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由于脑震荡的缘故,博斯的瞳孔出现了不均匀的扩张,瞳孔下方还有紫红的血肿。 他的头痛得要命,身体也烧得滚烫。为了防止意外,急诊室医生命令他留院观察,凌晨 四点之前不许睡觉。他想拿报纸和电视脱口秀来打发时间,却发现这只是加剧了身上的 疼痛。到了最后,他只好干瞪着房间的四壁,直到一名护士进来为止。护士给他做了检 查,告诉他可以睡了。在那以后,护士们每隔两小时就进来叫醒他一次,检查他的瞳孔 和体温,问他有没有不适的感觉,查完也不给他吃头痛药,只是叫他接着睡。在一次次 短暂的睡眠中,就算他梦见过郊狼或是什么别的东西的话,那他也记不得了。 直到中午时分,他才起来吃东西。一开始他脚步不稳,但很快就找回了平衡。他艰 难地走进浴室,审视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像,还对着影像笑了起来。其实那没什么好笑的, 只不过他现在似乎随时都会发笑或者哭泣,再不然就又哭又笑。 他头上有一小块地方的头发被剃掉了,露着一条L 形的缝合伤口。他碰了碰伤口, 觉得很疼,就连这也让他笑了起来。他用手把头发梳理了一番,差不多把伤口完全掩住 了。 眼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的瞳孔仍然不均匀地扩张着,如今眼里还布满了血丝, 看起来就像是连续两星期狂欢的后遗症。在眼睛下方,两个暗紫色的三角形直对着两边 眼角,博斯觉得自己还从未有过这样一对黑眼圈。 他走回房间,发现欧汶已经把他的公文包放在了床头的桌子旁边。弯腰去拿公文包 的时候,他险些失去了平衡,赶紧扶住桌子才没有摔倒。他拿着公文包回到床上,开始 检查里面的东西。他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找点事情干而已。 他翻着自己的笔记本,却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去读上面的字句,于是就把曾经的 梅雷迪斯?罗曼、如今的凯瑟琳?雷吉斯特五年前寄来的那张圣诞卡又读了一遍。看过 之后,他突然起了给她打个电话的念头,想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赶在她从报纸或 广播新闻里知道这些事情之前。他从笔记本里找出她的号码,然后拿起了房间里的电话。 没人接听电话,他便在答录机里留了一条讯息: “梅雷迪斯,呃,凯瑟琳……我是哈里?博斯。今天你方便的时候我想跟你谈谈。 出了一些事情,我觉得你听了之后会,呃,觉得心里好受一些。所以,给我打个电话吧。” 他给她留了好几个电话号码,包括自己的手机号、马克?吐温旅馆的号码和医院房 间的号码,然后挂掉了电话。 接着,博斯打开公文包盖子上的折叠口袋,从里面拿出了蒙迪?金给自己的照片。 他盯着母亲的脸看了许久,最终却产生了一个疑问。他绝不怀疑康克林的话,相信他的 确爱自己的母亲,但却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爱他。他记起来,有一次,她上麦克拉伦收容 所来看他,那时她许诺要把他接出去。当时的法律程序走得非常缓慢,而他也清楚她对 法院没什么指望。在这么许诺的时候,她心里想的一定不是法律,而是怎么去规避法律、 操纵法律。博斯相信,她的确能想出办法来操纵它,要是她没有被人夺去生命的话。 看着照片,博斯意识到康克林可能只是母亲承诺的一部分,是她用来操纵法律的一 颗棋子,而他们的婚约也只是她用来把自己接出去的办法:从有过被捕记录的单身母亲 摇身变为一位大人物的妻子。康克林一定有能力把哈里弄出来,有能力帮马乔里?洛赢 回儿子的监护权。博斯觉得,从她这方面来说,这事情多半只是个机会,跟爱情毫无关 联。上麦克拉伦来的时候,她从没有说起过康克林,也没有特意提到过任何男人。要真 是爱上了谁的话,难道她会不跟自己说吗? 想到这里,博斯意识到,母亲是为了救自己才最终死于非命的。 “博斯先生,你还好吗?” 护士急匆匆地走进房间,把一个餐盘放到桌子上,顺嘴问了一句。博斯没有回答, 他几乎没留意到她的到来。护士拿起餐盘上的纸巾,帮他拭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不要紧的,”她安慰道,“不要紧的。” “不要紧吗?” “你这是因为受伤,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脑袋上的伤总是会把人的情绪弄得一团糟,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我把窗帘拉开,没准儿能让你振作一点。” “我想我还是自己待着比较好。” 她没理睬他,自顾自拉开了窗帘,博斯眼前立刻出现了二十码外的另一幢建筑。不 过,这倒真的让他振作了一点:外面的风景糟糕得让他笑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也意识 到自己是在西达斯医院——他认出了外面那幢医疗大楼。 护士合上了他的公文包,以便把桌子推到床边。餐盘里有个碟子,里面盛着索尔兹 伯里牛肉饼①、胡萝卜和土豆。除了一条跟昨晚他在兜里找到的八号球差不多硬的面包 卷以外,餐盘里还有一份装在塑料包里的红色甜点。眼前的餐盘以及食物的气味都让他 恶心欲呕。 “我不吃这个,有糖霜薄脆吗?” “你得完完整整地吃顿饭。” “可我刚刚睡醒,你们的人让我一夜没睡。这我吃不下,让我觉得恶心。” 她迅速端起餐盘往门口走去。 “看看有没有吧,你要的糖霜薄脆。” 出门之前,她回头对他笑了一笑。 “振作点儿。” “好的,处方上就是这么说的。” 博斯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只好无所事事地等着。他想起了自己跟米特尔的遭遇战, 想着当时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那些话又有什么含义。现在想来,当时的情形似乎有点不 对劲。 床边控制板上传来“哔”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低头看了看,原来是有电话 来了。 “喂?” “是哈里吗?” “是的。” “是我,洁兹。你还好吗?” 博斯沉默良久。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件事情,眼下却已经无处可逃 了。 “哈里?” “我很好。你怎么找到我的?” “昨天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好像是叫欧汶还是什么的。他——” “是欧汶警长。” “没错。他又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你受伤了。电话号码是他给我的。” 这让博斯有点生气,但他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 “嗯,我没事,可我也不能说太久。” “好的,出了什么事情?” “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不想现在说。” 这回轮到她陷入了沉默。在这种时候,电话两端的人都在努力读解眼前的沉默,试 图领会对方刚才所说的话的意义。 “你知道了,对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洁斯敏?” “我……” 又是沉默。 “你要我现在跟你说吗?” “我不知道……” “他跟你说了什么?” “谁?” “欧汶。” “不是他说的,这事他不知道。是别的人说的,一个想伤害我的人说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哈里。我想跟你说当时的情况……可我不想在电话里说。” 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仅仅是听到她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跟她又有了联系,可 他必须扪心自问,自己究竟要不要继续这段关系。 “我不知道,洁兹。我得好好想想——” “听着,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一开始就在身上贴个标签来把你吓跑吗?你说说看, 我该在什么时候跟你说?喝完第一杯柠檬水之后吗?难道我应该说,‘噢,顺便提一下, 六年前我把跟我住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杀了,因为他试图在一晚上之内强奸我第二次’吗? 这么说合适吗?” “洁兹,别……” “别什么?听着,连这儿的警察都不相信我的话,我还能指望你吗?” 他感觉到她在哭。尽管她压抑着不想让他听见,他还是从她充满孤独和痛苦的声音 里知道了她在哭。 “你对我说过一些话,”她说,“我觉得……” “洁兹,我们不过是在一起过了个周末而已。你用不着这么认真——” “别跟我这么说!别跟我说这什么也说明不了。” “你说得对。对不起……听着,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了。我回头给你打电话吧。” 她没有说话。 “好吗?” “好吧,哈里,你给我打电话。” “好的,再见,洁兹。” 博斯放下电话,但却没有睁开眼睛。他心里涌起了希望破灭之后那种麻痹的失落感, 想不出自己究竟还要不要再跟她说话。他试着分析自己心里的想法,却发现所有的想法 似乎都一样:他怕的不是她以前做过什么,也不是那当中的细节,怕的是自己真的给她 打电话,由此跟一个包袱比自己还重的人纠缠到一起。 他睁开眼睛,打算抛开这些想法,心思却又回到了她身上。他们的相遇是那么的偶 然,就凭着那份报纸广告。没准儿,上面的广告语应该是“单身白人杀手诚征同道”吧。 想到这里,他大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只有苦涩。 他打开电视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电视上播的是一台脱口秀,主持人正在采访几个 撬了自己最好朋友墙脚的女人。那些受害者也在现场,主持人的每一个问题都会引发一 场女人之间的口水战。博斯调低音量,默默地看了十分钟,认真地打量着那些女人因愤 怒而扭曲的脸。 过了一会儿,他关掉电视,通过对讲装置向护士站打听薄脆的事情,跟他说话的护 士却对他在午间吃早餐的要求一无所知。他又拨了一遍梅雷迪斯?罗曼的号码,听到录 音便挂掉了电话。 就在他已经饿得不行、打算把索尔兹伯里牛肉饼要回来吃的时候,终于有个护士端 着另一个餐盘进来了。餐盘里有一只香蕉、一小杯橙汁、一个装有一小盒糖霜薄脆的塑 料碗,还有一个容量一品脱的硬纸盒,里面装的是牛奶。他谢了她,开始吃盒子里的薄 脆。别的东西他都不想吃。 他拿起电话拨了帕克中心的总机,叫接线员转欧汶副警长的办公室。好一阵子之后, 秘书才接起了电话,并告诉他欧汶正在跟警长开会,现在不能去打扰他。博斯给秘书留 了自己的号码。 接着,他拨了凯夏?拉塞尔在报社的电话。 “我是博斯。” “博斯,你去哪儿了?你把手机关了吗?” 博斯从公文包里掏出了手机,检查了一下电池。 “对不起,手机没电了。” “好极了,可这对我也算不上什么安慰,不是吗?我给你的那份剪报上的两个大人 物昨天晚上全死了,你却连电话都不打一个。我们可是有约在先的。” “嗨,我这不是在打吗?” “那你有什么消息给我?” “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他们是怎么形容这事的?” “他们不会这么快说的。我一直在等你,老兄。” “说真的,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说真的,什么也没说。他们说两起死亡事件都在调查之中,其间并无明显联系。 他们想把这说成是一次绝大的巧合,就这样蒙混过关。” “另外那个人呢?他们找到沃恩了吗?” “沃恩是谁?” 博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他知道自己应该先征求 欧汶的意见,但怒气却在他的喉间滋长,直欲冲口而出。 “博斯?你还在吗?什么叫另外那个人?” “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你?他们什么也没说。” “另外那个人的名字叫乔纳森?沃恩。昨天晚上他也在那儿,在米特尔的山顶大宅 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在那儿。” “博斯,当时你也在?” 博斯闭上眼睛,静下心思考了片刻,但却还是看不穿局里蒙在这件案子上的那块黑 幕。他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哈里,我们有过约定。快跟我说说这件事情。” 博斯意识到,这是她头一次称呼自己的名字。他还是不说话,在心里掂量着目前的 形势以及向她透露内情的后果。 “博斯?” 称呼又变回去了。 “好吧。你有笔吗?我给你些足以写个开头的材料,剩下的你就得去问欧汶要了。” “我一直在给他打电话,他根本就不接。” “等他知道你已经掌握了这些情况之后,他会接你的电话的。他必须得接。” 跟拉塞尔讲完那些事情之后,他觉得很是疲倦,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如果睡得着的 话,他打算就此睡去。他很想放下一切,好好地睡上一觉。 “这真让人难以置信,博斯,”他讲完之后,她说,“我很遗憾,你知道,关于你 母亲的事情。” “谢谢。” “庞兹的事情呢?” “庞兹的什么事情?” “庞兹的事跟这有关系吗?欧汶本来在查庞兹的事,现在却又管起了这件事情。” “这你得问他。” “要是打得通电话的话。” “打电话的时候,你叫欧汶的助理跟他说,说你是为马乔里?洛打的。看到这条讯 息他就会给你回电话,我敢保证。” “好吧,博斯,最后一个问题。其实我一开始就该问的。我可以把你的名字公布为 消息来源吗?” 博斯略作思索便做出了回答。 “行,你可以用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值不值钱,不过你尽管用就是了。” “谢谢。以后再联系。你真够朋友。” “是的,我是挺够朋友的。” 博斯放下电话,然后闭上了眼睛。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 长时间。他是被电话吵醒的,听筒里传来了欧汶恼怒的声音。 “你都干了些什么?” “什么意思?” “我刚刚看到了一个记者给我留的讯息,她说她打电话是为了马乔里?洛的事情。 你把这事跟记者们说了吗?” “我只跟一个记者说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的事情足以让你没法把这件案子掩盖过去。” “博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