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罗飞回到住处的时候,天色已微微有些发白。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随即上床 休息。一夜的奔波折腾得他够戗,他确实有些累了,这会影响到他的思维和分析能 力。现在,他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这一觉醒来后,天色已经大亮。罗飞看看表,时间是上午十点多。他并没有立 刻起身,而是躺在床上,闭目开始想一些东西。这是他比较喜欢的思考方式之一, 可以最大限度地排除外界事物的干扰,全神贯注于相关的思维。而且,处于一种刚 刚从梦境中恢复的状态时,头脑里可能会蹦出一些意外古怪的想法,而这些想法往 往会给自己某种意外的提示。 就象现在,也许是睡意未尽的原因。他的脑子里有些混乱,并没有形成什么具 有严密逻辑性的思路,出现的只是一幅一幅的画面,并且天马行空地跳跃者,来回 冲撞。 忽而,他看到了蒙少晖梦中出现的那个场景,母子分别,泪流成雨;忽而,他 似乎又回到了阴森恐怖的墓穴中,久久凝视着那副尸骸;忽而,他仿佛又与付玉柱 易位而处,在望远镜里目睹那个‘女鬼’以诡异的姿势盘旋而上,消失在茂密的枝 叶中…… 这时,他突然瞪大眼睛,一下子从床铺上弹了起来,刚刚脑子中闪过的画面瞬 间有了合乎逻辑的解释。他又呆呆地坐了有一二十分钟,相关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是的,是的,一定是这样!这是两条线,跨越时空,互不干扰而又彼此联系。 很多事情似乎都可以说通了,当然,更多的问题还需要进一步的探索和验证。 事不宜迟,他立刻穿戴整齐,连早饭也顾不上吃,直接出门而去。 按照昨晚探墓前的思路,今天一早,他应该首先去找苏醒过来的臧军勇,询问 一些情况。但现在罗飞改变了主意。根据他之前的经验,臧军勇未必会乖乖地透露 些什么,倒不如顺着自己的思路先走一走,等有了切实的论据之后在行询问,无疑 是将被动化为主动的一个好方法。而且,根据他现在的判断,臧军勇呆在家中,并 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罗飞首先找到了老胡,自从登岛以来,两个人还没见过面。现在他有些问题需 要老胡来帮助解答,因为对方作为经验丰富的船老大,无疑是明泽岛上对水最为了 解的人。 见到罗飞到来,老胡显得非常的客气,两人寒暄了几句后,罗飞把言语引向正 题。 “老胡,你也经历过十八年前的那次海啸吧?” “那当然。我的水性好啊,那样的海啸也没能奈何得了我。”老胡先是自豪地 说了几句,然后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悲悯,“不过这明泽岛可就惨罗,全家都死绝了 的,也有不少呢!” “那你说死难者的尸体有没有可能被冲得很高?”罗飞斟酌了一下,怕老胡吃 不透他的意思,干脆直接明了地问道,“我的意思是,那‘鬼望坡’上的黑影会不 会就是挂在树上的死难者遗体?” “不会的。岛民都是住在山脚下的村寨里,被淹死后首先会沉入水底,等尸体 泡开后才会浮上来,那时候海水已经退了,所以遇难者尸体不可能跑到那么高的地 方。”老胡的解释和孙发超前几天说的一样,看来这个道理对于这些常年居住在海 边的人来说是个很基本的常识。 罗飞点点头,然后又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设想:“如果遇难者本身就是在高处被 淹死呢?那尸体在下沉的过程中是不是就有可能被树木挂住,从而在海水退却时留 在山坡上?” 老胡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然后说道:“这倒是有可能。可是 海啸发生的时候正是凌晨四五点钟,谁会那么早在山上呆着?而且,如果已经在山 坡高处了,被淹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啊。” 罗飞若有所悟地沉思了片刻,然后开始询问自己关心的另一个问题:“德平和 尚,就是常建,听说他在海啸中救过一些人,你应该知道吧?” “听说过。德平可是个好人啊,唉,只可惜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他给死难者守 了十八年的灵,最后却不明不白的死了,真是让人为他不平呢。”老胡说到这件事, 脸上流露出一丝惋惜和悲伤。 “他救人用的那个筏子,你见过没有?” “当然见过,就是一条木船嘛。那船小得很,只能在海岸边飘一飘,吊吊鱼、 摸摸贝壳啥的。” “依你看,那船上能坐几个人。” “两三个差不多了吧。” “才两三个?四五个人坐不了吗?” “四五个人?”老胡撇撇嘴,“也不一定完全不能坐,可那就是玩命,船就是 不沉,也随时有翻倒的危险!” 老胡的一番话正好能和罗飞的某些设想相印合。后者此时满意地站起身,简单 的道别之后,向着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二十分钟后,罗飞来到了周永贵生前经营的那个小超市,这是岛上唯一一家零 售各种杂货商品的地方。因为周永贵的去世,郭桂枝这两天都没有过来,只有小伙 计一人在店里打点着。 见到罗飞到来,小伙计连忙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询问:“罗警官,您有什么事? 还是要买点什么?” 罗飞废话不说,直入主题:“我问你点事。最近几天,德平有没有来买过东西?” “来过啊,应该是四五天之前吧。” “都买了些什么?” “就是些吃的喝的。什么饼干、面包、矿泉水之类的,加起来有不少呢。” 罗飞点点头:“嗯——好了,你忙着吧。”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去,难道 他辛苦跑这一趟,就是要问这两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吗? 罗飞心中已经大致有了事情的一些轮廓,包括十八年前的隐情和新近发生的种 种诡谲现象,虽然一些具体的细节仍不清楚,但此时的他完全有把握去面对臧军勇 和金振宇,戳穿他们的谎言。 时机已经成熟,着一切该有个结果了! 相较而言,罗飞还是觉得臧军勇要更容易对付一些。因此他的下一站目标就是 到溶洞附近,去寻找臧军勇。 从小超市去往溶洞,得穿过正东方向的村子,然后翻越“鬼望坡”旁的山路, 到达岛屿的西半部分。这个村子罗飞已经来过多次,非常熟悉。可今天他刚刚踏进 村寨,便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 只见众多村民正急匆匆地从家中赶出,往着西南边的空地跑去,且脸上大多带 有惶恐的神色。他诧异地拉住一个年长的妇女,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鬼望坡’!那个女鬼又出现了,赶紧去烧柱香吧,求女鬼早日投胎,不要 再祸害岛上的居民了。”妇女战战兢兢却又煞有介事地回答。 这突然出现的状况大大出乎了罗飞的预料,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连忙跟着众 人快步来到那片可以直眺“鬼望坡”的空地上。果然,抬头望过去,就在那块鹰嘴 状岩石的上方,一个人影面朝村寨方向静静地坐着,从身形看,依稀正是一个抱着 婴儿的女子! 空地上,不少村民都在驻足观望,更有人点起了香火,正在虔诚跪拜! 罗飞先是蓦然怔了片刻,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连忙向着不远处的付玉柱家跑 去。 付玉柱当然也听说了鬼影现身的事情,但他没有勇气再看,和老婆惊慌不安地 瑟缩在家中,见到罗飞到来,他也只是茫然地看了对方一眼,脑子里不知在胡乱想 些什么。 “望远镜呢?快,给我望远镜!”罗飞焦急地说道。 付玉柱的老婆还算正常,她明白了罗飞的用意,赶紧把那个望远镜翻了出来。 “不,不能看她!不能看!”付玉柱仍然沉浸在自己的那段恐怖回忆中,瞪起 眼睛茫然自语。罗飞顾不得搭理他,接过望远镜冲出了屋子。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他调整焦距,准备一睹那个“鬼影”的真面目时,对 方却突然闪身晃动了一下,凭空从陡峭地悬崖上消失了!这一幕立刻又在惶惶不安 的村民中引起了一阵极大的骚动。 有了亡灵冢的前车之鉴,罗飞此时心中雪亮。在“鬼望坡”的峭壁上,一定存 在着某个隐秘的通道,多半是山洞之类的东西,只是,这个山洞另一端的入口在哪 里呢?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疑问在深深地困扰着他,他皱眉伫立在原地,苦苦思索: 为什么?怎么会在白天出现?不惜冒着暴露的危险,她想要做什么? 罗飞一时无法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在心中隐隐预感到有些不妥。也许不 能再耽搁了,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切。他不再停留,向臧军勇家中赶去。 到了臧军勇家,只见院门大开,他的儿子正在门口四下张望。罗飞一边疾步往 院内走,一边大声询问:“你父亲醒了没有?” 听见罗飞的声音,臧军勇的妻子从内屋迎了出来,抢在儿子前面回答:“一早 就醒了,这身体还没恢复,又跑出去了!” “什么?”罗飞语气中掩饰不住焦急,“那他去了哪里?” “刚才东村传言过来说‘鬼望坡’上出现了女鬼,他就急匆匆地跑出去看了。” 去东村?那倒不会有什么危险。罗飞略松了口气,可迷惑仍在:“我刚从东村 回来,怎么一路上没见到他?” “我爸没有去东村,我看见我爸是往溶洞方向走的。”臧军勇的儿子接茬说道。 罗飞的心蓦然一紧,额头居然渗出了冷汗。此时他意识到,在这一回合的交锋 中,自己多半又要输了! 罗飞几乎是一路飞奔,跑到了溶洞中,可他看起来还是晚来了一步。 臧军勇正从与天坑相连的那个大窟窿中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他的姿态就象喝醉 了酒一样,随时有可能摔倒不起。 天坑出口所在的石阶离地面有三四米高,并且没有人工的阶梯可供上行,虽然 壁体两侧石块错落,攀爬也不是很困难的事,但现在情势危急,罗飞来不及多想, 只能站在石阶下大喊:“你怎么了?小心脚下!” 臧军勇似乎听到了罗飞的声音,他愣了片刻,然后用嘶哑着嗓子喊道:“她说 我是胆小鬼……我贪生怕死,我不是,我……我是明泽岛上最勇敢的人!”他的声 音低沉可怖,带着呜咽的感觉,既像是在辩解,又像是在哭诉,但有一点很明显, 这个号称“最勇敢的人”,此时正处于一种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 “危险!你先呆着别动,等我上来!”罗飞一边说,一边来到石阶旁,做好了 攀爬的准备。 可臧军勇的情绪显然已经失控,他又恍恍忽忽地向前走了两步,终于脚下一空, 向着地面直摔下来。 罗飞抢上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去阻挡这个从天而降的沉重躯体。随着“扑”地 一声闷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像是被人重重地捶了一下,随即整个人摔倒在 坚硬的地面上,浑身骨骼几乎都快散架了。 半晌之后,罗飞才缓过神,将压在自己身上的躯体轻轻推开,然后龇牙咧嘴地 站起身。幸好衣服穿得厚实,否则只怕肋骨也要被撞断两三根,饶是如此,现在各 关节处也痛得不轻。不过他吃的这番苦似乎物有所值:坠下石阶的臧军勇看起来完 好无损,没有受到明显的外伤。 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壮硕的汉子现在却紧闭着双眼,失去了神智。罗飞赶紧 把手探到他的鼻下,似乎仍有气息。见此情形,前者只能放弃对现场的第一手考察, 架起臧军勇,挣扎着向溶洞外走去。 臧军勇身高体沉,又处于完全昏迷的状态,架着他行走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罗飞一路奔波,体力原本就不足,苦挨到溶洞洞口,已累得快要虚脱一般。好在这 时,他看见李冬正沿着山路快步赶来。 李冬原本是来给臧军勇诊断病情的,结果听说臧军勇和罗飞先后去了溶洞,他 心中不放心,就跟过来查看,果然遇上了异常的状况。 “罗警官,这是怎么回事?”他快步来到洞口,忐忑不安地询问。 “先……先别问那么多。”罗飞大口喘着粗气,“你快……看看,他还……还 有救没有?” 李冬简单地把了把臧军勇的脉搏:“还有气息,但已经很微弱了,我的药箱留 在臧军勇家,得立刻抬过去抢救。” “那就赶紧吧!”罗飞咬牙撑起身子,和李冬一前一后把臧军勇抬了起来,好 在臧家离溶洞并不远,没几分钟,两人就抵达了目的地。 臧家的母子二人发现不对,早迎了上前,众人七手八脚,把臧军勇抬到了东屋 的床上,李冬立刻打开药箱,取出诊疗设备展开急救,罗飞则累得惨兮兮的,瘫坐 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来。 从李冬的表情看,状况似乎越来越严峻,他忙碌了有五六分钟,然后无奈地摇 摇头,垂手让在了一旁。 臧妻意识到什么,木然地看着李冬,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调说道:“李大夫, 你得救救他,我求求你了,你救救他!” 李冬却只能黯然回答:“人已经去世了……我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李冬和罗飞都在忙于安抚悲痛的家属。好不容易把母子二 人劝离了现场,他们终于能够静下来对案情进行一些分析。 “死亡原因是什么?”这是罗飞最先关心的问题。 “中毒。”李冬很有把握的回答,“而且致毒物质就是岛上用来灭鼠的毒药— —毒鼠强。” “你能肯定?”罗飞诧异地看着李冬,这么快对死因作出如此精确的判断,似 乎有些不可思议。 “非常肯定——不过,这并不是我有多厉害,而是事实就在眼前。你来看这里。” 在急救的过程中,李冬已经注意到了一些异常的现象,现在又向罗飞一一指出,他 首先用一个镊子撑开了死者的鼻孔,“看到里面的鼻毛了吗?上面沾着白色的粉末, 虽然不多,但还是很明显的。再看这里,胡须上,甚至嘴唇上也有,这些粉末我很 熟悉——而且刚才我也做了简单的药物鉴定——正是毒鼠强。” 罗飞点点头,对李冬的分析表示认可,然后他不解地捏着下巴:“毒鼠强的粉 末怎么会出现在他的鼻孔和嘴里呢?难道是有人强迫他吞服?” 很快,罗飞就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以臧军勇的体格,要想强迫他服毒,只 怕一两个人是难以办到的。 李冬也纳闷地直挠头。按理说,不管是误服还是被人投毒,毒药都得要溶解在 水里或者掺在食物中,总之该让服毒者难以察觉才对。致毒物质如此明显地出现在 死者的口鼻处,这样诡异的中毒方式还真是闻所未闻。 罗飞带着疑问,凑到尸体面前仔细观察,很快,他又有所发现,指着死者的袖 口等处对李冬说:“你看这里,还有他的前襟,膝肘关节,这些地方也都沾过毒鼠 强,只不过因为衣服的颜色,不太明显。嗯,我们刚才搬抬他的时候,也会碰落了 很多。不过,细看还是能发现端倪的。” 的确,在罗飞指出的那些位置上,隐约也残留有毒鼠强粉末的痕迹。 “奇怪了,那他到底是怎么中的毒?难道他曾经趴在一大堆的毒鼠强上面?” 李冬说话时带着自嘲的苦笑,这个推测虽然和毒物残留情况相吻合,但是也太夸张 了,完全不合逻辑。 罗飞沉默了片刻,低声自语:“看来要想找到答案,一定得到现场去看一看了。” “现场?现场在哪里?” 罗飞目光闪动,一连说出了两个地名:“天坑,鬼望坡!” 不久前“鬼影”从“鬼望坡”上消失的时候,罗飞已经怀疑会有某个隐秘的山 洞和“鬼望坡”相连,但其中更加详细的情况当时却无从猜测。得知臧军勇前往溶 洞之后,罗飞立刻意识到,连接“鬼望坡”的通道入口就在溶洞中。同时,他也明 白了那个“鬼影”在白天出现的用意:臧军勇作为溶洞的主人,必然知道通往“鬼 望坡”的秘道,当他得知“鬼影”出现的消息,很可能会前往查看,这就给了对方 下手加害的机会。 虽然罗飞推出了其中的因果关系,但一切还是按照对方的设想完成了,这令他 感到极度的懊恼。他本以为自己已控制了局面,胜券在握,可正是这种轻敌的心理 让对方再次得手。从这一点上来说,臧军勇的死亡无疑会让罗飞陷于一种深深的自 责。 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对手表现又让罗飞暗暗钦佩。到目前为止,这个神秘的 “鬼影”不仅步步先机,一次又一次精准地掐断罗飞正在追寻的线索,而且其手段 不可谓不巧妙:针对受害者各自不同的心理弱点,方式各不相同。这次现身引诱, 也只有臧军勇会贸然前往,而这些都被其准确算中,思维之缜密,令人生畏。 不过今天的举动也令对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她暴露了太 多的东西。她为了阻止真相的暴露,几乎已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这究竟是为什么? 是一种什么样的动力在支撑者她? 懊恼、敬畏、迷惑,种种这些情绪对罗飞都只会起到一个效果:更加激发他的 斗志。他安排李冬继续研究尸体,自己则带上一只手电,前往溶洞内的天坑,实地 探询那些难解的谜题。 进入天坑的入口之后,罗飞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一些。除了一条笔直往 上的通道外,坑内还有两个天然形成的洞口,幽深不知通往何处。好在罗飞的方向 感一直不差,他静下心细细地判断了一会,觉得右手边的洞口更有可能通往“鬼望 坡”的方向,于是便探身走了进去。 洞内蜿蜒曲折,时陡时缓,但总能感觉到有个向上的坡度。罗飞一路前形,困 难时手脚并用,速度倒也不慢。走出了约有两三百米之后,通道慢慢变得狭小,开 始尚可弯腰行走,后来便只能跪地爬行,再往前,只见有一小段洞穴只有井口般大 小,要想通过,看来只能匍匐前进了。 这样的困难当然吓不倒罗飞,他把手电叼在口中,俯下身便往洞内钻去。爬了 两步,只觉得膝肘处隐隐生痛,脸颊也不自主地擦碰到冰凉的石壁。忽然,他脑子 里灵光一现,意识到什么东西,并且立刻冒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对方毒杀臧军勇的方式,也救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臧军勇不是趴在一大堆毒鼠强上面,而是爬过了一堆毒鼠强! 他的膝肘、前襟、口鼻等沾有毒鼠强的部位,也正是现在自己与石壁相接触的 那些身体部位。可以想象,毒物就是在类似的爬行过程中与受害者产生了接触! 罗飞连忙屏住呼吸,拿手电在附近的石壁上搜索。很快,他发现就在自己额头 前方三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撒着一片白色的粉末,这些粉末显然已经被人触动过, 有向两端扩散的痕迹。 罗飞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暗暗说了声:好险!那堆白色粉末自然就是致臧军 勇死地的毒鼠强了。如果自己不是事先有所警惕,一路径直匍匐过去,必定也会将 大量致命的毒粉吸入口鼻! 把毒鼠强撒在这样的必经之道上,让焦急的前行者在呼吸过程中将其吸入,这 样的下毒方式的确高明。可以说,臧军勇踏入了这个洞穴,也就迈进了鬼门关。而 罗飞自己,也是堪堪地死里逃生。 不过惊心之余,罗飞现在倒可以确信走对了道路。他从口袋中掏出随身携带的 白色手套,将那些粉末小心地搜集起来,接着深吸一口气,屏息爬过了那片“危险 地带”。此后的洞穴又渐渐开阔,走了一阵,隐约感觉有凉风吹过,罗飞心中一喜, 知道接近出口了。 果然,在拐过一个弯后,洞内出现了些许亮光,再走一阵,光线越来越强,洞 口终于出现在眼前。 罗飞走到洞口处,只见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片陡峭的山壁,探头望去,正看见 山脚下的东村。而洞口下方不远处,那块鹰嘴状的岩石赫然在目,这里的确就是 “鬼望坡”! 一棵老树扎根在洞内,但蜿蜒生长,顽强地探身到了洞外的日光下,显然,这 就是“鬼影”刚才呆过的树杈了。 洞外海风呼啸而过,岩壁上生长的藤蔓随着风势扭曲着,现在恰好遮住了那棵 老树。眼前的一切都在验证着罗飞此前的猜想。 只是那个鬼影却未见踪迹,根据臧军勇最后的话语来看,他倒曾经和“鬼影” 有过遭遇,那这个神龙见收不见尾的家伙现在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罗飞想到了天坑入口处的另一个洞口,显然,不到那里去探寻一番,他是不会 甘心的。 半个小时后,罗飞已出现在了另一个洞穴中。 与通往“鬼望坡”的洞穴相反,这个洞穴的坡度却是一路往下,且始终宽敞易 行。途中甚至还出现了几个象房间一样的“溶厅”。有的“溶厅”内又会出现一两 个岔道口,罗飞也没有细细考虑,总是随便选择一条路继续往下走,这样七拐八弯, 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间眼前开阔,竟又来到了一个硕大的溶洞中。 罗飞先是一阵惊讶,等定下神仔细一看,却意识到这仍然是臧军勇发现的那个 溶洞,只不过自己转了一圈,从溶洞的底部又钻了出来。再环顾四周,溶洞的山壁 上,类似的洞口足有十几处之多,罗飞呆呆地怔了片刻,终于在心中苦笑一声:原 来如此。 在这座山体内部,以臧军勇发现的大溶洞为中心,不知有多少条通道和小型溶 洞四通八达,相互连接,形成了一片错综复杂的自然地理奇观! 要想在这样的世界中寻找一个躲藏着的“鬼影”,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罗 飞紧紧锁起了眉头,他必须想出更好的方法才行。 “鬼望坡”上发生的怪事也传到了蒙少晖的耳中,只是他去得晚了,未能亲眼 目睹那个抱着婴儿的“女鬼”。不过站在“鬼望坡”下,远眺那片凄寒陡峭的石壁, 蒙少晖心中却产生一种莫名的压抑。恍惚中,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人正和自己对视着, 那眼神是如此复杂,充满了悲伤、凄凉、无奈和绝望。 回到住处,蒙少晖把自己关在屋内,然后拿出了那幅画。画中的情形让他又回 到了梦境中的那个场景,他在里面挣扎着,感受着痛苦和恐惧,但却无法解开其中 的迷惑。 渐渐地,泪水渗出他的眼眶,扑簌簌地落在纸面上,他痛苦地闭起眼睛,十指 叉入了头发中。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大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 蒙少晖抬起双眼,只见罗飞正站在自己身边,并且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很痛 苦,但是,我还是需要向你了解一些东西……是关乎你内心的感觉,希望你不要隐 瞒,如实地告诉我。” 蒙少晖无声地点点头。 “那个在你梦中出现的婴儿,当你想到他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 “我说过,我非常讨厌他。” “有多讨厌?”罗飞眯起眼睛继续询问,“讨厌到憎恨的地步吗?你不把他画 到纸上,是不是希望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蒙少晖的眼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虽然他没有回答什么,但这样的态度无疑便 是默认了对方的猜测。 罗飞轻轻地叹息一声,转身想要离开。 “罗警官。”蒙少晖突然叫住了他,但却欲言又止。 罗飞看出对方心中所想,回头说道:“放心吧,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只是现 在还不到时候。” 蒙少晖点点头,然后他似乎是礼节性地问了一句:“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我和金振宇约好了,要谈一些事情。” 罗飞没有骗蒙少晖,他确实托李冬约了金振宇单独见面,地点便是在接连发生 了两起死亡事件的溶洞中。 罗飞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他宁愿在那里多等一会,也不愿意再看到什 么意外的状况发生。 金振宇来得也不算太晚,他今天穿了一身藏青色的棉服,显得格外精神。走进 溶洞后,他径直来到罗飞面前,两人相对而立。在这种状况下,客套话似乎已不再 需要了,他们都在注视着对方,揣摩着彼此的心理。 片刻后,金振宇首先打破了沉默:“罗警官,为什么要约在这个地方见面,而 且,只有我们两个人?” “因为我想问你一些问题,而问题的答案,可能是你不希望向别人提及的。” 罗飞不动声色地回答。 金振宇挤出一丝笑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 吗?” “不是隐私,是丑闻!”罗飞突然提高了嗓门,“一起足以拷问你的良心和道 德,让你十八年来,一直无法摆脱愧疚感的丑闻!” 金振宇似乎被罗飞如此具有爆发力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不安地四下张望了片刻, 然后尴尬地说道:“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好吧。那就让我来解释给你听。”罗飞用目光逼视着对方,“从哪儿说起呢? 对了,我是因为‘鬼望坡’的传说而来,我们就先谈谈这里面的秘密吧。那个在十 八年前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鬼影’,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金振宇象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似的,两眼猛地一缩,然后反问道:“你说那是 什么?” “尸体,一对母婴的尸体!那对母子被挂在‘鬼望坡’前的树杈上,不得安息。 多么悲惨的场面,不是吗?尸体虽然已经被海水泡得变了形,但母亲的眼睛却圆睁 着,记录下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情感。你见过那眼神吧?直到现在,它是不是仍 然会出现在你的梦中?”罗飞用尽全身力气描述着那副可怕的场面,溶洞内甚至产 生了嗡嗡的回声。 “我没见过……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尸体。”金振宇显得有些慌乱了。 “你见过,不只你,还有周永贵、德平、臧军勇。因为就是你们收的尸!付玉 柱从望远镜中看到了这一幕。‘女鬼’用一种诡异的姿势盘旋而上,那不正是有人 在用绳索把尸体往上拉吗?当时溶洞还没开发,没人知道通往‘鬼望坡’的秘道, 否则,你们倒大可不必费那么多的周折。”罗飞略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说道,“帮 人收尸是一件善举,可你们为何又做得如此鬼鬼祟祟?为了掩人耳目,甚至特意修 盖了一座亡灵冢?岛民们都以为那是一座空坟,实际上呢?你们留好了暗口,目的 就是为了安置这对母子的遗骸。” 金振宇难以置信地瞪着罗飞,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的 ……”也不知是说那些事不可能发生,还是认为罗飞不可能知道的这么多。 让对方毫无思想准备,一举攻破其心理防线,这正是罗飞想要达到的效果,他 毫不停歇地步步紧逼:“其中的原因你当然不会讲出来,还是让我来回答吧。因为 这对母子的死亡正是你们造成的!你们的自私、懦弱是那么的可耻,那么的可悲! 你们根本不敢让世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将使你们遭受无情的唾弃!” “不,不是我造成的……他们的死,不是我的错……”金振宇摇着头辩解,他 的脸色惨白,说话的声音如此无力,显得毫无底气。 罗飞用锐利的目光紧盯住对方的眼睛:“不是你的错?当那个筏子超载,需要 有一个人下去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全都是贪生怕死之辈,逼 着母子间生死分离——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心碎的事情吗?” 金振宇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弯腰蹲了下去,罗飞的话语无疑击中了他心底的要 害,而对方如怒吼一般的音量更是让他瑟瑟发抖,无处躲藏。 “好了,该是你忏悔的时候了。告诉我那些细节,告诉我,当时究竟还发生了 什么!”罗飞蓄足力气,展开了最后一击,同时他竖耳凝目,似乎关注着溶洞内即 将发生的某件事情。 金振宇突然抬起头,愕然看向罗飞身后高处的岩壁,一脸惊讶的神色:“那… …那是什么?” 罗飞心中一声轻呼:她来了!随即他转过头,顺着金振宇目光的方向看过去。 可岩壁光秃秃的,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罗飞正微感诧异,忽觉脑后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然后他眼前一黑,失去 了知觉。 对罗飞施以重击的正是金振宇。前者咄咄逼人的话语已让他实在无路可退,而 他又无法接受让那段极不光彩的往事暴露于众的局面,那样几乎会使他失去所追求 的一切。多年来,他小心谨慎,处处留意,终于在岛民心中树立起一个正直、果敢、 热情的个人形象。后来大家选他为村长,他苦心经营,明泽岛各方面的建设已初具 规模。现在,正是他要大施拳脚,实现宏图壮志的关键时刻,可如果那段往事被揭 露出来,他立刻便会威信扫地,所有的抱负理想也都只能化为泡影了。 所以,当罗飞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完全出于一瞬间本能反应的爆发,他 选择了反击。 岩壁上原本就没有出现任何东西,他只是想引开罗飞的注意。没想到对方如此 轻易地上了当,这让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趁着罗飞毫无防备的时候,金振宇捡 起一块笋石,砸向了他的后脑。 看到罗飞倒下,金振宇向后退了两步,手中的笋石也落在了地上。显然,他也 被自己冲动下的行为吓坏了。但仅仅片刻之后,在一种“一不做,二不休”的亡命 心态下,他重新把笋石捡起,眼中露出凶光,向着昏迷中的罗飞走去。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溶洞内的某个石阶后冲了出来,气愤地呵斥:“住手! 你……你不能再害人了!” 金振宇吓了一跳,凝目看去,只见来人身形削瘦,面白体弱,正是多年前那起 事件的中心人物——蒙少晖。 金振宇愣了片刻,随即脸上出现一丝怪异的笑容,沉着嗓音说道:“我不是害 人,我是在帮自己,也是在帮你……相信我,杀了他,对我们都有好处。” “不!我不允许你伤害他。”蒙少晖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再不停 手,我要出去叫人了!” “那你就去叫吧。”金振宇阴森森地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没有了任 何退路,索性举起笋石,向着蒙少晖一步步地逼了过来。 蒙少晖见到这副情形,心中暗暗叫苦,深悔自己现身前没有观察好退路。现在 金振宇已经把通往溶洞洞口的道路封死。而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要和这样一个穷凶 极恶的人性命相博,简直是毫无胜算。情急之下,他突然转过身,紧跑几步,一头 扎进了岩壁底侧的一个洞穴中。 这下金振宇倒怔住了。他知道这些岩壁上的洞穴蜿蜒曲折,四通八联,贸然闯 入,很可能会有迷路的危险。但眼前的状况容不得他多想,他只能咬咬牙,也跟了 进去。 往洞穴内跑了没有多远,眼前已是黑暗一片,只听见蒙少晖慌乱的脚步声似乎 就在前方不远处。金振宇定定神,换了种口气说道:“你别再跑了,里面黑得很, 有危险。你出来吧,我保证不伤害你们好了,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可以告诉你。” 可蒙少晖根本不上他的当,听得出来,前者正在竭力往着洞穴深处摸索而去。 金振宇在心中暗暗咒骂了几句,也只能扶着岩壁继续往前追赶。没走几步,额 头突然撞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痛得他直咧嘴。他心头火起,狂乱地挥着手臂, 不顾一切地疯跑了一段,途中几次磕碰摔倒,也全不在乎。 可他这么一来,反而乱了方寸,等他重新停下脚步时,才发现已听不见蒙少晖 的动静。他暗暗叫苦,心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拖的时间一长,等罗飞苏醒过来, 那就全完了。权衡片刻后,他还是决定先回到溶洞中,把罗飞解决掉再说。 然而往回走了一段,却始终见不到溶洞内射来的亮光,道路反而越来越崎岖狭 窄。金振宇心中猛然一惊,依稀记得追蒙少晖时走的路便是下坡,现在仍然是下坡, 显然,这并不是回去的正途! 金振宇强定住心神,辨别方向,摸索前行。又走了一会,忽然脚下淅淅哒哒, 响起了水声。开始他还并不在意,但两三分钟后,脚下的水越来越多,竟已没过了 脚踝。 金振宇愣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唰”地一下,浑身上下都渗出了冷汗! 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已经顺着洞穴来到了地下,而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地下水位 也跟着上涨,很快就会将这片洞穴淹没。 这下金振宇完全乱了分寸,他扔掉手中的笋石,象没头苍蝇一样在黑暗的洞穴 中乱闯乱扎,但反反复复,却始终找不到一直往上的路。水位越来越高,渐渐没过 了他的腰部,此时他的行走已变得非常困难。终于,在精疲力竭之后,他最后一丝 求生的欲望也泯灭了,只能无力地倚靠在冰凉的岩壁上,等待末日的到来。 水冰凉冰凉的,往上漫过。这使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十八年之前,同样是冰凉的 水,同样是面对死亡威胁时的绝望和恐惧。一切象是一场宿命的轮回,他终于还是 无法逃脱。 十八年前,如果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那后来的事情又会怎样呢? 他已经无力去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水已经没过他的脖颈,开始渗入他的口鼻。 他最后一丝清醒的感觉,就是那满嘴海水的苦涩滋味。 罗飞从昏迷中醒来,后脑处仍在隐隐作痛。他咧咧嘴,恍然四顾,只见自己身 处溶洞之中,旁边则是蒙少晖那张关切的面庞。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罗飞的思绪回到了遇袭前,可他还不太 明白到底是谁给了自己这一击。 “你是被金振宇用笋石打晕的。”蒙少晖向对方解释到,对于后一个问题,他 多少有些尴尬,“我……我是偷偷跟着你过来的。” 罗飞隐隐明白了什么:“你跟踪我?” “我很想知道那些答案,所以……就跟着你过来。你一开始在溶洞内转来转去, 我趁你不注意跑进来,躲在了一块石阶后面。”说到自己的这些举动,蒙少晖脸竟 有些微微发红,看起来颇不好意思。 罗飞挣扎着坐起身,摸摸脑后的伤处:“是金振宇打的我?他人呢?” “他是个很坏的人。他好像想杀你,后来还想杀我呢。”蒙少晖露出气愤的神 色,然后指指不远处的石壁,“我逃到了那边的洞穴里,他跟着追我,到现在也没 有出来。我想可能是迷路了吧,那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听蒙少晖这么一说,罗飞对当时的情形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自己本来是想引那个人出现,谁知道把金振宇逼得太急,竟节外生枝地出了这么一 挡子事。而蒙少晖会跟踪自己,更是让他大为意外。不过说起来,也是蒙少晖救了 自己一次呢。 “你没有在里面迷路吗?”即使是出于礼节,他现在也应该关心一下救命恩人 的安危。 “当然也迷路了。不过——”蒙少晖转过头,脸上显露出压抑不住的喜悦, “好在有卡卡帮我。” 罗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在蒙少晖身旁不远处,那只消失已久的黑猫 正半伏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和一颗圆溜溜的石块玩耍。 罗飞诧异地皱起眉头:“卡卡?你怎么和它在一起了?难道——”他及时停住 了口,心中暗暗否定:不可能,不可能的。 蒙少晖开始讲述事情的原委:“当时我在洞穴里越走越深,已经完全辨不清方 向。四周黑暗一片,因为害怕金振宇找到我,我又不敢大声呼救。就在这时,我忽 然发现黑暗中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在瞪着我。开始我吓了一跳,后来听见熟悉的叫 唤声,才意识到那双眼睛居然来自于我一直在寻找的卡卡。” “后来你就跟着卡卡找到了出来的路?” “对啊,卡卡可是只聪明的猫咪。我说怎么老找不着它,原来它一直在溶洞里 玩耍呢。而且这么巧,今天正好救了主人的命。”蒙少晖一边说,一边把卡卡亲昵 地抱在怀里,用鼻子蹭着它的脑袋。 罗飞却心中雪亮,卡卡绝不是偶然出现在这里,不过有些事情,还没到向对方 言明的时候,同时,他还必须关心另一个问题:“金振宇有没有向你说些什么?” “没有。不过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蒙少晖有些黯然地垂下了头,“看来 你已经知道了很多事?什么时候能把前后一切都告诉我?” “先不着急吧,有些细节我还没有弄得太明白。”说话间,罗飞已站起身来, “我们还是先出去吧,我已经感觉到有些憋闷了。” 傍晚时分,罗飞和李冬组织了一些岛民,带着照明工具在那些洞穴中对失踪的 金振宇进行了搜寻。不过那里面的通道结构实在过于复杂,七弯八联,枝蔓几乎延 伸遍整个山体,并且还有相当一部分位于地下,现在正被海水淹没。大家忙活了近 一个小时,毫无收获,只能暂且作罢。 罗飞非常担心金振宇也遭遇了不测,那意味着对十八年前的往事,最后一个知 情的当事人也消失了,要想彻底解开尘封的秘密将更加困难。而那个屡屡作恶的 “鬼影”,也就圆满达成了她的目的。 入夜之后,罗飞得到消息,海岸边出现了一些异常的情况,他立刻向事发地点 赶去。 夜色已深,溶洞内寂静一片。 因为主人刚刚逝世,这个溶洞目前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洞壁上悬挂着的彩灯 一直亮着,发出各种颜色的幽暗迷眩的光芒。 忽然,一些响动打破了洞内的寂静。细细听来,那似乎是人的脚步声,拖沓悠 缓,没有一点生气,显然,发出这声响的人刚刚遭受过某种沉重的劫难。 声音是从溶洞周边石壁上的一个洞穴中传来的,并且越来越清晰,显示出来人 也离溶洞越来越近。终于,随着昏暗的灯光下黑影一闪,一个人走出洞穴,来到了 溶洞中。 只见此人浑身上下湿漉漉一片,头发散乱地搭在苍白的面庞上,一身青衣青裤, 赫然竟是在黑暗洞穴中迷失方向的金振宇! 不知他是通过什么方法从灌满海水的洞穴中死里逃生的,但不管怎样,此时的 金振宇已经精疲力竭,饥饿、寒冷、恐惧都在折磨着他。他微微打着哆嗦,弓腰垂 首,似乎连将身体站直的力气也没有了。对他来说,每向前行走一步都显得那么艰 难,他的身体摇摇欲坠,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金振宇就这样挣扎着,想要往溶洞出口走去。可没走出几步,他便支撑不住, 跪倒在地上。可能是灌了太多海水的缘故,他两手扶着地面,开始大声地呕吐起来。 那痛苦的声音在溶洞内回响着,任何人听见,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怜悯。 有什么东西被这声音惊动了,随着一阵悉索的轻微细响,一个黑影出现在北面 偏上方的洞穴入口处,她默默伫立,观看着溶洞内新近发生的一幕。 金振宇呕了足有两三分钟,这一番折腾似乎把他残存的体力全都消耗殆尽了。 上身剧烈地晃动了两下后,他终于伏倒在地面上,看样子是晕了过去。 这个在下午时分还凶神恶煞,分别要对罗飞和蒙少晖施展杀手的汉子,现在便 这么静静地趴着,即使是刚刚学步的小孩要对他不利,他也毫无抵抗之力。 岩壁上的黑影沉不住气了,她悄无声息地爬将下来,慢慢地向着昏迷中的金振 宇走去。片刻后,她在男人身旁蹲下,然后亮出了右手中紧握的一把尖刀! 这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并不算特别锋利,却也足够将一个无法抵抗的人致于 死地了! 黑影抬起右手,刀尖闪着寒光,然后她猛地挥手,将水果刀向着男人的脖颈处 扎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已半天没有知觉的男人却突然一翻身,异常敏捷地握 住了黑影的右手手腕,他的五指象铁爪一样用力,立刻让对方动弹不得。 黑影惊呼一声:“啊!怎么是你?” “正是我,没想到吧?可我却早已知道是你了,叶梓菲!”男人一边说,一边 剥开散乱在额头上的湿发,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却是罗飞。 而这个神秘的黑影,曾和罗飞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在黄坪县和蒙少晖吵架分手 的叶梓菲。 此时的叶梓菲一脸惊愕的神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而罗飞却带着一种大功 告成的泰然感觉,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女人。 与几天前在邮局中相比,此时的叶梓菲明显消瘦了很多,脸色也见憔悴。她头 发蓬乱,衣服上满是污渍,但脸庞却仍然干净白皙。因为在黑暗中呆得太久,她的 肤色显得有些病态,身上也散发出淡淡的霉味,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她天生的艳丽 容貌和那股卓然不群的迷人气质。 面对罗飞的目光,叶梓菲反而恢复了平静,她用一种淡淡的,却又不容侵犯的 口吻说道:“对不起,请你把我的手放开。” 罗飞并没有太多的犹豫便应允了对方的要求。眼前的状况下,这个女人和她手 中的小刀实在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终于还是上了你的当,输给了你。”叶梓菲站起身,揉着被捏得生痛的手 腕,苦涩地一笑。 罗飞也跟着站了起来:“我知道下午溶洞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逃过你的眼睛。 卡卡也是你放出去给蒙少晖带路的。金振宇已经淹死在洞穴中了,那洞穴和海岸相 连,他的尸体入夜时被冲了上来。于是我换上了他的衣服,来这里引你上钩。你苦 心积虑地要掩藏住那个秘密,金振宇不死,你始终无法安心。所以当我假扮金振宇 晕倒时,你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下手机会的。我说得对吗?” “你不用说那么多,这些谁都想得到。而且你既然已经抓住了我,我要向你隐 瞒什么也没有意义。”叶梓菲冷冷地回答,不过她的脸色很快有所缓和,“我只是 不太明白,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头发,还有猫。” 叶梓菲挑挑眉毛,显然不明就里。 “我在装殓德平的尸体时,在薛晓华的耳后发现了女人的长发。”罗飞详细解 释到,“要知道,薛晓华的尸体我是仔细勘验过的,这根长发当时绝对没有。那便 只有一种可能:头发原来就在棺材里,然后才因为血渍沾到了薛晓华的尸体上。接 下来的事情就容易推断了:在这口棺材装尸体之前,曾有一个女人在里面躺过。此 时岛上出现一个神秘的女人,没人知道她是谁。为什么?因为她乘坐棺材而来,并 且从没公开出现过。她躲藏在亡灵冢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出来活动。显然, 在这件事情上,德平和她是同谋,他负责提供水和食物,并且传达一些外界的信息, 他甚至还在墓穴上特意开了通气的小孔。当然,只凭这些我还不能肯定这个女人就 是你,但是亡灵冢里出现了猫叫,加上这个线索,那就足够了。” 叶梓菲略带迷惑地看着罗飞:“你怎么知道是猫叫?很多人认为是婴儿的啼哭, 连臧军勇都被吓跑了。” “很简单,因为这个岛上没有婴儿。对我来说,没有的东西就是绝对不存在的。 但这个岛上有一只失踪的猫,猫在恐惧和焦急的状态下,叫声和婴儿的啼哭非常相 似。所以我在听说有婴啼出现的时候,立刻就联想到了猫,这正好也解释了卡卡的 失踪。卡卡对陌生人是很不友好的,它愿意呆在墓穴里,那在里面陪伴它的多半就 是它的主人了。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要带着卡卡呢?就是要让它假扮怀抱中 的婴儿吗?” “因为它实在太敏感了。我在船上棺材中,还有你们第一次来亡灵冢,它都有 异常的表现。那天晚上,我去路上截住薛晓华的时候,它居然跑来找到了我。这么 下去我迟早会因为它而暴露的,所以我只好将它留在了自己身边。” “可最后还是这只猫暴露了你。不过——”罗飞又说到,“如果不是它突然啼 叫,那次臧军勇也许就发现你的秘密了。” “你也太小看我了。”叶梓菲冷冷地瞪了罗飞一眼,“如果不是卡卡坏了我的 好事,臧军勇只会死得更早。” 罗飞露出无奈的苦笑,他相信对方并不是在说大话。 “那些贪生怕死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叶梓菲的脸上此时也出浮 现出无奈的表情,“只是你的出现让事情变得复杂了。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 时候,就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若不是你,蒙少晖本不会来到明泽岛;若不是你, 这岛上也没必要死那么多人。” 罗飞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周永贵等人本身也不愿那段往事被暴露 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己锲而不舍的追查刺激了对方杀人灭口的念头。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你是没有错的。”见罗飞神情有些尴尬,叶梓菲主动安 慰起对方,“岛上几天来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薛晓华才是真正的始作俑着。他从 那封信上认出了父亲的笔迹,然后找到了当年的病案记录,并凭此实施肮脏的勒索 行为。以他的品性,这种勒索会是无止境的。所以除了懦弱的周永贵,其他人无一 例外拒绝了他的要求。” “于是你决定用你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薛晓华愿意跟你走,那他和你应该比较 熟悉?” “当然。这个岛上的人都认识我。所以我才无法公开陪着蒙少晖上岛。”从叶 梓菲的语气看,她显然觉得罗飞的这个问题有些多余,然后她又说到,“开始我并 没有一定想要杀了他,我试图向他说明一些事情,求得他的理解。可他居然提出了 无耻的要求,还动手动脚——他是自寻死路。” “周永贵看到了你和薛晓华一同离开,这一点你没想到吧?嗯,你抱着卡卡, 周永贵本来胆小,那会心神又慌乱,在夜晚的情况下把你联想成抱婴儿的女人,倒 也合情合理。” “这个无能的家伙给你留下了太多的线索。薛晓华死的第二天,他们聚在一起 商量对策。哼,他们一边互相猜疑,一边想要把事情的真相隐瞒过去。可我知道, 如果周永贵活着,他肯定过不了你这一关。” “他们一定讨论了很长时间,所以直到深夜,周永贵才踏上回家的路。你利用 他的心理,装扮成他最害怕的东西,造成他突发心脏病而亡。不过,你躲在墓穴里, 怎么能及时知道最新的动态,早早便在‘鬼忘坡’上等着他?”这是罗飞未曾解开 的疑问之一。 “我父亲提前就离开了,他根本没兴趣参与那无聊的讨论。要知道,在整个事 件中,只有我和他的所想是一致的,我们俩之间的商量才是有意义的。” “是的,德平就是你的父亲。”罗飞对这个问题并不惊讶,“当我推测出墓中 人是你之后,曾经询问过一些岛民,知道德平有个女儿,不过几年前便离开了明泽 岛。” “我成功地吓死了周永贵——臧军勇竟怀疑是我父亲在假扮女人,真是可笑! 本以为这下事情便无从可查了,可我们还是低估了你。你不仅有敏锐的洞察力和严 谨的逻辑思维,而且具有一种罕见的信念和毅力。你在寒冷的海风中苦熬一夜,解 开了‘鬼望坡’上物体消失的现象,那时我们才意识到,你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面对叶梓菲的这番“夸赞”,罗飞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心态,不动声色地说道: “然后你们就策划了那次祭祀,想将所有的知情人都毒死,一劳永逸,我说的没错 吧?” 叶梓菲轻轻摇头:“这件事完全是我父亲的主意,和我没有关系。不过那的确 是个很好的计划。可你和蒙少晖却不请自来,使他不得不中途放弃。” “有一点你可能并不知道——”罗飞提醒对方,“臧军勇当时并没有喝那杯加 了‘美人眼’的净心茶。” “是吗?”叶梓菲微微显得有些诧异,随即她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浅笑,“可 最后因为中毒而死偏偏就是他一个,世上的事,因果轮回,还真是说不清楚。” 虽然经受了好几天的辛苦磨难,此时又身处困境,但叶梓菲说话实或颦或笑, 仍然散发出令人难以抵抗的魅力。罗飞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只怕臧军勇等人怎么也 不会想到,致他们于死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美貌文弱的女子。 想到臧军勇的死亡,有件事罗飞稍稍觉得有些奇怪:“你怎么会知道那条通往 ‘鬼望坡’的隐秘洞穴?”根据他的了解,臧军勇对这个秘密隐藏得很好,一方面, 他把天坑当作了自己辉煌事迹的一种象征,不允许别人分享;另一方面,那洞穴与 “鬼望坡”相连,也确实犯了他心底的某种忌讳。 “那也是卡卡的功劳。我把薛晓华推下高台,第一次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 那种滋味是不好受的。我足足恍惚了五六分钟,这个过程中,卡卡挣托我的怀抱, 蹿入了那个洞穴。我跟着它一路穿行,最后发现竟来到了‘鬼望坡’上。当时我简 直象傻了一样,只觉得很多事情,冥冥中也许真有天意。” “那你的父亲呢?你亲手把他勒死,难道这也是天意吗?”说到这件事情,罗 飞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叶梓菲看了罗飞一眼,没有丝毫的愧疚和慌乱,然后她平静地说道:“你还是 不了解状况。这么多年来,我父亲早已看淡了生死,如果能够弥补当年犯下的那个 过错,死亡对他来说甚至会是一种解脱。其实他在茶水中下毒时,已经有了死意, 你后来对他进行逼问,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那他为什么不自尽,要由你来动手?”罗飞还是不太理解。 “我们是想制造出一些难以解释的现象,加上‘鬼望坡’的传说,这会吓住一 些人,也希望能够阻挠你继续调查。” “可我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罗飞似乎颇为对方遗憾,“你们这样做非但吓 不了我,反而会刺激起我的兴趣,而且,也留下了更多的线索。” “是的,你始终都是我要面对的最大的麻烦。”叶梓菲很坦然地承认,“有时 我甚至会感到绝望:当你下定决心要解开某个秘密的时候,似乎没么什么能阻止得 了你。” “即使我没有抓住你,岛上这几天来发生的连环案件,我也都能猜到个八九不 离十。但对于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我却仍然有一些关键的地方想不清楚。现在, 就请你告诉我答案吧,蒙少晖母亲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鬼望坡’上?这里面的 细节,也就是你们父女俩苦苦想要隐瞒的东西吧?”罗飞的双眼此时又发出一种锐 利的光芒,让人无法躲避。 叶梓菲却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目光而心生震慑,她说话时甚至带着一种大功告成 的胜利感:“那件事情的当事人,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我费尽周折要隐瞒的东西, 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你呢?” “你也是当事人?”罗飞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是了,你是德平 的女儿,所以虽然你也在现场,但是臧军勇的妻子并不认为德平‘救’了你。这样 倒是更好了,我原来以为你只是从父亲那里听说过一些情况,还怕你转述不清呢。” “对,我知道一切,可我不会告诉你的!”叶梓菲被罗飞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激怒了,瞪着眼睛说到,“我宁可象我父亲一样死去,也要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 “值得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需要付出那么多生命的代价?”罗飞摇着头, 多少有些不解。“如果你连死亡都无所畏惧,还有什么样的往事无法面对呢?” 叶梓菲“嗤”地冷笑了一声:“你根本不了解状况,你只是看到了一些表面的 东西。你以为我们父女苦苦隐瞒,是为了自己?” 叶梓菲骄傲地抬起头,目光中露出不屑的神情,似乎讨论这样的话题本身便是 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罗飞心中一动:“那是为了谁?蒙少晖?” 听到这个名字,叶梓菲的目光立刻变得温柔起来:“是的。我爱他,我为他做 了那么多,虽然他不会知道,但我仍然很高兴。我活着的意义就是要让他过得好, 这对我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罗飞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蒙少晖曾向我说起过你,他 也非常非常的爱你。” 叶梓菲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你说,而且你不会明白我们相 爱究竟有多深。因为我们在心灵的最深处有着如此强烈的共鸣。在那场海啸中,我 们都失去了母亲。我永远忘不了他们母子分别时的情形,我了解他内心的一切,我 多么希望能一辈子守在他的身边,呵护他,不再让他受到任何的伤害。” 她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起初完全是一个沉浸在爱情幸福中的女人,可随着回忆 的出现,她的表情又开始变化,露出明显的悲伤和怜悯。 罗飞也禁不住被对方的情绪感染了,可他很快就挣脱了出来,警察天生的正义 和使命感重新在他心中占据了上风。他决定不再兜圈子,直接进入实质性的话题。 “你可以守住那个秘密,可你能守住这几天来犯下的罪恶吗?蒙少晖知道你杀 人的行为后,他又会怎么想?他能原谅你吗?你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又是否能达到 预期的效果呢?”罗飞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这一连串的问题却咄咄逼人。 叶梓菲显然被戳中了心底的要害,她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泪水也随之滚落。 仅仅是一瞬间,她就变成了一个孤弱无助的女人。 “不,不能让他知道这些……”她哀求着哭诉,“我无法向他解释……” 罗飞看着她的样子,心中竟有些发酸,这是他第一次对施恶者产生同样的情绪。 他叹息了一声:“可现在已经晚了……你做过的事,没有办法再挽回。” 叶梓菲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她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偶尔发出两声压抑不 住的轻微抽泣。 罗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对方心中正有情感在激烈地冲突着, 同时,她也在艰难地做着某些权衡。 罗飞相信,事情会走向一个他想要的结果。 果然,叶梓菲最终拿定了某个主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然后对罗飞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我的目的,是希望你在 了解了这一切之后,能够帮我将其中的秘密继续隐藏下去。也许我现在提要求会让 你觉得可笑,甚至有些天真。但我已没有别的退路了,只盼望你会向我们父女一样, 对一个孩子的悲惨遭遇产生足够的同情。然后你会作出相应的让步或者妥协。我父 亲说过,你是有正义感的人,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是吗?” 叶梓菲睁大黑亮的眼睛看着罗飞,那双眼睛中泪光闪动,充满悲哀和祈求。即 使是铁人在这样的目光下也无法不软下心肠。 罗飞没有说话,他只是竖起耳朵,开始倾听对方的讲述。 让我们随着叶梓菲的讲述,把思绪转到十八年前,转到海啸发生的那一天。 当岛上绝大多数人仍然处于睡梦中的时候,一场灭顶之灾已经向他们袭了过来。 冰凉的海水将村寨整片整片的淹没,数以千计的岛民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生命 之火就被无情地浇灭了。侥幸躲过了第一波劫难的人多半居于岛上地势较高的地方, 他们有的蜷居在屋顶,有的则抱着飘浮物在海水中挣扎,而此时水位仍在不断上涨, 磨灭着他们求生的信心。在这样的天灾下,人力显得如此渺小,生命亦如此脆弱,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吓破了胆,只能瑟瑟地祈求老天的垂怜。 就在一周之前,王成林的妻子刚刚产下了一名男婴。由于婴儿的存在,母亲在 晚上总无法睡得踏实,这使得她在海水灌进寨子前便发现了异状,于是她怀抱婴儿, 和幼年的蒙少晖一起及时登上了屋顶,从而避免了在睡梦中被海水吞噬。 王成林去县城购买育婴用品,因为有事耽搁,未能当天赶回海岛,反而躲过了 这一劫。同时,带着两个孩子求生的重任也压在了一个孤弱女子的肩头。 王成林的妻子——即蒙少晖的母亲——当时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屋顶上无助地 等待。海水一点一点地漫上来,她期待着有人会来救他们。刚满七岁的蒙少晖一直 紧紧地拉住母亲的衣襟,这是一个孩子排解心中惶恐时最简单的方式。 只有那个婴儿此时仍酣然而睡。对于这个懵然不知世事的小生命来说,母亲的 怀抱便是一切,在此之外的任何事情似乎都与他毫不相干。 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常有抱着漂浮物的落水者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早已在 挣扎中耗尽了力气,生存的希望非常渺茫。 屋檐下恰巧有一根晾衣服用的竹竿,蒙少晖的母亲把它取了下来,以此为工具 试图营救那些靠得比较近的落水者。历尽艰难后,她把三个人救上了屋顶,这三个 人正是金振宇、周永贵和臧军勇。 常建所在的村子几乎处于海岛的最低处,他家中的房屋很快就被海水完全吞没。 常建仗着良好的水性,拖着与蒙少晖同龄的女儿游了出来。这时恰巧有一只小筏子 被冲到他们面前,两人由此死里逃生。 但常建的妻子却在海水中失去了踪影,他划着筏子,焦急地到处寻找。但却一 直没有发现妻子的踪迹,他只能调转方向,冲着安全的山脉高地处划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恰巧经过蒙少晖的家,发现了被困在屋顶上、岌岌可危的 众人。 救人心切的常建立刻赶了过来。早已失魂落魄的众人争先恐后地抢上筏子。孤 母弱子当然无法和三个青壮年的男子相争,等金振宇三人全都坐定后。母亲才找到 机会把蒙少晖抱上了筏子,可是当她抱着婴儿想上来时,筏子却因为无法承受过多 的重量而出现了下沉的趋势。 “不能再上了,筏子小,吃不消,会沉的!”周永贵第一个惊慌失措地叫了起 来。 女人只好先撤回到屋顶,然后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常建,她知道,对方是这个筏 子此时的主人。 常建心软了,他与筏子上的另外三个男人商量:“你们谁先下去一下,把这个 女人换上来,她怀里还有孩子呢。我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立刻就回来接你。” 三个男人此时却全都别过了脸,默不作声。他们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出来,触手 可及的死亡已剥夺了他们作为男人的勇气和责任感。半晌之后,才听见臧军勇瓮声 瓮气地说了一句:“你也是男人,你为什么不下去?” 常建气得脸色发白。的确,他也是男人,若在平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那对母 子换上筏子,可现在筏子上坐着自己的女儿。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之后,这个已经 失去母亲的孩子该怎样去面对今后的危险和磨难。而对方说出如此不讲道义的话语, 常建恨不得立刻把他掀到海水中。可他知道自己必须克制,在这个时候,如果发生 冲突,结果只能是玉石俱焚。 “谁等也都是等。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金振宇此时也开口表明了自己的立 场。 蒙少晖的母亲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她看着安坐在筏子上的那三个男 人,眼中闪动着愤怒和逼视的火焰。 “我真不该救了你们!”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金振宇等人只是低头躲过女人的目光。在他们心中对生存的渴望此时已超过了 一切,他们抛弃了尊严和廉耻,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到那冰凉刺骨的海水中。 蒙少晖的母亲看出了当前的局势,要想母子三人一同离开是不可能的了。她咬 咬牙,把怀中的婴儿向常建递过去:“那就求你先把他带走吧,我在这里等着。” 婴儿突然离开了母亲温暖的怀抱,立刻大声啼哭起来。但常建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为难地说道:“这个孩子我不能要,他只能和你在一起,否则他是不可能活下去 的。” 女人心中一凛,这其中的道理再明白不过:如果母子分开,婴儿没了母乳,同 样活不了。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孩子带在身边,或许还能有别的生机。 女人只好把孩子又抱回怀中,想到这个刚刚出世的生命只能和自己一样等待未 卜的命运,她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蒙少晖此时站在筏子上,他的手仍然紧紧拉 着母亲,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这时,常建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在那一刻,他认为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合理 的,但这个想法造成的后果却让他此后一生都活在愧疚和自责中。 “这样吧,你先带着婴儿上来,把这个大孩子留下。”他说道,“这样至少可 以多保住一条性命。” 女人愣住了,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但现在必须将其中的一个留在危险 的境地,听起来,舍弃蒙少晖确实是更加有利的做法。可她又如何能狠下心来呢? 在女人的左右为难中,筏子上的另外几个乘客失去了耐心。 “我看这个方法挺好,就先这么办吧!”臧军勇一边说,一边把蒙少晖抱下了 筏子,“你快上来吧,别耽误时间了!” 蒙少晖象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上了筏子,然后又被抱下来,毫无选择的权利。 女人又犹豫了片刻,最终,船上众人的催促和怀中婴儿的啼哭促使她下定了决 心。她俯下身,把蒙少晖紧紧搂在怀中,泪流如雨:“孩子,你在这里等着,妈妈 一会就来接你……” 蒙少晖已朦胧预感到了什么,带着哭腔大喊:“不,我不要留下……”直到母 亲上了筏子,他仍然死死地拉住母亲的衣角,不肯撒手。 女人此时已肝肠寸断,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那几个男人面前,泣不成声: “求求你们了……不要让我们母子分开……求求你们!” 可她的哀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常建默默地长叹一声,硬起心肠,划动了筏子。 蒙少晖声嘶力竭地哭着,但他和母亲之间的联系终于被冰凉的海水隔断了。母 亲无奈而悲哀地看着他,这一幕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永生难以忘怀。 女人的悲泣、婴儿的啼哭、蒙少晖的嘶喊,这些声音交杂,构成了人世间最让 人心悸的悲曲,这声音在若干年后仍然会在船上众人的耳畔响起,拷问着他们的灵 魂。 抵达安全的山地之后,常建立刻一人划着筏子,回去接蒙少晖。此时天色已发 白,房屋早被上涨的海水淹没。幸运的是,蒙少晖抱住一棵飘浮的树干,幸免于难, 只是额头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痕。常建将他救上了筏子,暗自庆幸母子终能团聚。 他绝不会想到,更加凄惨的人伦悲剧尚在后面等待着他们。 在筏子上,蒙少晖一直哭喊着要妈妈,那哭声足以让任何人心碎。可当常建把 他带上高地,真的见到母亲的时候,他却不哭了。即使被妈妈紧紧地抱在怀里,他 脸上也只是出现一种木然的表情,两眼毫无生机,象是笼罩着一层寒冰。 儿子的变化让母亲感到不安,但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一切,她并没有意识到刚才 的经历已经在蒙少晖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这一番的折腾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后,他们放松了下来, 或倚或躺,各自休息。蒙少晖的母亲给婴儿喂了奶,把他哄睡之后,自己也进入了 梦乡。蒙少晖则坐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一切,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婴儿身上时,里面开 始闪现出一些令人心寒的光芒。 他虽然还小,但已经开始明白事理。在他心中,这个婴儿夺走了母亲对他的关 爱,他知道,在刚才生死分别的时刻,正是因为婴儿的存在,才使得母亲最终抛弃 了自己。 他眼中闪动着嫉妒和悲哀,还有本不该在这个年龄出现的深深的憎恶。 当母亲睡着之后,他悄悄起身,将婴儿抱了起来。 大家都很疲倦,没有人关注到他这个不正常的动作。 他来到了山崖边,海水已经没至了陡峭的山壁,然后他两手一松,把婴儿扔了 下去。 蒙少晖刚刚把婴儿抱走不久,母亲特有的敏感就让她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 顺着婴儿的啼哭声望过去,正好看见了那可怕的一幕。 女人悲鸣一声,冲到了山崖边,只见婴儿的襁褓在水中漂荡着,随时有可能沉 下去。 女人发出一阵非人的呜咽,她看向身旁的蒙少晖,孩子仍是一脸木然,充满了 陌生感。她的心在瞬间被撕碎了,她明白,自己已经同时失去了两个儿子。 此时,常建等人发觉到异常,纷纷围了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常建惊讶地询问。 女人没有回答,她转过头,用目光扫视着面前的这些男人们,那目光透着彻骨 的寒意,像两把锐利的刀子一样,在他们的心头依次剜过。然后她纵身一跃,跳入 了山崖下方的海水中。 她在水中找到了自己的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然把孩子紧紧抱在怀 中。 母子俩的遗体在下沉的过程中,挂在了山崖的树杈上。 这片山崖,就是日后的“鬼望坡”。 蒙少晖从此变得不言不语,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的 一生都会被可怕的阴影笼罩着。好在他父亲回来之后,带他找到了医术高超的薛大 夫,经过好几个月的治疗后,蒙少晖忘记了很多东西,然后父子俩离开明泽岛,隐 姓埋名,过起了全新的生活。 面对死亡威胁时的懦弱和自私以及因此造成的可怕后果成了悬挂在金振宇等人 心头的一柄利剑,在后来的岁月中,倍受良心煎熬的同时,他们又处处隐瞒,生怕 让世人知道当时丑陋的一幕。 常建更是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出于好心的建议却导致了惨痛的悲剧,这 让他无从解脱。他只能出家遁入世外,常年陪伴着那对母子的孤坟,以求心灵的慰 籍。 常建的女儿也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刚刚失去母亲的她对蒙少晖产生了深深 的共鸣和同情。此后,她便一直忘不了那个男孩,忘不了他眼中的无助和悲哀。 若干年后,王成林写给薛大夫的信带来了父子俩的消息。女孩告别了父亲,外 出寻找那个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影子。为了避免刺激起对方的回忆,她隐瞒了真实 的身份,并且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名字,叫做叶梓菲。 这便是在我们这部小说开篇前发生过的故事。 了解了这一切之后,罗飞的心变得异常的沉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落难的男人们背叛了施出援手的母子,母亲抛弃了儿子,哥哥溺死了弟弟,这 就是发生在那场天灾中的让人心悸的人伦惨剧。 他想起了德平死前说过的话。 “如果你真的知道了那个秘密,你会后悔的。你找不到你要摧毁的罪恶,你会 发现当你积蓄了所有的力量,想要做出最后一击的时候,那个假想中的对手却并不 存在。你只会看到深深的无奈和悲伤,我向你保证,那是一段任何人都不会愿意去 接触和了解的经历。” 是的,他确实在后悔,他恨不能自己从来就没踏上过明泽岛,从来都没遇见过 蒙少晖和叶梓菲,他也就不用去体会那种让人无法承受的悲伤。 “你该明白,我和我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孩子,让他能够快乐和幸 福。对我父亲来说,这是解开痛苦心结的唯一途径,而对我,‘爱’便足以解释一 切。绝不能让蒙少晖重新接触到当年的记忆,那会完全毁掉他今后的生活。”叶梓 菲幽幽地说道,“现在,你能答应我保守住这些秘密吗?” “可我怎么保守?”罗飞痛苦地摇着头,“不管怎样,你杀了四个人,这些必 须有个交待,这是我的职责。” “是,我杀了人,罪犯必须得到惩处,这是法律。你的职业让你无法违抗它。” 叶梓菲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抬起泪眼对罗飞说道, “可是,如果那个罪犯已经得到了惩处,她已经死了,这一切不能就此结束吗?” 罗飞蓦然意识到什么:“你……”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叶梓菲手中的小刀已经扎在了咽喉上,殷红的鲜血 汩汩而出…… 县里调来破冰船,清理了码头附近的冰面,明泽岛和大陆间又可以通航了。 蒙少晖站在海边。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怕水,心头轻松了很多。因为他知道, 母亲并没有抛弃他。 罗飞告诉了他很多事情:当年筏子太小,母亲为了保全自己,抱着弟弟留在了 险地,最终不幸遇难。留在他脑子里的的确是母子分别的记忆,可那种分别是出于 母亲对自己的关爱。 岛上发生的怪事也有了结果,那是金振宇为了掩盖当年的丑闻,所以施展毒手, 将知情人一一杀死。 他终于解开了纠缠自己多年的心结,这都得感谢把他带上明泽岛的罗飞。 “罗警官,你在想什么?”见到对方一直愁容不展,似乎颇有心事,他终于忍 不住开口询问。 “哦,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在离开之前,应该去亡灵冢前好好地祭拜一下。” “那当然。那里安息着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弟弟,他们都是为我而死的。”蒙 少晖颇为感怀地说。不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里现在还躺着另外一个人,同样也 是为了他而死。 “你带我去亡灵冢吧……让我陪伴他的母亲和弟弟,他如果知道,应该……应 该会高兴的。”这是叶梓菲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罗飞的眼角有些湿润,他没有去擦,只是抬起脸,让海风去把那泪痕吹干。 “经过这些事情之后,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爱的人离开了你,很可能她是有 着迫不得已的原因。即使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即使她已在另外一个世界,但她对 你的爱,却没有减弱分毫。” 良久之后,罗飞用明亮的目光看着那年轻人,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