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到了拉布里公园生命关怀中心,博斯把野马车停在中心前面的一个访客停车区域, 然后下了车。中心里面黑黢黢的,建筑的上部只有很少几个窗子里有灯光。他看了看表 ——现在才九点五十分——然后往大堂的玻璃门走去。 走过去的时候,他觉得喉咙有点发紧。早在他刚读完凶杀案卷的时候,他就已经隐 约意识到自己的目标是康克林,而自己也最终会有今天这个举动。他就要跟自己心目中 的凶手正面交锋了,这个人杀害了他的母亲,然后又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党羽逃脱了法律 的惩罚。对博斯来说,康克林就象征着所有那些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权力、家庭和满 足感。调查过程中有许多人跟博斯说过康克林是个好人,但这些都没有意义,因为他知 道这个好人背后的秘密。每走一步,他心里的怒火就旺了一分。 门里的台子后面坐着个穿制服的保安,正在填从《洛杉矶时报周日刊》上撕下来的 纵横字谜。说不定,他从这期周日刊出版那天起就已经开始填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博斯, 就跟知道他会来似的。 “我是蒙迪?金,”博斯说,“有个住客在等我,是阿诺?康克林。” “知道,他打过电话下来。”保安拿起一块写字夹板看了看,然后把写字板掉了个 个,递了支笔给博斯。“他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麻烦你在这儿签个字,他在楼上的九 ○七房。” 博斯签了字,把笔扔在写字板上。 “你来得有点晚了,”保安说,“一般到九点就不让访问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赶我走吗?那好。”他举起了手里的公文包。“明天你不 妨让康克林先生转着轮椅下来,上我办公室去拿这些东西。我是专程来的,老兄,专程 为他来的。让不让上去都行,我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他。” “噢,噢,噢,打住吧,伙计。我只是说时间晚了,你却不让我把话说完。我会让 你上去的,没问题。康克林先生专门关照过,再说这儿又不是监狱。我的意思只是别的 访客都已经走了,明白吗?别人都在睡觉,你小声点儿就行了,用不着发那么大脾气。” “907 房,对吗?” “没错。我会打电话跟他说你上去了。” “谢谢。” 博斯也不道歉,直接往电梯走去。保安从他视野中消失之后,他立刻就忘了这人的 存在。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件事、一个人。 电梯的速度跟住在中心里的那些老人一样慢,好不容易才到了九楼。博斯走过了一 个护士站,但却没看见有人,夜班护士显然是照顾某个住客去了。他一开始走错了方向, 反应过来之后又掉头走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廊里的墙漆和油地毡都是新的,但即便是像 这样的顶级养老院也没法完全掩盖空气中萦绕的尿水味和消毒水味,以及紧闭的门背后 那种幽闭生活的气息。找到九○七房之后,他敲了一下门,接着就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在叫他进去。那声音与其说是低语,还不如说是呜咽。 博斯推开了门,里面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房间的大部分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只有床边亮着一盏小小的阅读灯。一个老年男子坐在床上,背后垫着三个枕头。他虚弱 的手里拿着一本书,鼻梁上架着一副双光眼镜。让博斯觉得诡异莫名的是,这位老人腰 部四周的被面都起了褶,床上其他地方的被面却是平的。床也是平的,说明这老人没有 腿。床右边放着的一把轮椅更加剧了博斯的惊骇:轮椅座位上扔着一条格子毛毯,一双 穿着黑裤子和懒汉鞋的腿从毛毯下面伸了出来,一直伸到了轮椅的搁脚板上。眼前的情 景就像是这个人半个身子坐在床上,但却把另一半留在了轮椅上。博斯心里的困惑想必 是露在了脸上。 “那是假肢,”床上传来了一个刺耳的声音,“我失去了双腿……是因为糖尿病。 我身上几乎什么也不剩了,有的只是一点老人的虚荣。这双假腿是我在公开场合露面时 用的。” 博斯走近了灯光。老人的皮肤是一种泛黄的苍白色,就像是剥落墙纸的背面。他的 脸瘦骨嶙峋,眼睛深藏在阴影之中,只有耳朵边上还有几缕稀疏的头发。他干瘦的手上 包着满是斑点的皮肤,下面突起着蚯蚓一般的蓝色血管。博斯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已 经死了。主宰他身体的显然是死亡,而不是生命。 康克林把书放到了桌上的灯旁边,这个动作似乎也让他费了不少力气。博斯看到了 书的名字:《霓虹雨》①。 “这是部悬疑小说。”康克林说,跟着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沉溺于悬疑小说当 中,甚至已经懂得了鉴赏其中的文字。以前我从来不看,也总是没有时间。过来吧,蒙 迪,用不着怕我。我已经老了,伤害不了任何人。” 博斯又往前挪了挪,直到灯光照到自己脸上才停下。他看到,康克林用暗淡的眼光 打量着自己,而且认出了眼前的人并不是蒙迪?金。康克林已经很久没见过蒙迪?金了, 但他似乎还是能分辨出来。 “我替蒙迪来的。”博斯轻声说道。 康克林略微转了转头,眼光落在了床边桌上的紧急呼唤钮上。不过,他肯定意识到 了自己没机会也没力气去按那个钮,于是又转向了博斯。 “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跟你看的这本书里的人一样,也在侦破一件疑案。” “你是侦探?” “是的,我名叫哈里?博斯,我想问你有关……” 他停了下来,因为康克林的脸色突然变了。博斯弄不清康克林脸上的是恐惧还是想 起了什么的神情,但他的脸色的确跟原来不一样了。康克林抬眼看着博斯的眼睛,博斯 这才意识到这位老人是在微笑。 “哈伊罗尼穆斯?博斯,”他轻声说道,“跟那个画家的名字一样。” 博斯缓缓地点了点头,发现自己心里的惊讶跟眼前这位老人不相上下。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因为我知道你的事。” “怎么知道的?” “从你母亲那儿知道的。她跟我说起过你,说起过你特别的名字。我爱你的母亲。” 这句话如同一个沙袋砸到了博斯胸口上,他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不得不把一只手 放到床上去撑住自己。 “坐吧,请坐。” 康克林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示意博斯坐到床上。博斯依言坐下之后,他点了点 头。 “不!”几乎是刚一坐下,博斯就又跳了起来,随即大声说,“你玩弄了她,后来 又杀了她,最后又拿钱摆平了这件事情。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为真相来的。我要听你说 清楚事情的真相,不想听这些你爱她的屁话。你是个谎话精。” 康克林眼中露出了哀恳的神情,接着就移开视线,看向了房间里的黑暗角落。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相,”他说,声音就像是在人行道上翻滚的枯叶。“我愿意担 这个责任,因此,你可以说是我杀了她。我所知道的惟一真相就是我爱她。你可以叫我 谎话精,但这句话的确是事实。要是你愿意相信的话,你就能让我这个老人获得新生。” 博斯完全接受不了眼前的事情,也接受不了康克林的话。 “在汉科克公园的那天晚上,她是跟你在一起的。” “是的。” “出了什么事情?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杀了她……用我的言语,我的行动。很多年以后我才认识到这一点。” 博斯凑得更近了,让自己的身体从上方笼罩住这位老人。他想抓住康克林,使劲摇 晃他的身体,让他把话说明白。可是,阿诺?康克林实在是太衰弱了,这样的举动可能 会让他一下子就散了架。 “你究竟在说什么?看着我,你究竟在说什么?” 康克林转了转细得跟牛奶杯子差不多的脖子,跟着他看着博斯,严肃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定下了计划,马乔里和我。我已经彻底被她迷住了,听不 进任何建议和忠告,不管是我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们已经决定好了,我们要结婚,还 要把你从儿童收容所里接出来。我们有很多计划,都是在那天晚上订的。我们都高兴得 不得了,禁不住哭了起来。第二天是星期六,我打算去拉斯维加斯,当天晚上就开车去, 免得我们改变主意或者别人劝我们改变主意。她同意了,然后就回家收拾东西……她再 也没有回来。” “这就是你的故事吗?难道你以为我——” “是这样的,她走了以后,我打了个电话。就是这个电话毁了一切。我打电话给我 最好的朋友,跟他说了这个好消息,请他给我当伴郎,还叫他跟我们一起去拉斯维加斯。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拒绝当我的伴郎,还说要是我娶了那个……那个女人的话,我就 完了。他说他绝不会让我这么做,说他已经帮我勾画好了宏伟的蓝图。” “那人是戈登?米特尔。” 康克林悲伤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米特尔杀了她?还是你不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虚弱的双手,那双手在毯子上攥成了小小的拳头。他的拳头看起 来全无力量,博斯只是静静地看着。 “很多年里,我一直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当时我实在没法想象他会干出这种事情。 再往后,当然,我必须承认我那时想的只是自己。我是个懦夫,只想让自己跟这事撇清 关系。” 博斯没有认真地去听康克林的话,反正后者也不像是在跟他说话。实际上,这位老 人是在说故事给自己听。突然,他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抬眼看着博斯。 “你知道吗,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会在乎这件事。别的人也许都不在乎,但我知道你会。你没法不在 乎,毕竟你是她的儿子。” “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事情,所有事情。” “你得帮我弄点水来,我的喉咙干得不行了。柜子上有杯子,走廊里有饮水器。放 水别放得太久,要不然水会太凉,我的牙齿受不了。” 博斯看了看柜子上的杯子,跟着又看了看康克林。他心里涌起了一阵恐惧,担心自 己离开哪怕是一分钟,这位老人就会死去。一同死去的还会有他的故事,而博斯就再也 没机会听到了。 “去吧,我没事的。我哪儿也不会去。” 博斯看了一眼紧急呼唤钮,康克林再次捕捉到了他的心思。 “我离地狱比天堂近,因为我做下的事情,也因为我的沉默。我需要把自己的事情 说出来,而你是最好的忏悔牧师,比任何牧师都强。” 博斯拿着杯子到了走廊里,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转弯处,跟着就 不见了。他印象里那个人是穿着西装的,肯定不是门口的保安。这时他看到了饮水器, 于是就接水去了。接过杯子的时候,康克林虚弱地笑了一笑,咕哝了一句谢谢,然后才 开始喝水。之后,博斯拿回了杯子,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好了,”博斯说,“你说她那天晚上离开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那你是怎么知 道后来的事情的?” “到了第二天,我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最后,我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对头天晚上的值班记录进行了一番例行检查。他们告诉我,好莱坞地区发生了一起命案。 他们已经拿到了受害人的名字,就是她。那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天。” “后来呢?” 康克林用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接着说道: “我听说她是在那天早晨被发现的。她——我简直惊呆了,没法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情。我叫米特尔去查一查,但却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之后,那个……介绍我跟马 乔里认识的人打来了电话。” “约翰尼?福克斯。” “是的。他打电话说他听说警察正在找他,还说自己是无辜的。他威胁我,说要是 我不保护他的话,他就要告诉警察头天晚上马乔里是跟我在一起。那一来,我的前途就 完了。” “所以你就保护了他。” “我把这事交给了戈登,他对福克斯的说辞进行了核查,证实了他当时的确不在场。 具体我记不清了,但福克斯的说辞的确得到了核实。他当时是在一个纸牌室还是什么地 方,那里有很多目击证人。我确信福克斯跟这事没有关系,于是就打电话给负责这件案 子的探员,安排他接受讯问。为了保护福克斯,由此来保护我自己,戈登和我编出了一 套说辞,跟那些探员说福克斯是一次大陪审团调查①的关键证人。我们的计划成功了, 探员们把注意力转到了其他地方。其间我跟其中一名探员谈过,他认为马乔里是被一个 性变态杀手杀害的。你知道,那时候这种人是非常少见的。这名探员还说,案子的前景 不太美妙。我得说,当时我从没有怀疑过……戈登,想不到他会对一个无辜者干出这么 可怕的事情。这种可能性就在我眼皮底下,但我却过了这么久才看见。我是个蠢猪,一 个由人摆布的木偶。” “你是说,这事不是你干的,也不是福克斯干的。你的意思是,米特尔为保全你的 政治前途而杀了她,但却没告诉你。这全都是他的主意,他就这么跑出去干了。”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那天晚上,我在电话里跟他说了,说她比他给我订的所 有计划都重要,也比我自己给自己订的计划重要。他说这就意味着我政治生涯的终结, 我说我可以接受。只要能跟她开始新的生活,我愿意接受这样的后果。我觉得,那几分 钟是我生命里最平静坦然的一段时间。我沐浴在爱河之中,并且捍卫了自己的爱情。” 他用拳头轻轻地捶了捶床,动作却软弱得没有效果。 “我告诉米特尔,我不在乎这对我的前途会有多大的损害。我跟他说,我们打算远 走高飞。我没想好去哪里,只是随便说了几个地方,拉霍亚、圣迭戈②什么的。虽然我 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但却还是不拿他的话当回事。我对他大发雷霆,因为他不 为我们的决定感到高兴。现在我明白了,就是我的这种态度激怒了他,并最终导致了你 母亲的死。” 博斯审视了他很长时间,觉得他的伤痛不像是装出来的。康克林的双眼就像是沉船 上的两个舷窗,窗子的背后只有黑暗。 “米特尔跟你承认过这件事吗?” “没有,但我还是知道。那是我潜意识里的想法,但多年之后他说的一句话却使它 浮上了水面。他的话证实了我心里的怀疑,我们的关系也就此完结了。” “他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说的?” “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当时我正准备竞选总检察长。像我这样的谎话大王、懦 夫和阴谋家居然被推荐去担当本州的最高执法官员,这种荒唐的事情你能相信吗?有一 天,米特尔跑来跟我说,说我应该在选举年来临之前娶个老婆。他就是这么直截了当跟 我说的。他说外面有一些关于我的流言,会让我丢掉选票。我说这简直是可笑,而我也 不会为安抚帕姆代尔①或是沙漠地区的乡巴佬去娶老婆。然后,就在离开我办公室的时 候,他说了一句话,顺嘴溜出来的一句话。” 他打住了话头,伸手去够玻璃水杯。博斯帮他拿来了杯子,他慢慢地喝了起来。这 时博斯闻到了他身上的药味,那是种令人恶心的气味,让博斯想起了死人和停尸房。康 克林喝完之后,博斯取过杯子,把它放了回去。 “他说了什么?” “离开我办公室的时候,他说——我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有时候,我真希望 自己没把你从那次娼妓丑闻里救出来。要是我当时不管你的话,现在也就不会有这样的 问题了,因为大家都会知道你不是同性恋。’这就是他的原话。” 博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开了口。 “他可能只是在打比方。他的意思可能只是他帮你撇清了跟这件事情的关系,让你 摆脱了认识她的丑闻。这不能说明人是他杀的或者是他找人杀的。你当过公诉人,应该 知道这样的话并不能说明问题,也不能算是任何事情的直接证据。你跟他发生过正面冲 突吗?” “没有,从来没有,我太害怕他了。那时候,戈登的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已经超过 了我。因此我什么话也没跟他说,只是中止了竞选活动,就此退了出来。我离开了公众 人物的圈子,打那以后就再没跟戈登?米特尔说过一句话,算起来已经超过二十五年了。” “你开始搞起了自己的私人业务。” “是的。我接了许多公益性业务,把这当成是对我自身罪责的自我惩罚。我原以为 这样就可以医好我心灵深处的创伤,实际上却无济于事。我已经没救了,哈伊罗尼穆斯。 告诉我吧,你是来杀我的吗?别因为我说了这些就觉得我不该死。” 康克林的问题让博斯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他摇了摇头,说道: “约翰尼?福克斯呢?从那天晚上以后,他就把你给捏住了。” “是的,他是这么干的。敲诈勒索是他的拿手好戏。”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我被迫把他雇来助选,每周给他五百美元,而他什么也不用干。你看看,我的生 活到底有多可笑?还没赶上领第一张薪金支票,他就在一次肇事逃逸事故中丧生了。” “是米特尔干的吗?” “我估计他跟这事脱不了干系,不过我得承认,他实在是只相当好用的替罪羊,跟 我有关系的所有坏事都可以往他身上推。” “当时你难道不觉得,福克斯的死有点太凑巧了吗?” “事后来看当然是一目了然,”康克林悲伤地摇着头,“我记得,当时我还觉得自 己运气好得出奇,是运气帮我拔掉了眼中钉。你得明白,那时我根本想不到马乔里的死 跟我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福克斯不过是个一心想发财的家伙。他碰巧让交通事故给 除掉了,为此我很是高兴。我们跟一个记者谈了笔交易,叫他不要声张福克斯的过去, 这样就万事大吉了……不过,当然,并没有万事大吉,从来就没有过万事大吉的时候。 就连戈登这样的人精也没想到我没法忘掉马乔里。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忘不了。” “迈凯吉又是怎么回事?” “谁?” “迈凯吉公司,你们用来给那个警察塞钱的公司,那警察叫克劳德?伊诺。” 康克林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搜索着答案。 “当然了,我认识克劳德?伊诺。不过我并不拿他当回事,也没给过他一分钱。” “迈凯吉公司是在内华达州成立的,老板是伊诺,你和米特尔都在公司主管的名单 上。那是个用来塞钱的皮包公司,伊诺每月都会从某个地方收到一千美元。那些钱是从 你和米特尔那里来的。” “不!”康克林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但他的声音却比一声咳嗽响不了多少。“我不 知道迈凯吉公司的事。那可能是戈登搞的,他甚至还可能假冒了我的签名,要不就是骗 我签了名。我当地区检察官的时候,他帮我打理一切事情。只要他叫我签,我就会签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直视着博斯,而博斯也相信他说的话。比这糟糕得多的事情他 都承认了,干吗还要隐瞒给伊诺送钱的事呢? “在你退出的时候,在你跟他说你不干了的时候,米特尔有什么反应?” “那时他已经很有势力了,我说的是政治上的势力。他的律师事务所代理的都是本 市的上层人物,而他的政治买卖正在四处伸展、越做越大。不过,我仍然是他的王牌。 他的计划是先拿下总检察长的位子,然后再向州长宝座进军。谁知道在那以后他还会有 什么计划。因此戈登……他很不高兴。我拒绝跟他见面,只是跟他通了电话。他没能劝 服我改变主意,于是就开始威胁我。” “怎么威胁你?” “他对我说,要是我敢坏他的名声的话,他就要拿马乔里的死来控告我。我绝对相 信他做得出来。” “昔日的好朋友如今变成了死敌。你究竟是怎么跟他搭上关系的?” “按我看,他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我的生活的。等我看清他真面目的时候 已经太迟了……我这辈子再没见过像戈登这样工于心计的人了。他以前是——现在仍然 是——一个危险人物。我很抱歉,当初我真不应该把你母亲放到他的眼皮底下。” 博斯点了点头。问题已经问完了,而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康克林似乎陷入 了沉思,片刻之后才又开了口。 “我觉得,年轻人,人一辈子只能碰上一个跟自己完全般配的人。如果你碰上了那 个人,就一定要不顾一切地抓住她,不管她过去做过什么。那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 是不能撒手。” 博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又点了点头。 “你是在哪里遇见她的?” “呃……我是在一个舞会上遇见她的,有人把她介绍给我。当然,她比我年轻不少, 我并没指望她会对我有什么兴趣。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我们跳了舞,后来还开始约 会。我爱上了她。” “你不了解她的过去吗?” “当时是不了解,可她最终还是跟我说了,不过那时我已经不在乎了。” “福克斯是个什么角色?” “哦,他是我俩的媒人,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同样,我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说自己是做生意的。你明白的,对他来说这就是一笔生意。把手下的姑娘介绍给公诉 人,然后坐到旁边看好戏。我从没给过她钱,她也从没问我要过。我们相爱的这段时间 里,福克斯一定是在掂量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博斯琢磨着要不要把从蒙迪?金那里拿来的照片掏出来给康克林看,最后还是决定 不用真真切切的照片去刺激这位老人。他还在想的时候,康克林又说话了。 “我已经很疲倦了,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是来杀我的吗?” 博斯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无力的双手,心里涌起的只是同情。 “我不知道自己打算干什么,只知道必须得来。” “你想知道她的事情吗?” “我妈妈吗?” “是的。” 博斯想着这个问题。关于母亲,他自己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而且还越来越模糊。 除此之外,他也很少从别人那里听说母亲的事情。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说道。 康克林想了一小会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我对她非常着迷……她那狡黠的笑容……也知道她有秘 密。在我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秘密也没关系,她总是充满了活力。而且,你 知道,我们相遇的时候我的精神状态不怎么好,是她给了我活力。” 他又拿起杯子来喝水,这一次把水给喝完了。博斯打算再给他接一杯,但他摆摆手 拒绝了。 “我也跟别的女人打过交道,她们总是想拿我当个战利品来到处招摇,”他说, “你母亲不是这样。她不喜欢去日落大道上的那些夜总会,更愿意待在家里,或是带上 食品篮到格里菲斯公园去野餐。” “你是怎么知道……她做的行当的?” “她告诉我的。那天晚上,她跟我说起了你。她说她必须把真相告诉我,因为她需 要我的帮助。我得承认……这一惊可真是……我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就是说,保护我 自己。但我欣赏她跟我说实话的勇气,更何况那时我已经爱上了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米特尔是怎么知道的?” “我告诉他的,这件事让我一直后悔到今天。” “要是她……要是她是像你说的那样的话,为什么她要做那一行呢?我始终都…… 理解不了。” “我也一样,理解不了。我跟你说过,她是有秘密的。她并没有把什么都告诉我。” 博斯把目光从康克林身上移开,往窗子外面望去。窗子是朝北的,他看到好莱坞山 区的灯火在峡谷里升起的雾霭之中闪烁。 “她常常跟我说,说你是个坚强的小铁蛋。”他背后传来了康克林的声音,那声音 已经可以用嘶哑来形容了。这次他说的话也许已经超过了前几个月的总和。“有一次她 告诉我,她自己碰上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因为她知道你很坚强,能够挺得过去。” 博斯没有说话,只管继续看着窗子外面。 “她这话对吗?”康克林问道。 博斯沿着正北方的山顶轮廓线看去,那边某处的灯光就来自米特尔那幢宇宙飞船一 般的豪宅,而米特尔就在那边等着博斯的来临。博斯转头看着康克林,康克林还在等他 的回答。 “我想,现在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