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家的路上,博斯一直在抽烟。不过他也意识到,此时自己真正想要的并不是烟卷, 而是一杯能麻痹神经的酒。他看了看表,发现现在去酒吧还早了点,于是又点上一根烟, 就这样回了家。 转上伍德罗?威尔逊路之后,博斯把车停在了离自己家半个街区的路边,然后走着 回去。他听见邻居家飘出了轻柔的钢琴声,弹的是古典的曲子,但却分不清声音来自哪 一家。他跟所有邻居都不算很熟,也不知道谁家里有会弹钢琴的人。他一猫腰钻过了围 在家门前的黄带子,通过车库的门进到了家里。 这是他的惯常做法——把车停在街道下边,免得别人知道他还住在自己家里。地震 之后,一名市政检查员给他的房子打上了不宜居住的红签,发出了将它摧毁的命令。不 过博斯对这两道命令都置之不理。他剪断了配电箱上的锁,继续住在里面,到现在已经 有三个月了。 博斯的家是一栋小房子,钢制的支架支撑着红木材质的墙板。固定支架的基岩是在 圣莫尼卡山从沙漠中崛起时沉积形成的,那是遥远的中生代和新生代期间的事情。地震 之后,支架仍然好好地呆在原来的地方,但它上面的房子却挪了位置,部分地脱出了支 架和防震螺栓的控制。房子滑动的距离总共只有两英寸左右,情况却已经足够糟糕了。 滑动的幅度很小,造成的损害却很大。这座木结构房屋的内部变了形,门框和窗框都不 再是方的了。房子整个儿向北倾斜,玻璃成了碎片,前门被变形的门框卡住,永远也打 不开了。要是博斯想打开这道门的话,恐怕得去借带有撞锤的警用装甲车了。实际上, 就连车库的门他也是用了撬棍才弄开的。如今,车库的门成了他家的主要入口。 博斯曾经付了五千美元给一个工程承包商,让他把房子顶起来,把它从空中往回挪 了两英寸,在原来的位置上放好,再把它重新铆接到支架上。在那以后,他一有时间就 自己动手重新安装窗子和里间的门,并对这样的工作感到心满意足。他首先装好了玻璃, 又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修好了里间的门。他依靠各种木工书籍作为指引,往往每项工作都 要重复干两三遍才能做得大致不差。不过,博斯觉得这样的工作很有乐趣,甚至还具有 某种治疗作用——手工劳动给了他从凶案调查工作中暂时摆脱出来的机会。他让前门维 持原状,因为他觉得它莫名其妙地显得很合适,而且可以算作是对自然伟力的一份纪念。 此外,他有旁门可用也就够了。 这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他的房子还是进入了市政当局编制的应摧毁建筑名单。分 管这片山地住宅区的建筑检查员高迪无视博斯的修缮工作,坚持不肯撤去应摧毁建筑的 红签。这一来,博斯只好跟他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进进出出都像刺探外国大使馆的间 谍一样偷偷摸摸。他从里面给房子前面的窗子钉上了黑色的塑料油布,免得灯光透出去 暴露他的秘密。他始终留意着高迪的行动,这人简直成了他的活报应。 与此同时,博斯也雇了一名律师,打算就检查员的命令提出上诉。 车库的门直通厨房。进门之后,博斯打开老旧的冰箱,从里面取了一听可口可乐, 然后就站在冰箱门口,借里面涌出的冷气凉快一下,同时看看有什么可以当晚饭的东西。 他对冰箱的搁架上和抽屉里有什么东西一清二楚,但还是看了又看,似乎是期待着一点 意外的发现——一块忘在那里的牛排或是鸡胸肉什么的。博斯经常对着冰箱做这样的功 课。这是单身男人的一种毛病,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博斯在屋子后面的露台上就着可乐吃了一个三明治——其原料是放了五天的面包和 从塑料包装里拿出来的肉片。他本希望自己还有薯条可吃,要是光吃三明治的话,到晚 些时候肯定会饿的。 他站在露台栏杆旁边俯视着好莱坞高速公路,星期一傍晚的交通已经使这条路接近 了它的最大容量。在此之前,他刚刚赶在拥堵高峰快来的时候出了市中心。他得当心了, 以后绝不能让跟警局心理专家的面谈超过规定的时间,因为面谈安排在每周一、三、五 的下午三点半。他心里琢磨着,卡门?西娜若思干过延长面谈时间的事吗?她的工作时 间是朝九晚五吗? 好莱坞高速公路穿过卡浑加山口伸向圣费尔南多山谷。身处地势优越的山上,博斯 几乎可以看到这条路上北行方向的所有车道。他回想着下午面谈的谈话内容,试图确定 这次面谈对自己究竟是好是坏。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分散了,开始观察好莱坞高速公路到 达卡浑加山口顶端的那一点,这条路就是从那里开始进入他视线范围的。他会心不在焉 地挑选两辆差不多并行的汽车,看着它们驶过视线范围内那段长达一英里的高速公路。 他会选定一个心目中的胜者,全程追踪这次“赛车”,一直到“终点线”所在的兰克欣 大街出口。当然,那两辆车的司机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 几分钟之后,博斯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赶紧把视线从高速公路上收了回来。 “天哪!”他大喊了一声。 博斯明白了,在被迫离开工作的时间里,仅仅让自己的双手忙个不停是不够的。他 走进房里,从冰箱里拿了一瓶亨氏啤酒。刚打开瓶盖,电话就响了。电话是他的搭档杰 里?埃德加打来的,正好可以帮他摆脱这难堪的寂静。 “哈里,唐人街那边怎么样?” 所有警员暗地里都在害怕,怕自己有一天会因工作压力而崩溃,落到去警局的行为 科学部接受心理治疗的地步,因此他们很少使用正式的名称来谈论这个地方。去行为科 学部进行面谈通常被称为“去唐人街”,因为这个部门的办公地点在跟帕克中心隔着几 个街区的希尔街,那里属于唐人街的范围。如果大家知道某个警员去了那里,关于这个 人得了“希尔街忧郁症”的说法就会流传开来。行为科学部所在的六层银行大厦被称作 “50-1 -50”大厦,那串数字并不是大厦的门牌号,而是警局无线通讯代码中代表疯 子的数字。诸如此类的代号是警员们往自己身上涂的一种保护层。有了这样的保护层, 他们就可以蔑视自身的恐惧,因而也就更容易克服这种恐惧。 “唐人街棒极了,”博斯语带讥讽地说,“哪天你也该去体验体验。从那里回来之 后,我就坐在这里数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了。” “不错啊,至少你不愁没车可数。” “是啊。你那边怎么样?” “庞兹终于做出来了。” “做出什么来了?” “给我派了个新搭档。” 博斯沉默了一会儿。这条消息让他产生了末日来临的感觉。再也不可能回去工作的 可怕想法无声无息地袭上了他的心头。 “他真的这么干了?” “是的,他最终还是这么干了。今早上我接了一个案子,所以他就指派他的一个跟 屁虫跟我搭档。那人叫伯恩斯。” “伯恩斯?交通组的那个伯恩斯?他从来没办过凶杀案,恐怕连人身侵害罪案也没 有办过吧!” 一般来说,警局的探员有两条发展途径,一是处理经济罪案,一是对付人身侵害罪 案,后者又分为凶杀、强奸、攻击和抢劫等几个专项。负责人身侵害罪案的探员接的都 是些影响较大的案子,他们也总是把经济罪案调查员看成专门处理文牍的办事员。这个 城市里的经济罪案实在是太多了,调查员们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写报告和实施临时逮 捕上。他们实际上几乎不做侦查工作——他们没时间。 “他一直以来都只是个文件篓子,”埃德加说,“但庞兹觉得这没什么问题。他要 的只是往凶杀组里安插一个不会跟他对着干的人,而伯恩斯正好符合他的需要。说不定, 就从你的事情传出来的那一分钟开始,伯恩斯就已经在为你这个位置奔走了。” “呃,让他见鬼去吧。我最终会回凶杀组来的,到时他就只能回他的交通组去。” 埃德加没有立刻回答,就好像博斯说的话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一样。 “你真这么想吗,哈里?庞兹可不会支持你回来。肯定不会,在你干了那些事之后。 在他通知我跟伯恩斯搭档的时候,我跟他说,呃,我没意见,不过我要等哈里?博斯回 来。而他跟我说的是,要是我打算以这种方式处理问题的话,那我得等到头发白的时候 了。” “他这么说了吗?好吧,让他也见鬼去。我在局里还是有那么几个朋友的。” “欧汶仍然待你不错,不是吗?” “我想我就快知道是还不是了。” 他没有再往下说,打算换个话题。埃德加虽然是他的拍档,但他们的关系却从未达 到过彼此可以完全信任的地步。一起工作的时候,博斯担当着导师的角色,将自己的性 命交托给埃德加。然而,那种关系只有在街上才是牢靠的,在警局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博斯从未信任过任何人,也从未依赖过任何人。现在他也不想破例。 “那么,那件案子又如何呢?”他问道,移开了话题。 “哦,是的,我正想说这件事。这件事真是怪异,伙计。这人死得就很古怪,后来 发生的事情更是离奇。我们是在早上五点钟左右得到通知的,事发地点是西拉?波尼塔 大街上的一座房子。报警的市民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枪声,不过是枪口被什么东 西蒙着的那种闷响。于是他从壁橱里拿出了猎枪,走到外面去看情况。你知道吗,近些 日子里,这片居民区被瘾君子们偷了个干干净净。光是在事发街区,这个月就有四起入 室行窃案件。因此,这个人总是备着猎枪。不管怎样,他端着枪沿自家的车道走了下去 ——车库是在房子后面——然后看到自己轿车的门开着,一双腿吊在开着的车门外面。 车是停在车库前面的。” “他向这人开枪了?” “没有,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他拿着枪走上前去,但在他车里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胸膛上插着一把螺丝起子。” 博斯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听到的情况还不够多。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他是被安全气囊杀死的,哈里。” “你这话什么意思,安全气囊杀死了他?” “就是安全气囊。这该死的瘾君子正打算把安全气囊从方向盘里偷出来,但这东西 却不知为什么弹了出来。它在瞬间膨胀起来——这正是气囊应该有的特性——正好把螺 丝起子压进了这家伙的心脏,伙计。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事。这家伙一定是把螺丝起子 拿倒了,要么就是正在用起子的把砸方向盘。这一点我们还没完全搞清楚。我们跟克莱 斯勒汽车公司的人谈了,他说要是你把保护安全气囊的外壳拿掉的话——这家伙就是这 么干的——那么就连静电都能使气囊弹出来。我们的死鬼身上穿着一件毛绒运动衫。我 不敢肯定,不过可能就是它带有静电吧。伯恩斯说,这是第一宗由静电吸附作用造成的 死亡。” 埃德加为新拍档的幽默吃吃地笑着,博斯却在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他想起来,上一 年局里还曾经为安全气囊失窃案出过通告。安全气囊已经成了黑市上的抢手货,偷儿们 把偷来的气囊卖给那些唯利是图的汽车修理店,每个可以卖到三百美元。汽车修理店花 三百美元买,转手又让想装气囊的顾客支付九百美元,这中间的利润是从汽车厂订购气 囊的两倍。 “那这单案子是个意外喽?”博斯问道。 “是的,意外死亡。不过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这辆车两边的车门都开着。” “那就是说,死了的这家伙还有个同伙。” “我们就是这么想的。因此,要是找到了这个狗娘养的,我们就可以告他,用重罪 凶杀的罪名来告他。我们让科学调查部的人对轿车内部进行了激光扫描,取下了所有能 取到的指纹。我带着指纹去了指纹鉴定组,叫那里的一个技术人员把它们扫描下来,然 后放到自动指纹识别系统里去。这下好了。” “你找到那个同伙了?” “那是当然。自动指纹识别系统的电脑神通广大,哈里。它跟许多网络连在一起。 其中包括圣路易斯美国军事鉴证中心的网络。我们就是通过那个网络找到了那个家伙, 因为十年前他曾在陆军服役。我们在那里拿到了他的身份档案,然后又在机动车辆管理 部查出了他的地址,今天就把他抓了。在回警局的路上他就招了,看来他得进去待一阵 了。” “嗯,听起来这一天收获不小啊。” “可是,还没完呢。我还没说到真正离奇的部分。” “那就快说吧。” “我说过我们对那辆车进行了激光扫描,取下了所有的指纹,还记得吧?” “记得。” “那就是了,我们还把另一枚指纹对上了号,跟罪案卷宗里的一些指纹对上了。那 是宗发生在密西西比州的案件。伙计,要是每天都像今天这样就好了。” “究竟是跟谁对上了?”博斯问道,埃德加一点点往外挤的讲述方式已经让他有些 不耐烦了。 “那枚指纹跟七年前放到网上的一些指纹对上了,那是一个叫什么南部各州罪犯识 别资料库的机构放上去的。看起来,那五个州的人口加起来都还不到洛杉矶的一半。不 管怎样,我们拿去检测的指纹中有一枚正好跟比洛克西市①一宗双重杀人案的凶手对上 了,那件案子发生遥远的一九七六年。那里的报纸把那家伙称作‘二百周年屠夫’,因 为他在七月四日杀死了两个女人②。” “是那辆车的车主吗?手里拿着猎枪的那个人?” “一点儿没错。其中一名死者的头盖骨上插着把切肉刀,上面有他的指纹。今天下 午我们又去了他家,他感到有点吃惊。我们对他说:‘嗨,我们抓到了死在你车里那个 人的同伙。顺便说一下,你也因一桩双重凶杀案而被捕了,该死的东西。’按我看,当 时他的胆都给吓破了,哈里。你要是也在就好了。” 埃德加在电话里大声笑了起来,此时博斯意识到,尽管只停了一个星期的职,他却 已经非常想念自己的工作了。 “他招了吗?” “没有,他一个字也不说。他没那么蠢,否则就不可能背着一宗双重命案逃亡将近 二十年了。他跑得挺机灵的。” “哦,那他这些年在干什么?” “看起来他一直挺低调的。他在圣莫尼卡市③开了一间五金店,结了婚,有一个小 孩和一只狗,堪称是彻底改头换面的典型。不过他就快回比洛克西去了。我希望他会喜 欢南部的饭菜,因为短时期内他是不可能再回这儿来了。” 埃德加又笑了起来,博斯什么也没说。这个故事让他觉得难受,因为它让他想起自 己已然中止的工作。还有,它还让他想起了西娜若思问他的问题,那个如何界定自身使 命的问题。 “明天就有两个密西西比州警察要过来,”埃德加说,“刚刚我才跟他们通过话, 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 博斯沉默了一会儿。 “哈里,你还在听吗?” “哦,我刚才在想一些事情……嗯,听起来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扑灭犯罪之日。我们 那位勇敢无畏的长官又是怎么看的呢?” “庞兹?天啊,这件事让他完全硬起来了,那话儿胀得比职业棒球大联盟的指定球 棒还要粗。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正在想办法去领破三件案子的功,打算把比洛克西 的案子也算在我们账上。” 博斯觉得这没什么好惊讶的。这种做法在警局管理层和“统计专家”之中十分普遍, 那就是抓住一切机会把破案率做得好看一些。这宗安全气囊案件不过是一个事故,其中 并没有真正的杀人凶手。但是,由于死亡发生在犯罪过程当中,按照加利福尼亚州的法 律,人们就可以拿罪犯的死亡来控告死者的同谋。鉴于死者的同伙是以谋杀罪被捕的, 博斯知道庞兹的意图是往谋杀案破案表上再添上一笔。与此同时,他并不会往谋杀案发 案表上添什么东西,因为安全气囊导致的死亡只是一个意外。这段小小的统计两步舞会 给好莱坞分局的凶杀案总体破案率带来一点点令人欣喜的增长。这些年来,凶杀案总体 破案率不断显现出跌到50%以下的危险趋势。 不过,这种统计骗术所能带来的增长还不够多,还不能让庞兹满意。因此他还打算 进行大胆的尝试,把比洛克西的两宗谋杀案也算到自己的破案表里去。说到底,这件事 情还是有商量的,因为他的凶杀组的确又破获了两件案子。在表格的一头加上总共三宗 破了的案子,另一头却什么也不用加,这将使总体破案率发生巨幅增长——当然也将大 大改善庞兹作为探长的形象。博斯知道,庞兹想必会为他自己以及这一天的收获欣喜不 已。 “他说,我们的破案率会跃升六个百分点,”埃德加还在说,“他高兴得不得了, 哈里。我的新搭档也很高兴,因为他让自己的主子高兴了。” “我不想听这些了。” “我可不这么觉得。那,除了数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之外,你靠什么来打发时间呢? 你一定烦得要命,哈里。” “没你想的那么烦,”博斯撒了个谎,“上星期我修完了露台,这星期我还要——” “哈里,我跟你说,你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金钱。那些检查员会发现你还住在那 里,会一脚把你踢出来。接下来他们将自己动手把你的房子拆个七零八落,然后让你买 单。到那个时候,你的露台和整座房子都会被扔到垃圾车的后车厢里去。” “我已经请了律师来解决这件事情。” “他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想申请撤除红签。他是搞土地开发的,他说他能摆平这件事情。” “希望如此吧。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拆掉房子,重新来过。” “我还没中彩票呢。” “联邦政府不是有灾害贷款吗,你可以去申请,然后——” “我已经申请了,杰里,不过我喜欢这房子现在的样子。” “好吧,哈里。希望你的律师能搞定这件事情。不管怎样,我得挂了。伯恩斯打算 在游击手酒吧跟我喝杯啤酒,他已经在那里等了。” 游击手酒吧是一个狭小简陋的警察酒吧,离学院路和道奇体育场不远。博斯最后一 次去那儿的时候,酒吧的墙上还贴着写有“我拥护盖茨警长”的汽车保险杠贴条。对大 多数警员来说,盖茨已经成了过去时代行将消失的一个象征。不过,游击手酒吧是老古 董们喝酒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缅怀一个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警局。 “好啊,去那里玩开心点儿,杰里。” “保重,伙计。” 博斯靠到厨房里的一张台子上,开始喝啤酒。他最后断定,埃德加的电话经过了巧 妙的伪装,其目的只是告诉自己他正在选择往哪边站,最后的决定则是跟自己划清界限。 这也没什么不对,博斯想。埃德加要效忠的首先是他自己,首先要为在一个诡谲莫测的 地方生存下去而奋斗。博斯没法拿这个来指责他。 博斯看着烤箱门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像。影像虽然灰暗,但他还是可以依稀看到 自己的眼睛以及下巴的线条。他今年四十四岁,但却多少有些显老。他依然拥有满头的 卷曲褐发,但头发和胡须却都已泛出了灰色。他觉得,自己黑褐色的双眼显得十分疲倦, 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神采。尽管他的身材还跟以前一样瘦削,但有些时候衣服会在他 身上晃来荡去,让人觉得要么这些衣服是市区那些慈善机构发的,要么就是他自己刚生 过一场大病。 他从自己的影像中回过神来,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从露台往外面看去,他发 现晚霞把天空映得明亮非常。天很快就要黑了,下方的高速公路上却依然流动着一条移 动光点组成的闪亮河流,这条光之河从来都没有落潮的时候。 俯视着星期一晚上的车水马龙,他觉得眼前这个地方不过是一座蚁山,工蚁们排着 队在那里奔忙。某个人或某种力量很快就会再来踢倒这座蚁山。到那个时候,所有这些 高速公路都会崩塌,所有这些房子也都会轰然而倒。然后,蚂蚁们会重新建起蚁山,重 新回到原来的秩序当中去。 有什么东西困扰着他,但他却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他的思绪纠结盘绕,混成了 一锅粥。他开始把埃德加告诉自己的事情和西娜若思跟自己的对话联系起来。两者之间 似乎有什么联系,似乎有一座桥把它们连到了一起,但他却想不出那是什么。 他喝完了啤酒,并决定喝两瓶已经够了。接着他走向一张躺椅,坐到上面跷起了双 脚。现在他想要的是完全的放松,全身心的放松。举目望去,云朵已经被落日染成了金 黄色,看起来就像是熔融的岩浆,从天空中缓缓地流过。 就在他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有一个念头从岩浆中涌了出来:每个人都重于泰山,又 都轻于鸿毛。接下来,就在他入睡前那最后一个清醒的刹那,他明白了贯穿自己全部思 绪的那根纽带究竟是什么。不仅如此,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的使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