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到了现在,就算有暴风雪博斯也不会跟丢了。开着开着,他觉得自己心里的喜悦和 期待越来越强烈,简直像回到了少年时代。这个女人的率直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他不由 得浮想联翩:到他们做爱的时候,这样的率直会意味着怎样的光景呢? 她领着他到了坦帕,然后进入了一片名为海德公园的街区。这片街区俯瞰着海湾, 里面都是些带有夸张门廊的维多利亚式①及艺匠游廊式老房子。她的公寓在一栋镶绿边 的灰色维多利亚式建筑后面,楼下是一个能停三辆车的车库。 他们走到了楼梯顶端,她把钥匙插进了球形的门把手,这时博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情,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她开了门,转头看着他,意识到了他的尴尬。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没准儿我应该去找个药店什么的,然后再回来。” “别担心,你要的东西我这里有。对了,你能先在门口等一下吗?我想赶紧进去收 拾收拾。” 他看着她。 “房间里乱点也没关系。” “你说什么?” “算了,你慢慢收拾吧。” 等了约摸三分钟之后,她开了门,把他拽进了屋里。要是她刚才是在收拾的话,那 她一准儿是摸着黑干的。博斯看见,屋里仅有的灯光来自厨房那边。她牵着他的手,领 他往远离灯光的方向走,穿过一条黑黢黢的过道走进了她的卧室。这时她开了灯,博斯 眼前出现了一个装饰简朴的房间。房间里的主要陈设是一张带有伞盖的铸铁睡床,旁边 是一个原木床头柜以及与之相配的原木衣橱。房间里还有一张古式的胜家缝纫机①桌, 桌上摆着一个蓝色的花瓶,里面插着一些残败的花。灰泥墙上什么东西也没挂,不过博 斯看到花瓶上方的墙面上钉着一根钉子。洁斯敏注意到花已经枯了,赶忙拿起花瓶往门 外走去。 “我得把这些花倒掉。我一个星期没在家,花也忘了换。” 挪动残花使房间里漾起了一股淡淡的刺鼻气味。趁她不在的时候,博斯又看了看那 根钉子,发现钉子旁边的墙面上还残留着一块长方形的印迹。他暗自想,那儿一定挂过 什么东西。她刚才进来并不是为了收拾屋子,要不然就应该把那些花拿掉。她进来的真 正目的是把墙上的一幅画取下来。 她回到了卧室里,把空空的花瓶放回了缝纫机桌上。 “你还想喝啤酒吗?对了,我家里也有葡萄酒。” 她的神秘让博斯更加难以自持,他走近了她。 “不用,这样就挺好的。”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抱在了一起。吻她的时候,他尝到了啤酒、大蒜和烟的 味道。对此他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自己嘴里也有同样的味道。他跟她脸贴着脸,鼻子 蹭到了她脖子上点过香水的地方。扑入鼻中的,是夜开茉莉的芬芳。 他们到了床上,在猛烈亲吻的间隙里脱去了各自的衣服。她的身体十分美丽,褐色 的曲线挺拔分明。他吻着她玲珑可爱的乳房,轻轻地让她仰面躺下。她叫他等一下,然 后翻身到床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包三联装的安全套递给了他。 “你打算要这么多次吗?”他问道。 一下子他们都笑了起来,气氛显得更加愉快了。 “不知道,”她答道,“走着瞧吧。” 在博斯看来,性爱始终是一个时机问题。两个人欲望的起落各有其时,身体需要之 外还有情感需要。在有些情况下,一个人的所有这些需要会彼此契合,同时又跟另一个 人的需要契合无间。博斯和贾斯明?科里恩的这次遇合就属于这种情形。性爱使他们进 入了一个摈绝外物的私密世界,这世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以至于博斯无从分辨它究竟 是存在了一小时,还是只存在了几分钟。到了最后,他压在她身上,凝视着她张开的眼 睛,而她紧抓着他的上臂,就像是抓着自己生命的希望。他们的身体一起颤抖着,他一 动不动地伏在她身上,在她肩颈之间的空隙里喘着粗气。此刻的感觉如此美妙,他心里 涌起了放声大笑的冲动。为了不让她误会,他硬生生地忍住了笑,憋住的笑声听来就像 是含糊的咳嗽。 “你还好吧。”她轻声问道。 “好得不能再好了。” 最后,他放开了她,从她的身体上滑下来。他亲了亲她的两个乳房,然后在她两腿 之间坐了起来。他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把安全套取了下来。 他起身走向他以为是卫生间的那个地方,却发现门后面是个壁柜。另一道门后面才 是卫生间,他把安全套扔进马桶冲了下去,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东西最终也许会流 到坦帕湾里去吧。 等他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坐了起来,被单围在腰上。他在地板上找到了 自己的运动夹克,从里面掏出了烟,然后给了她一根,帮她点上了。这之后,他俯下身 去,再一次亲吻她的乳房。她发出了充满感染力的笑声,他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喜欢这样,喜欢你不是有备而来。” “有备而来?你在说什么?” “是这样的,你刚才说要去药店,这说明了你的人品。”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从洛杉矶上这儿来,钱包里还装着安全套,那就有点太……我说不好,太 处心积虑了,就跟那些急色鬼一样。整件事情就一点儿都不自然了。我很高兴你不是那 样的人,哈里?博斯,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他点了点头,努力想跟上她的思路,但却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弄懂她的意思。他转 念又想,那他又该如何来理解她有所准备这个事实呢。他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情,于是 点上了手里的烟。 “你怎么会把手伤成那个样子?” 博斯坐飞机的时候把创可贴取掉了,因此她注意到了他手指上的伤痕。上次的烫伤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残留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指头上的红滚边。 “被烟烫的,当时我睡着了。” 他觉得,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可以向她和盘托出。 “天哪,听起来真吓人。” “是啊,不过那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待到明天早上吗?” 他凑到她的身边,吻着她的颈项。 “愿意。”他轻声说。 她伸出手来抚摸他左肩上那道拉链状的伤疤,跟他上过床的女人似乎都会这么做。 那是道难看的疤痕,他始终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会有兴趣去摸它。 “被枪打的?” “是的。” “那听起来更吓人。” 博斯耸了耸肩。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从来也没认真地回想过它。 “你知道吗,前面我想说的是你跟我认识的大多数警察都不一样。你身上还保留了 太多自己的性情。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又一次耸了耸肩膀,似乎在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没事吧,博斯?” 他踩灭了烟。 “没事,我很好。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不好。你知道马文?盖耶①唱的那些东西吗?在他被自己的父亲杀死之前, 他歌唱性爱的治疗作用,说它能够滋养心灵——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反正我相信他 的说法,你呢?” “也许吧。” “我觉得你的生活需要治疗,博斯。我心里有这样的感觉。” “你现在想睡了吗?” 她重新躺下了,把被单拉上去盖着自己。他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关掉了所 有的灯。接着,他在黑暗之中躺到了被单下面。这时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叫他用手揽 住自己。于是他挪到她身边,依言将她抱住。他喜欢她身上的气味。 “他们为什么管你叫洁兹?” “我不知道,他们就这么叫。因为它跟我的名字挺配的。” 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你的气味跟你的两个名字都像,既像茉莉花,又像爵士乐①。” “爵士乐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呢?” “是一种幽暗朦胧的烟草味道。” 接下来,他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到最后,博斯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他自己却 还是不能成眠。他睁着眼睛躺着,看着房间里的影子。这时候,她轻轻地对他说: “博斯,你对自己做过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什么事情会让你睡不着觉,当你翻 来覆去想它的时候?” 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不知道。”他勉强笑了一笑,笑声既短促又牵强。“我做过很多不好的事,其 中有不少都伤害到了自己。至少,我时常会想到那些事情……” “能说一件来听听吗?尽管告诉我,没什么关系的。” 他也知道这没什么关系。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对她坦白一切事情,而且不会有面临 苛刻评判的危险。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基本上是在一个儿童收容所里长大的,那是个跟孤儿 院差不多的地方。我刚到那儿没多久的时候,一个大孩子抢走了我的鞋子,我的运动鞋。 他穿不了那双鞋,拿着它也没什么用,但他还是拿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有这个能耐。他 是收容所里的霸王,所以就抢了我的鞋子。我没敢做任何反抗,这事让我很伤心。” “可这事儿不是你干的,你说的这些不是我——” “别急,我还没说完。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这些,所以才跟你说。听我说,后来 我长大了一些,也成了那地方的一个‘大人物’,于是就干了同样的事情。我抢了一个 新来的小孩的鞋子。他个子比我小,我根本穿不了他的鞋子。不管怎样,我还是把鞋子 给抢来了,然后就……我记不得了,大概是把它给扔了吧。我抢它就因为我抢得到。我 在别人身上重演了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就算是现在,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这件事情, 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 她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这个动作让他觉得她是想安慰自己。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这是你想听的那种故事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又捏了捏他的手。过了一会儿,他又开了腔。 “不过,让我觉得最后悔的一件事情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离去。” “你是说放跑了一个罪犯吗?” “不是,我是说我和她曾经住在——我和她曾经是情侣,当她要走的时候,我并没 有正儿八经地……采取任何行动。你明白吗,我并没有努力挽留。当我想起这件事情的 时候,有时我会觉得要是我这么做了的话,没准儿就能改变她的心意……我说不上来。” “她说过她为什么要离开你吗?” “她只是太了解我了,我没有任何怪她的意思。我心里有包袱,跟我相处并不那么 容易。在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自个儿过的。” 他静静地等着,沉默再次占据了房间。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她还有话想说,还希 望他问她点什么。可是,等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却拿不准她说的是他还是她自己。 “他们说,有的猫儿脾气暴躁,对所有人都龇牙咧嘴,又抓又挠,就算对喜欢它、 想安慰它的人也是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它小的时候受了冷落。” “我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相信这话是真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手往上挪到了她的胸部。 “这就是你的故事吗?”他问道,“你是说自己小时候受了冷落。” “谁知道呢。” “你对自己做过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洁斯敏?我觉得你想说给我听。” 他知道她希望听到这个问题。彻底坦白的时间到了,而他开始相信,整晚上的交谈 都在按她的计划发展,最终的目的地就是眼前的这个问题。 “你没有努力留住该留的人,”她说,“而我却苦苦留着不该留的人。我坚持得太 久了。事实是,我知道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局,我内心深处是明白的。我就像个站在铁 轨上的人,眼睁睁看着火车开过来,却被明亮的车灯照得没法动弹,没法救自己的命。” 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凝望,但却只能勉强看见她肩头和脸颊的轮廓。他贴近她,吻 了吻她的颈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可你还是走出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我走出来了,”她若有所思地说,“我走出来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到被单下面摸到了他的手,把那只手扣在她的一个乳房 上面,她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上。 “晚安,哈里。” 他等了一会儿,听到她睡梦中的均匀呼吸之后才渐渐睡去。这一夜没有梦境,有的 只是温暖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