第六章 又是一个噩梦。 池翠喘着粗气从床上坐了起来,耳边传来了肖泉均匀的呼吸声。她缓缓睁开眼 睛,眼前却什么都看不到,这使她下意识地想起了地下管道,自从有了那段地底的 经历,她对一切的黑暗都更加恐惧了。 一阵颤抖袭遍了她全身,她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拉下一 片百叶窗的叶子,从一道狭窄的缝隙里,遥望着黑夜的星空。刚才,她梦到了一个 白衣服的小女孩——紫紫。在黑暗的地底,小女孩不停地走着,她一直都跟在后面, 直到紫紫突然回过头来。 她看见了什么? 池翠摇了摇头,她只记得梦到这里的时候,她就突然醒了过来。自从肖泉突然 归来以后,她每夜都会被噩梦所困扰,每一个梦都万分离奇,似乎是某种奇怪的暗 示。 就在昨天晚上,她甚至梦到了苏醒,梦中的池翠看到苏醒躺在太平间里,他被 人拖出了冷柜,肚子上开着一道拉链般的裂缝——他被法医解剖了,在他那敞开的 胸腔和腹腔里,有着一只破裂成两半的胆囊。突然,苏醒却睁开了眼睛,他冷冷地 看着池翠,张开嘴向她说话。池翠把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却只听到了一片模糊的 声音——这是死人的声音。苏醒胸腔和腹腔依然开着,而他的嘴唇却在不停地嚅动 着,仿佛是在讲一个恐怖的故事。最后,他的嘴里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这一下池 翠终于听清楚了,苏醒只说了三个字:“你惨了。” 就当她要尖叫起来的时候,这可怕的梦就醒了,而苏醒却永远都不可能再苏醒 了。据说,他已经被送到了火葬场烧成了灰烬。 苏醒已经死去整整半个月了。池翠很清楚,他曾经喜欢过她,在那个晚上,他 们差一点就——但苏醒最终控制住了自己,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走到了床边上。黑暗里她看不清肖泉的脸,但她可以 想象。半个多月来,肖泉从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甚至连阳台上都没有去过,也没 有照到过一丝阳光。他整天都躲在卧室里看书,也从来都不提过去发生的事,他既 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就像一个游离于时间之外的人。 今天上午,肖泉还做了一件让池翠感到难以理喻的事:他偷偷地烧掉了那本七 年前他送给池翠的《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还有那块绣着笛子的丝绸手帕。当池 翠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书和手帕都早已变成了一堆灰烬,房间里充满了烟灰,烧焦 的碎屑到处飞扬,他冷冷地看着池翠,那目光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她不敢相信这 是真的,仿佛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倒了。七年来她就是依靠着这本书,支撑着自己 活下去的勇气,如果没有书和手帕,她的精神早就崩溃了。可现在肖泉居然烧掉了 它们,她真的生气了,好像肖泉把自己的心给烧碎了,她大声地质问着肖泉:既然 现在烧了它们,为什么当初要送给她呢?但肖泉并不回答,他一个字都不说,任由 池翠的眼泪在脸上流淌。最后,她无力地倒在了肖泉的怀里,喃喃地说:“还是忘 掉过去的好。” 可是,她忘得了吗?池翠开始对未来产生了怀疑,她和肖泉之间究竟该怎么办? 用七年的青春换来的,只是一个活着的死人吗? 她悄悄地流了几次眼泪,命运总是在折磨着她,似乎从七岁时的那个夏天开始, 厄运就成为她的伙伴了。最近的几个夜晚,池翠一直都睡不着觉,她害怕噩梦又来 造访她,她只能在深夜里拼命地上网,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后再睡觉。 现在池翠又睡不着了,她悄悄地离开了卧室,来到了儿子的房间里。她没有开 灯,不想打扰小弥休息,只是怔怔地看着黑暗中熟睡的儿子。她已经给小弥物色好 了医院,并想办法筹措了一笔钱,再过一个星期,小弥就要住进医院,准备做脑神 经手术了。 小弥一直都不接受肖泉,执拗地坚持着不肯叫他爸爸。而肖泉也不敢接近小弥, 他们根本就不像一对父子,尽管他们的眼睛是如此相似。从小弥那双重瞳里,对肖 泉流露出的只有一股深深的敌意。池翠意识到,谁都逃不过小弥的眼睛,包括幽灵。 池翠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幽灵,不停地在黑暗的房间里游荡着。她来到了客厅 里,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音,心里立刻紧张了起来,她打开了客厅里的小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静下心来侧耳倾听,终于听出了声音的源头,是客厅墙头的一个吊橱。她仰 起头看着那扇橱门,橱里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搬进来以后她还没有打开过。 但她确定,那声音就是从橱门里发出来的。池翠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决定看一看。 吊橱很高,几乎接近天花板了,她只能踩着一把椅子才能摸到。 踩在椅子上的感觉就仿佛悬挂在半空,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吊橱的门。突然, 一只黑色的影子从门里冲了出来,又沿着墙壁飞快地爬走了。池翠吓了一大跳,要 不是她死死地抓住橱门,早就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原来是一只老鼠,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她依旧惊魂未定地站在椅子上。她不明白,怎么十七层楼上会有老鼠?池翠忽 然想到了地下管道里的水老鼠,心里又是一颤。 一股奇怪的预感从她心底升起,吊橱里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吸引着她。池翠没有 从椅子上下来,而是伸直了脖子向吊橱里面看去。天花板上的灯光正好对准了吊橱, 照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忽然,池翠看到在吊橱的最里面有着什么东西。她十分吃力地把手伸到了吊橱 里面,好不容易才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一根细长的塑料圆筒。 手里拿着这根圆筒,忽然感到体内生出了一种恶心感。她轻轻地关上橱门,拿 着圆筒从椅子上下来了。回到地板上以后,池翠的呼吸又莫名其妙地急促了起来,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打开了圆筒的盖子。 里面是一支笛子。 她的心仿佛一下子就沉到了海底,拿着笛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有一种冰凉 的感觉,透过笛管渗入了她的皮肤。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仔细地看着这支笛子 ——这是一支中国竹笛,大约是四十厘米长,表面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嵌着 紫红色的丝线,笛膜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在笛子的最上端,刻着两个行书的汉字— —小枝。 “小枝?” 池翠默默地念了出来,这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几秒钟以后,她突然反应 了过来,风桥扬夫的魔笛也叫“小枝”。 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心仿佛碎成了两半。 池翠不敢相信,这支叫“小枝”的魔笛,此刻竟在自己的手中。它不是已经毁 灭了吗? 不,它不可能逃过地下军火库的大爆炸的,更不可能藏在她客厅的吊橱里。 不——她猛地摇了摇头。她大口地喘息着,突然回过头来,但身后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片昏暗。 她的双手颤抖着,将这支传说中无比恐怖的笛子,放到了嘴唇边上。 夜半笛声又回来了。 可惜,池翠不会吹笛子,当笛子碰到嘴唇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触电般的感 觉。她立刻把这支笛子又放回到了塑料圆筒里,然后整个人踩到椅子上,把装着笛 子的圆筒又放回到了吊橱里。 然后她迅速地下来,关掉了客厅里的灯,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肖泉依然在熟睡之中,她小心翼翼地钻回到了被子里,蜷缩起身体,背对着肖 泉。 她又要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