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电车里空空荡荡,因为现在还不是高峰,又是开往蒲田的缘故。如果开往相反 的樱木町,车上余拥挤一些。 中井坐在座席上,打开窗户,电车开动后、和风吹拂着他的头,他那没有抹油 的干燥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但他的心情是兴奋的。来自臀部的轻微震动传遍 全身,他任凭这种震动,集中思考着一个又一个问题。他习惯于在电车上思考问题, 大概由于电车有节奏的震动和大脑思维的节奏一致的缘故吧!他思考的中心课题就 是大河静子的死,而且,问题又集中在那封遗书上。 据员警讲,在大洞静子尸体旁边发现一封遗书,遗书上写着:我上了中井纯夫 的当……而且这就是断定大河静子自杀的唯一依据。 中井把架起的双腿换了个位置,继续想下去。 不过,那不应该叫遗书。遗书是什么呢?一般说来,遗书是决定自杀的人把自 杀的原因留下来告诉人们的一种形式。在多数情况下,遗书都是写的真实情况,当 然也有人为了美化自己的死,在遗书里或多或少地加些修饰,但是临死的人决不会 谎言连篇。 然而,大河静子却这样做了。中井最清楚,她的遗书毫无根据,纯属凭空捏造, 这一点,即使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承认,中井的话也是确实的,因为他根本没有骗过 大河静子,这一点他完全可以断言,甚至连可能招致她误解的言行都没有过,中井 不明白究竟什么叫“ 上当“。这样,结论只能是大河静子的遗书出自伪造;这是唯一的可能性。那 么,她为什么要写假遗书呢?很难想像,一个轻生的人临死前,一边回顾自己的一 生,一边谎话连篇。 因此,只能说她写假遗书有其原因。 大河静子恨中井吗?不!如果她恨中井,莫如把恨他的内容写进去更能打动读 者的心。 无论怎样考虑,中井对那封假遗书都不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解释。 那么,遗书会不会是别人写的呢?据员警讲,遗书是她本人的笔迹,这一点看 来是无疑的。 中井反复思索着,却没能得出结论,他不想为了急于求成而得出错误结论,他 几次收回思考之翼,翻来复去想着已经考虑过的问题,然后再转向新的思索领域。 最后,他终于得出结论:那不是遗书。 中井心想:也许大河静子当时没有打算写遗书,既然没有打算写,那么她写的 内容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难道仅仅为了中伤中井不成?中井不由大吃一惊,原来 ' 中伤' 二字唤起了他一个联想。在' 我们要了解真情“的传单中,内容也是对中 井进行中伤的。 遗书和传单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他认为这一点应该是毫无疑义的。 电车驶进了月台。 员警虽然告诉了他大河静子住处的大致方向,然而寻找她的公寓却费了九牛二 虎之力。 这一带公寓鳞次栉比,每栋公寓几乎都是木质结构的二层建筑,从崭新的木质 看来,公寓是最近一二年新建的。由于东京每年人口增加五十万,城市居民面临着 住房难的问题,这些同样规模的公寓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中井来到一家香烟店,买了一盒香烟,问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太太:“这一带今 天早晨发生了一起自杀的案子,请问是在哪一栋发生的?”“啊,是那边的' 水友 庄' 公寓,您是警察吗?”老人正在看一本杂志,听了中井的问话,便摘下眼镜, 诧异地看着他。 “不,我不是瞥察,是她的伺事……那栋公寓的管理员在吗?”“没有管理人 员,虽说是公寓,每栋只能住六户人家,这样的公寓要是安排管理员,那管理员有 多少也不够用埃” “噢,您说的对。 中井随声附和着,其实,就连中井住的公寓也没有管理员,这也许由于战后的 公寓住户不希望安排管理人员当眼线的缘故。 “那,公寓的房东在吗?” “我就是房东。”“啊,失礼了,我和大河静子是一个单位的。”中井说着掏 出了名片,名片上印着:巴安化妆品公司工会副书记这是到昨天为止的名片,今天 他已经不是工会副书记了。 老人戴上眼镜看看名片。 “副书记先生,您和部长相比,哪个官衔大?”“部长?啊,您是说宣教部长, 组织部长什么的吧?从组织系统讲,部长在书记和副书记下面工作。”中井不知道 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虽说感到有点蹊跷,还是坦率地作了回答。 老人忍不住赞叹地说道。 “啊!这么年轻就……”“啊?您说什么?” “了不起啊!这么年轻就比那个部长高一级,真了不起!”“您说的是哪个部 长?”中井心想,巴安化妆品公司工会的专职部设有组织、宣教、财务、厚生、对 策、妇青等六个部,每个部长都兼任工会执行委员,而且每个部长都和中井年令相 仿,有的甚至比他年轻。 “啊,我说的那个部长嘛,是大河静子的担保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您不认识他吗?”“是的,不妨讲给我听。”中井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冷静 地说。大河静子还有一个部长当她的担保人,那么那个部长是谁呢?他扮演的又是 什么角色呢?这些问题尽管尚未搞清,但是中井认为;大河之死不能说与这个担保 人毫无关系。 “那好吧……”老人又看了一遍中井的名片,思索片刻便站起身来。拉开身后 书厨最下层一个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张纸,老人看着那张纸说:“这个人叫山田一 郎。”“山田?对不起,给我看看。”这是一份公寓租借合同。如果通过中问人租 房,一般都履行这种手续。 合同是长方形的,最后写着大河静子和担保人山田一郎的姓名,还有两个人的 图章,地址是:杉并区,下高井户。“请问老人家,您见过山田这个人吗?”“只 见过一次。”“是交换合同的时候见面的吗?”“不是,合同都是委托给中间人办 理的。一天晚上,我偶尔遇到了大河静子和那个人,两人是一块回来的,看上去谈 得挺热乎。当时,大河给我介绍,那个人就是她的担保人山田部长。 老人若有所思地悄悄说道,似乎话外有音。 “那人多大岁数了?” “岁数不小了,大概将近五十,”“确实……那么,那个人后来没来过吗?” “以后再也没看到,反正我也不大关心别人的私事……”老人突然中断了话题,但 是,中井还有话要问,他试探着说:“那么,您知道她自杀的原因吗?”“听说她 留下一封遗书,遗书里写着被一个男人骗了,又听说怀了孕,不过我倒没见到那封 遗书……”“怀孕?她怀孕了吗?”中井惊奇地反问。有关怀孕的事,员警并没有 告诉他。莫非没有发现?“只是这么传说,说不定和谁洗澡的对候……”老人讲到 此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也许她责怪自己讲得太多了。 “谢谢您了。” 中井谢过老人,便离开了香烟店,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他就心满意足了。也许 别人了解的情况比老太太更多些,不过,能不能从人家嘴里如此顺利地套出这些话 来,倒是个问题。 中井想,老人肯定被他那副书记的官衔唬住了,因此才对他说出这么多情况。 但是,这种办法并非对所有人都能奏效。 这一天,中井再没有继续调查下去,他认为,事件发生后,附近的人们肯定要 相互议论、交换情况;再了解也只能和老人谈的情况重复。 伴随着自己脚步,中井心里默念着:“山田一郎,山田一郎。”叫这个名字的 人虽说到处都有,却唯独在他的熟人里没有。 或许是假名吧,中井心想。据说取假名的时候,往往取那些和自己的真名实姓 具有某种关系的名字,要不就取一些最简单最容易称呼的名字,山田一郎这个假名 的来源是不是属于后者呢?如果山田一郎是他的真名实姓,那么当大河静子把他介 绍给老太太的时候,满可以讲成“担保人山田先生”,正是由于山田不是他的真名 实姓,大河静子见面的一瞬间又忘记了这个假名,所以才介绍成“部长”了。 中井推测:称呼“部长先生”,也许此人就是部长,由于平时称呼习惯了,见 面时便脱口而出。 那么,大河静子平素习惯称呼部长的人究竟是谁呢?正如老人误解的那样,从 年龄上分析,此人不可能是工会里的部长,因为工会里的部长没有五十来岁的,这 些部长也从未被大河静子那样称呼过。 因此,值得考虑的应该是公司机关的专职部长,因为机关的专职部长几乎都是 五十左右。总务部长、人事部长、制造部长、供销部长、宣传部长……中井把每个 部长的形象和名字在自己脑海里过了一遍,这个部长是他们之中哪一位呢?当然, 他们之中没有山田一郎这个人。 想到这,中井象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似的突然停住了脚步,然而,这个重大线 索在他意识里即将出现的时候,却又消失了。 中井为了使自己情绪稳定下来,点了一支香烟。 这些事仿佛都与那份租房合同有关,合同书、署名……山田一郎这个假名,这 一线索打消了中井的紧张心情。 关键是那个假名,应该考虑,此人为什么用假名呢?所谓公寓的租房合同,一 般都是走走形式而已,由于不可能在某个地方公布,即使写真名实姓也无关大局, 而且,委托别人当担保人这类事情在日常生活中又司空见惯,对于这类日常琐事, 这位“部长”也没敢用真名实姓,难道能说他这样做是无意的吗?如果写了真名实 姓,那将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明白了! 中井断然认为:假设此人真名是A ,而合问上的担保人又写了A ,那么中井就 要按照这个名字去走访A ,并且还会就A 和大河静子的关系提出各种问题,可能由 于A 不希望造成这样的结果,才编造了一个假名。由此可以推测,A 把大河静子安 排在“水友庄”住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她的死期。 这时候,中井的思路又回到大河的遗书上来。 那不是一封遗书,内容纯属凭空捏造,由于断定大河自杀的唯一根据就是那封 遗书。 因此可以推测,大河的自杀是值得怀疑的。 中井兴奋地加决了脚步,他想:那封遗书说不定是受A 的指使写的。A 以甜言 蜜语哄骗她写一段文字,而她本人并不知道这段文字就是自己的遗书。 这样考虑是不是有点过头?好象一步跨跌了好儿个阶段,因为大河静子是了解 中井的,即便A 指使大河静子与“我上了中井纯夫的当”,大河静子肯定要问明A 的用意和目的,A 对此能否作出合理解释呢?尤其当A 指使她写“失去了生活的信 心”时,她不可能没有疑问,她自然会感到恐惧并拒绝其要求。 中井的思路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那就是A 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仅凭大脑 想像是漫无边际的,巴安化妆品公司下有八名部长,无论哪个部长同大河静子来往 都不足为怪,男女朋友嘛,哪怕只有一点起因,也很容易结合起来,尤其她是个寡 妇,已经结过婚……。 快到五点了,中井给工会挂了个电话,他要把调查情况告诉木场,也想从木场 那里得到有关调查情况。“他打电话的时候,捂住鼻子,尽量改变音调,因为他怕 接电话的不是木场,而是其他人。木场对他解除了怀疑,其他干部和执行委员却一 直把他当成”叛徒“,一个” 叛徒“给木场打来电话,恐怕对木场的处境不利,中井担心的正是这个。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接电话的正是木场本人。 “啊,是你,正好,我正要和你联系,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木场在电话中滔 滔不绝,他的语气悭锵有力。中井心想,他莫非得到了什么好消息?“我正在我的 住处附近,不过,要和我联系什么事呢?”“能不能到这里来一趟?”木场并没有 回答中井的问题,而是把自己的话抢先说了。“”这就去吗?我今天已经整整跑了 一天了。“中井这样说决非出自怠慢,因为他确实累得筋疲力荆就在他喝醉酒的第 二天,员警敲门喊醒了他,询问了许多他根本不知道的问题;接着,那个自称仁部 伦子的女人又登门拜访,两个人又一同去了区政府;然后,他又去了公司……今天 一天走的路比平时两天都多,要是再跑到公司去……他实在不想去了,如果可能的 话,最好用电话直接谈完。 “不要哕嗦了,请你务必见一个人。”“要我见一个人?那人是谁?”中井随 口这么问了一句,但心里已经暗暗作了回答,也许要我见那个仁部伦子。 当然,他这样考虑并没有什么特殊根据,只是凭直观感觉而已。 “来一趟吧!在白天约会的那家茶馆怎么样?”“白天约会的茶馆有两家,究 竟是哪一家呢?”中井马上要去茶馆,他渴望再一次见到仁部伦子。 “还是不要去' 伦德' 了吧,因为她是在,伦德' 失约的。”“好,我这就去。” 中井回答。 二十分钟以后,中井推开了' 鲁本' 的店门,他一进去就寻找红黄色彩,却没 有发现她的踪影,他想;她可能不来了。 “喂,看什么呢?在这里。” 突然,旁边的桌子有人打招呼,原来木场正在抬头笑着对他讲话。 中井大吃一惊,他随即发现木场身边坐着一个人。 与中井的愿望恰恰相反,此人并非仁部伦子,而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 他身穿一套褐色西装,扎着一条鲜红的领带。 也许他参如工作不久,连西装都是崭新的,可是中井却记不起他是谁。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大河顺一君,是大河静子女士的弟弟,特地从沼津赶 来的。”随着木场的介绍,小伙子站起身来,对着中井行了个礼。 “啊,多谢,我是中井。”中井还了礼,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感到自已 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难道小伙子会用奇怪的先验观看待自己吗?他可能是接到员警通知后进京的, 如果那样,员警应该把遗书的事告诉他了。 肯定是他到工会要求见中井的。 看样子还得辩论一番埃想到这,中井感到一阵忧郁,从昨天起,自己已开始参 加辩论了。 “您的姐姐遭到了不幸。” “是埃” 大河顺一的回答是暖昧的,他的语气对中井似乎并无恶意。 “在员警署问过什么了吗?” “啊,都对我讲过了。” “是吗?不过,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中井打算来个先发制人。 其实,这种辩论式的开场白,连他自己也讨厌。这样一想,他反而不好意思说 下去。 “啊,这件事算是结束了。” 木场从中拦住了他的话。 “结束了?为什么?” 中井惊讶地问,转而一想,自己方才这是怎么了?由于从昨天起,中井一直成 了谣言和误解的受害者,方才的那段开场白也许出于陷入受害的意识之中而不能自 拔的缘故。服务员过来了。 “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