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后几年 从40年代末起,在爱因斯坦的书信中,越来越经常地流露出对生活的厌倦的 议论。随着这些议论,还越来越经常地发出一种和要去世的人、和自己生命辞别的 忧伤,尽管是平静的语调。这种平静的忧伤就像一个有时在寂静的傍晚感受到的那 种情绪。这种情绪绝少进入一个人的逻辑上秩序井然的世界观中,它始终是一种感 情上的、由半音谱成的、无意识的东西。 一个人惋惜过去了的一天,惋惜他永远失去了的、不可复归的个性,惋惜那些 已经永远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东西。他还惋惜个人的生活。对将逝去的一天的忧伤遮 盖不住对次日的愉快的期待,对过去的个人生活的忧伤与对整个存在的不朽的乐观 主义心情并不矛盾。 它们相互补充,不可分割。承认局部的、具体的、个人的东西的价值和不重复 性,就使伊壁鸠鲁式的对死的否定变得更具人性,它把逻辑公式变成人的激情。 关于存在之不朽的想法,同样也使正在消逝的个人生命的忧伤变为宁静的、某 种透明的和水彩画般的忧伤。 在爱因斯坦意识中非常清晰地表现出伊壁鸠鲁式的乐观主义路线,他确实无视 个人的死并对死无动于衷。但它不排除对将要失去的生命的忧伤。什么是爱因斯坦 所特有的东西呢?这就是兼有对本人的生命相对的无所谓和对已经死去的人们的强 烈、平静的忧伤。 爱因斯坦对艾尔莎之死,对埃伦费斯特的自杀、对朗之万和玛丽·居里之死、 到玛娅·爱因斯坦的慢慢衰逝怀着平静的同时又是深切的哀伤。 这些感情是建立在经常的孤独感上的,这种孤独感是同无法理解的宇宙和谐及 在制订统一场论时总是遇到新的挫折相联系的,也是同爱因斯坦所走的道路和大多 数物理学家在30至50年代所走的道路分歧相联系的。而且道德的和谐也达不到, 周围现实的影响成了他不满的根源。 在学者期待的科学东西和他在科学上所能做到的事之间的脱节,不仅埃伦费斯 特遇到了,爱因斯坦本人也无法避免。然而这里有根本的区别。对爱因斯坦来说, 科学的预测和科学结果之间的冲突大都是个人之外的。他对科学进一步发展的道路 看得比埃伦费斯特远些,同时他更深刻地感觉到已经做到的事还不能令人满意,并 感觉到面临道路的困难。整个科学在临近本世纪中叶时所做到的事情都不能令人满 意,将来科学应该做的工作困难重重。 爱因斯坦感觉到上述脱节乃是新的非古典科学的客观特征。非古典科学使最基 本的原理失去了往昔的静止性,而现在各种局部结果正在动摇科学的主要基础,并 且正在开辟愈来愈彻底地改造世界图象的新前景。新的成果不只是答案,而且包含 新的问题、矛盾、预测。因此,对非古典科学来说,具有特殊价值的预测,还没有 获得某种单值性的物理学上的解释。 上述成分之间的脱节,在爱因斯坦心目中是个人之外的,它是一种客观的东西。 正是这类客观的确认把个人悲剧变成了客观的“思想悲剧”。后者也是从关于命运 本身和生活道路本身的意识中得出来的。 在任何情况下,探索统一场论和渴望道德和谐,并未在爱因斯坦心中引起对自 己在科学上的贡献进行总结的愿望,所以在爱因斯坦的文献遗产中难于找到对生活 道路的总结性评价。 爱因斯坦在1955年春天发表的讲话中,有一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是总 结性的,这就是1955年3月为纪念苏黎世工大建校100周年而写的几页“自 述片断”。文中叙述了进入工大的第一个打算,以及在阿劳州立中学度过的半年。 爱因斯坦怀念这所中学里自由的气氛。他还回忆起他在阿劳时使他感兴趣的一个理 想实验——以光波速度运动的理想实验,这时光波对于以同样速度运动的观察者来 说应当是静止不动的。这一图象违背相对性原理,他是成了他一系列思考的开端, 同其后1905年在《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一文阐明的概念有逻辑上的联系。 爱因斯坦叙述了大学生年代, 对数学知识的态度, 回忆了伯尔尼专利局的工作 为科学创作创造的有利条件,简略地回忆了狭义相对论,比较详尽地谈到了广义相 对论。对导致在1916年最后制订广义相对论的思想探索的评述非常明晰和新奇, 在爱因斯坦的其他言论中很少遇见这样简明的形式。 自述片断用以下几行关于统一场论的话作了总结: “自从引力理论这项工作结束以来,到现在40年过去了。这些岁月我几乎为 了从引力场理论推广到一个可以构成整个物理学基础的场论而绞尽脑汁。有许多人 向着同一个目标而工作着。许多充满希望的推广我后来一个个放弃了,但是最近1 0年终于找到了一个在我看来是自然而又富有希望的理论。不过,我还是不能确信, 我自己是否应当认为这个理论在物理学上是极有价值的,这是由于这个理论是以目 前还不能克服的数学困难为基础的,而这种困难凡是应用任何非线性场论都会出现。 此外,看来完全值得怀疑的是,一种场论是否能够解释物质的原子结构和辐射以及 量子现象。大多数物理学家都是不加思索地用一个有把握的‘不’字来回答,因为 他们相信,量子问题在原则上要用另一类方法来解决。”他说:“不管怎么样,我 们总可以用莱辛的话自慰:‘对真理的追求比安安稳稳地占有它更可贵。’”对爱 因斯坦来说,“真理”就是关于实在世界的真理,这就是世界图象。这样的图象将 无限地接近其原型,越来越摆脱任意的假设,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合于科学的理想, 即这样一幅图象,其中不存在经验的、找不到因果解释的物理常数。但是,在无限 地接近于这一理想时,科学在自己发展的每一阶段上只具有某种相对的真理,相对 的、近似的、必须进一步变化的存在观。“占有真理”也就意味着把某种确定的世 界图象把握在手。 在爱因斯坦心目中,统一场论距单值地解释宇宙的构造还很遥远,爱因斯坦对 此很清楚,并在上述那段话中不是第一次地表现了理论的初步性的想法。在这个理 论中,他还没占有真理。但是,统一场论带给科学一个非常强大的潮流,它推动了 理论物理学把相对论概念和量子概念综合起来,把各种暂时互不相关甚至有时是彼 此矛盾的关于各种场的观点综合起来,在这个意义上,统一场论处于科学的主航道 上。爱因斯坦在40至50年代提出的统一场论的具体形式,可能成不了不随历史 改变的科学内容,但作为它的基础的倾向将保存着。由于表现各种场的相互作用的 粒子嬗变的量子- 相对论观念有所发展。把这种倾向带进科学中,意味着不是已经 “占有真理”,而是在继续“追求真理”。 未曾导致单值肯定结果的统一场论的艰难探索,为新的真理、无限接近客观现 实的新环节开拓了道路。 爱因斯坦深刻地感觉到科学的内容和科学的暂时价值之间的生动联系。对科学 发展的这种观点,是他同科恩的一次谈话的潜台词。科恩在爱因斯坦逝世前两个星 期访问了他。 在4月的一个星期天早上,科恩来到一所有绿色百页窗的住宅。杜卡斯把科恩 请到了爱因斯坦的工作室。 爱因斯坦走进屋,跟科恩打过招呼,然后就出去了,回来时衔着烟斗。他吸着 烟,坐在沙发上,用毛毯盖住双腿。爱因斯坦身穿蓝色毛衣, 灰色法兰绒裤, 穿着 皮拖鞋。 科恩写道:“他的脸显出了阴沉悲伤,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但是一双炯炯有神 的眼睛却消除了衰老的印象。特别是当爱因斯坦笑的时候,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 时他就用手指拭去眼泪。”科恩觉得爱因斯坦的英语讲得满可以,爱因斯坦在美国 已经住了20年了。爱因斯坦低声的谈吐和在壁间大声回响的笑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给科恩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爱因斯坦讲到他的立场和马赫的立场之间的根本对立,并较详细地叙述了在维 也纳同马赫的会晤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主要是关于分子和原子的存在的争论,还 提到了后来的一代物理学家们的哲学爱好。爱因斯坦说:“他们是坏的哲学家”, 他们同马赫的区别在于,他们在科学中允许和感觉没有直接联系的逻辑结构,但在 基本的认识论问题上他们追随马赫,而且否认在观察到的东西背后有引起感觉的客 观实在。 可见,爱因斯坦认为“逻辑实证论”和正统的马赫主义之间差别的性质,也如 实证论的各流派之间的差别一样是不重要的。 在谈话中,最大的注意力放在了牛顿的创作问题上。科恩看出了爱因斯坦的历 史科学回顾的一个特点,可以把这个特点和他对科学的态度联系起来。 爱因斯坦谈到了科学创作方面的历史直觉。在爱因斯坦看来,有一种内部的或 直觉的历史,还有一种外部的或者有文献证明的历史。后者比较客观,但前者比较 有趣。 物理直觉得出一些观念,它们走在前面,而且有时还解释严格的数学关系式, 相互推导,构成一出“思想的戏剧”。 对爱因斯坦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在科学中保留这样一些思想和思想冲突。甚至 在“思想的戏剧”的历史插曲没导致史诗般的成果,没有形成无可争议、不随历史 而改变、没有得到好结局的情况下,它们反正一样继续存活在科学之中。 爱因斯坦同科恩进行的以科学史为题的谈话,其实也就是从这一点开始的。当 似乎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从新的角度重新提出来的时候,他谈到了科学史上常有的情 况,可能会永远纠缠着人们。 如果在科学史上,甚至在最普通的观点上看到问题的积累、深化和变化,而这 些问题一次又一次地传给未来,那末历史的回顾就变成了同过去的思想家们的讨论, 而且这些过去的思想家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活人对活人谈话那样”发言。 过去的活生生的冲突显然是不朽的, 它们传下来, 并同科学发展的潮流、速度、 梯度结合在一起。 爱因斯坦正是这样对待过去的思想家们的。爱因斯坦看出牛顿是17世纪的思 想家,正面的解答属于17世纪也属于以后的两个世纪。未解决的问题、17世纪 的矛盾和问题也属于未来的世纪。它们引起爱因斯坦对牛顿不朽的感觉,并使他觉 得有可能同牛顿就像同活人一样讨论宇宙问题。 同不朽的人们交谈的人开始研究不朽。同过去和未来时代的世界研究者生动合 作的感觉使爱因斯坦产生一种特有的平静态度。他知道,作为具体解答的统一场论, 由于未达到单值的物理理论的程度,可能会消失。爱因斯坦在自己史无前例的紧张 探索中,对已经找到的东西的可疑性怀着沉重的、有时是悲伤的感情,但他从未有 过绝望的感觉。他知道,问题将被解决,将被充实,并再次出现在科学中。这个具 体解答的消失将会成为不断发展的、因而是不朽的真理的一种牺牲。 在爱因斯坦方面,科学在这样的程度上成了生活的内容,所以对自身的命运、 对自己的生和死的态度同对科学的态度是紧密相联的。在临终的时候,在1955 年的自述片断中,与其说他在作总结,不如说是在展望未来。况且,正如已经说过 的,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性评价从来引不起爱因斯坦的兴趣。 有一回,一位纠缠不休的访问者问他:“您在临死之际会如何回答这样一个问 题:您的一生是成功的还是虚度的?”像往常一样,爱因斯坦毫不在意问题提得唐 突, 并以惯常的质朴的坦率回答说:“无论在临死之际还是临死之前,这类问题都 不会使我感兴趣??我不过只是自然界的微不足道的一小块东西罢了。”在1916 年,爱因斯坦病倒处在生命垂危时,如果没有艾尔莎的关怀,日日夜夜守护床前, 爱因斯坦是活不下来的。海德维希·玻恩看望了病中的爱因斯坦,听到他谈论死, 而且他谈得如此平静、毫不介意,使海德维希觉得可以提出他怕不怕死这样的问题。 爱因斯坦回答说:“不,我同所有活着的人是互为一体的,所以在这无穷无尽 的人流中个别的成员开始了和终结了,我觉得都无关宏旨。”当然,这不是一句空 话。海德维希·玻恩如此珍视爱因斯坦逗乐的笑话,因而才懂得这些话的绝对严肃 性。她对爱因斯坦的话补充了一些很深刻的评语。她说,在爱因斯坦的话中表现出 了他同人们融为一体,他在探索自然规律的整个一生中所追求的也就是这种融合。 海德维希·玻恩以令人惊异的鉴别力探寻着爱因斯坦科学贡献的最本质的东西, 同时也是他对人们的态度的最本质的东西。进入“超个人的东西”,对宇宙客观规 律的兴趣激发了爱因斯坦同宇宙,同生命的一切表现,同人类、同人们融为一体的 感情,人们世世代代扩展着自己的自然知识、自己对自然的统治并接近于人类社会 的合理组织。在他对人们的态度中,那种好象是从思想,而不是从心里涌出的东西, 成了心灵和思想和谐的表现。有一次,在同英费尔德的谈话中,爱因斯坦说: “生命——这是一出激动人心的和辉煌壮观的戏剧。我喜欢生命。但如果我知 道过3个小时我就该死了,这不会对我产生多大的影响。我只会想,怎样更好地利 用剩下的3个小时。然后,我就会收拾好自己的纸张,静静地躺下,死去。”再也 找不到能指望获得伊壁鸠鲁主义者尊号、比爱恩斯坦离伊壁鸠鲁的“澡盆”和“葡 萄酒”更远的人了。但是,也很难找到一个能更接近于世界观和生命的希腊式和谐 的人。这种和谐表现在,伊壁鸠鲁在逻辑上无懈可击的公式成了爱因斯坦经常的情 绪,这个公式在20世纪思想家的意识中实现了。它实现了,因此也改变了,具备 了丰富多彩的存在,不再是一个公式,并由平静的忧郁感补充了。 在1955年4月,当科恩来访时,爱因斯坦自我感觉良好。几天以后,普林 斯顿的朋友们中有一位偕同爱因斯坦到医院去探望患风湿病的玛尔戈。出来之后, 他们曾四处,他们边散步边谈起过死。 爱因斯坦的朋友援引了一则题为死对一 个人意味着什么的格言,爱因斯坦补充了一句:“死也是一种解脱。”这不是什么 新见解。爱因斯坦热爱生,他同时早在几年前给索洛文的一封信就是以下面这几个 字收尾的:“死也不是那样坏”。这不是对生的冷漠这是对充满“个人之外的东西” 的生的最高度的爱。这种对生的态度, 接近于希腊式的和谐, 但属于当时的时代。 过了一个星期,4月13日,爱因斯坦感到不舒服,他觉得腹部右侧剧痛。医 生们诊断是主动脉瘤,并建议他动手术。爱因斯坦拒绝了。 他的精力渐渐衰竭。4月17日,星期天,爱因斯坦自我感觉稍好一些。爱因 斯坦和儿子谈了话,还特别对建立统一场论的数学工具的困难表示遗憾。正如人们 后来所知的,这不是暂时困难的表现,而是爱因斯坦创作道路上根本性的表现。 爱因斯坦和玛尔戈躺在同一家医院里。4月17日一早,玛尔戈坐轮椅来到爱 因斯坦床前,爱因斯坦自己感觉良好,和玛尔戈谈了一会并同她告别了。夜里,一 点刚过,助理护士罗素小姐发现,爱因斯坦用德语说了几句话。护士没听懂,便走 近床前。就在这一瞬间——一点二十五分,爱因斯坦与世长辞了。解剖发现是腹腔 主动脉溢血。爱因斯坦的遗嘱早已闻名。 他要求不举行宗教仪式,也不举行任何官方仪式。按照他的愿望,下葬的时间 和地点除护送爱因斯坦遗体去火葬场的少数几位最亲近的朋友外,一概没有通知。 骨灰被撒在空中。 爱因斯坦的逝世对人类产生的影响,使人们回想起列昂尼德·安德列也夫在托 尔斯泰逝世后所写的短篇小说《格列佛之死》。当格列佛还活着的时候,小人国的 居民们在夜里听得见他的心跳。当爱因斯坦还活着的时候,人们也有这种感觉。现 在,巨人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当一个伟大的社会活动家或一位天才的作家死去的时 候,人们常有类似的感觉。而对于一个自然科学家之死引起了这样的感觉还是头一 次。 求得了科学和社会和谐的理想之间的逻辑联系,对树立科学家的道德威望来说 是足够了。但是,这里不只是威望,人们热爱爱因斯坦,所以他的死引起了普遍的 悲痛,表现出了思想家和自己同代人有着非个人的联系。这仍然是那种对渐渐消逝 的个人生命的“黄昏般”平静的忧伤。平静是因为个人生命的基本内容不是生存, 而是存在,个人生命充满个人之外的、永不消逝的、不朽的东西——忧伤,因为存 在包含着超个人的、实现个人的东西,包含着个人的不重复性。 这种忧伤本身表现着个人的不朽。爱因斯坦之死及其反响引起的不是个人消融 在超个人的东西中的不朽的想法,而是作为和谐的不朽的想法,在这种和谐中个人 把自己不可重复的贡献带进了超个人的东西之中。 他的不重复性、他的保存和永远消失,乃是对一个人之死的复杂反应的源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