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巴黎的玫瑰与醉汉 这是一座正在回忆的雕像——就像艾青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一样,这雕像的回忆 也是绵绵无尽的。 这座雕像只是艾青的头像。 至于艾青曾经走过的流浪者的道路,跋涉者的道路,革命者的道路,却是看不 见任何印记的。——是雕塑家有意留给后人去考证、去摸索、去想象的吗? 艾青从落地起,就是命运多舛,举步维艰的。 他的第一个脚印就是艰难的。 他用自己的求索的脚印探求着路,探求着人生和艺术的路,探求着他爱得太深 的土地上不再有饥饿、寒冷,不再有永不收回去的乞丐的手的路。 他是封建地主家庭的叛逆者。 他在叛逆中铸造自己的性格。 他由同情、怜悯旧中国底层的穷苦人民,进而为他们奔走,呼号,以自己的深 沉的、优郁的、激愤的诗歌,吹响了战斗者的号角。 他是在流浪中投身革命的,他是在流浪中成为诗人的。 他的早年远涉重洋来到巴黎,并不是为了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而只是为了画 画,为了年轻人的对于远方的浪漫的向往——自然,其中也包含了对现实的不满, 对黑暗的反抗。 巴黎的三年,是物质上贫困、精神上自由的三年。在父亲断绝经济接济后,艾 青只好半工半读。他为咖啡馆画过广告,后来又去蒙马特的一家美术作坊里作油漆 工,他负责的是最后一道工序——用中国漆模仿顾客的姓名描在打火机和香烟盒上, 每天干一个上午可得十个法郎,吃饭以外还稍有盈余。 在他补习法文的学校里,一天艾青正在本子上写诗,坐在他前排的一个丹麦姑 娘回头瞧见了,惊讶他说:“你是诗人!”这位丹麦姑娘后来到英国上大学去了, 到英国后还给艾青写过信。艾青没有回信,不久连名字也忘记了。那时的艾青,对 于女性还是迟钝的,他面前的迷雾太多了——人生与社会都是如此。 艾青是在巴黎认识后来成为挚友的李又然的。 在巴黎第六区浮世哈姆大街附近的一个小饭店里,艾青发现时常有一个同胞在 饭桌边坐着。恒,他的面前既没有饭,也没有菜——一碟很便宜的、数量少得可怜 的小菜,虽然省俭着吃,也终于吃完了——连一碗汤、几片面包也没有——这就是 饥饿中的李又然。艾青坐过去,要了饭菜,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只说了一句: “吃吧!我每天有十个法郎。”两个人一起走出饭店,在马路上,艾青又给李又然 十张饭票,五十个法郎。 路上,艾青吹着口哨,吹的是一支流行歌曲,很轻松的流行歌曲,在他嘴里不 知为什么变得凄凉而沉重了。 从此后,两个人变得难分难舍了。艾青指引着李又然接近艺术,而李又然带艾 青去大学听课。艾青说:“以前走过大学像走过教堂一样厌恶,现在也喜欢去去了。” 为了艺术,为了时事,两个人经常吵架,吵得这么凶,今天吵完第二天和好如初, 和好之后接着再吵。 艾青是抱着幻想来到巴黎的。 巴黎的郊区有一个玫瑰村,来法国之初艾青曾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家家盛开的 玫瑰甚至勾起了他的几缕相思:双尖山下,西子湖畔,那也是花的故乡呀! 巴黎有玫瑰,也有小偷、妓女、饿殍。 巴黎大街上的人流,是由各种肤色、各种帽子组成的。然而,有色人种受到的 歧视也随时可见,明明贴着空房出租的广告,艾青去时,房主一看: “支那人,房子已经租出了!”巴黎不仅有罗浮宫、圣母院、埃夫尔铁塔,巴 黎的阴影也是到处可见的。 这是一个不平等的世界! 但,巴黎毕竟是巴黎公社的故乡。 巴黎人谈吐既讲礼貌也比较随便,还有善于幽默、爱开玩笑的乐观主义,对于 艾青这样一个流浪者来说,是很容易接受的,并且觉得有一种流浪汉式的温暖。 在艾青的回忆中,这座城市是巨大的、开放的、好客的、幽默的、五光十色的, 布满了文学家和艺术家的足迹的;但,同时也是到处都能找到病态、不平等和嘈杂 的城市。 当时,法国的数不胜数的标榜着现代派、浪漫派等各种流派的“艺术沙龙”还 没有注意到艾青这样一个人——他还是个满腹才情却又不见经传的无名之辈;但, 应该说,巴黎那浓郁的艺术气息是熏陶了他的。他的法文并不好,却有很强的理解 力。他读了一些法国的文学作品——除了醉心于凡尔哈仑的诗以外、除了继续注意 俄国的屠格涅夫、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等人的诗作以外。 法国,是20 世纪的文化、艺术的中心。 不妨说,艾青是涌向这中心的潮流之中的一个小小的水滴——而在他离去之后, 这小水滴经历了水滴石穿的磨练,终于独自流出了自己的迷人的航程。而当细心的 读者仔细研读一番法国19 世纪的文学,便会有趣地发现,在那里,也有一个文笔 与思想比较接近、怀着“永远孤独的命运感”而献身于法国的文学事业的诗人—— 沙尔·波德莱尔。 波德菜尔的著名诗集——《恶之花》一作者为此吃过官司,作品也曾被禁过— —但,雨果却大声赞扬它是“光辉夺目的新星”。这一本开创了法国近代诗歌新时 代的诗集,艾青在巴黎时读到了,并从中得到了思想和艺术的启示。艾青读《恶之 花》的时候,波德莱尔已在六十一年前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与凡尔哈仑在某种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波德莱尔寻求的、锐利地反映的是 诗人对巴黎社会的畸形、肮脏一面的讽刺和挖苦,对腐朽、传统的世俗习气的鞭笞 ——诗人的对美的追求是通过描写丑恶来反映和休现的——是“自由、细腻、辛辣。” 读一读《陌生人》吧,这短小的诗行间,读者可以或多或少地感受到波德莱尔的心 的跳动,以及他的几乎无处不在的思维的触角————喂!你这位不可猜测的人, 你说说你最爱谁呢?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姐妹还是兄弟?,——哦……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 ——那朋友呢? ——这……你说出了一个我至今还一无所知的词儿。 ——你的祖国呢? ——我甚至不知道她座落在什么方位。 ——那美呢? ——这我会倾心地相爱,美是女神和不朽的…… ——金子呢? ——我恨它,就像你恨上帝一样。 ——啊呀!你究竟爱什么呀?你这个不同寻常的陌生人。 ——我爱云……匆匆飘过的浮云……那边……美妙奇特的云! 他好像是不知所爱的。其实,他的爱在当时很难为世人所接受、所理解: 他好像连祖国的方位都不清楚的,其实,那也恰恰说明他有着更深沉,更博大、 更带有理想色彩的爱。 再也没有比“西生人”更孤独的了。 艾青在巴黎,恰恰也是个陌生人,也是个孤独。 自然,波德莱尔和艾青是两个国度的人,又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最最明显的是 艾青后来选择的一条走向太阳、举起火把的道路,从而使自己融进了革命的潮流。 但,即便如此,我们仍可以看到这两位诗人在心灵某一点上的相通之处。 艾青是不会忘记巴黎的。 艾青是爱着巴黎的。 艾青的雇主,那一个作坊店的老板是个混血儿,父亲是越南人,母亲是法国人, 老板学过拳击,身上长着毛,对雇工的态度是很粗野的。也许艾青还算是兢兢业业 地为他干活的吧?所以他对艾青还是客气的,总是称为“先生”。在半天的活儿干 完后,很痛快地把十个法郎送到艾青乎上,笑嘻嘻地耸耸肩膀,道一声再见。 时间是充裕的,艾青除了逛逛大街、看看电影外,酒巴间和夜总会是从不涉足 的。艾青说:“我瞧不起这些地方。”最使他醉心、并从中得到最多的启发和诱寻 的,还是比利时大诗人凡尔哈仑的诗作。 凡尔哈仑笔下,城市的畸形繁荣,宁静的乡村的画面,对于他来说并不是陌生 的。凡尔哈仑的浓重的优郁的笔调,在艾青的忧郁的心灵上,如击鼓的重槌捶下, 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俄国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马雅柯夫斯基、叶赛宁的作品也相继向他走来。 流浪者的艾青的心里,有了一种更为深广的不安宁。 他不再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唱着恍郁的歇的流浪者了! “九一八”事变的炮声一样传到巴黎。 艾青,这个并没有济世之志,也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第一次被逼 近了的亡国之耻、亡国之痛煎熬着、折磨着。 一天,艾青早早地从他寄居的那一家葡萄牙人开的旅馆的过道小屋里走出,到 巴黎近郊一个僻静的所在去写生。 一个喝醉了的法国人(多么真诚,多么可爱、多么清醒的一个法国朋友)在艾 青身边跟踉跄跄地站住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便是大声地嚷:“中国人,国家快 完了,你还在这儿画画!”艾青在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沧桑之后,仍然记得这句 话,他说:“一句话,就像在我的脸上打了一个耳光。”他从沉缅于艺术的迷宫, 他从向往着流浪的天真里,跨出了对他来说是无异于里程碑式的一步:1982 年1 月16 日,“世界反帝大同盟”在巴黎召开了“东方支部”的成立大会,艾青出席 了会议,并加入了这个组织,那“温和的、激烈的、爆炸的”发言,以及爱国者们 身后拖着的“深暗的、悲哀的黑影”使艾青的心燃烧了! 哦,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人,还有另外一种生活。 那是一些苦难的人,那是一种苦难的生活,然而,因为他们有理想,有目标, 为大众、这苦难便也成了幸福,这遥远便也成了亲近。 在这次大会后,艾青与诗邂逅相遇,从此便一往情深。 艾青写下了他平生的第一首诗:《会合》——东方支部的会合。 诗人的第一个脚印,是在他流浪的异国留下的。 诚实的历史对于诚实的艾青的最好的表彰是:当多少年以后,这一首蒙上厚厚 的岁月的灰尘的诗,被后来者重新发现时,依然充满了自由与解放的魅力。 作为诗人的艾青,他的真挚、执着,是从第一首诗开始的。 “温和的、激烈的、爆炸的”发言声的描述,就可见一斑——革命者也是有温 文尔雅的。 他的优郁是他的诗人的天性中的一部分,是他所追求的“真、善、美”中流动 着的感情色彩的一部分,是由艾青的性格和心灵灌注的优郁美。 艾青要回国了。 如同他的决然出走一样,他要回去了。 他回去时的迷茫几乎与他出来时的迷茫相等。 他是为学画画来巴黎的,他回去时不能说已经功成名就。至于回去以后做什么, 也实在不得而知。但,烧灼在他心里的亡国之痛却是要比先前更强烈了! 那一个喝醉了酒的法国人,时常会踉踉跄跄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要回去了, 他只是感到祖国在召唤。 那时,李又然仍旧穷困着,上顿不接下顿。艾青一方面劝他先做做小工图个生 计,一方面把自已路费之外的剩余,全部给了李又然。李又然体谅到艾青回国以后 依然是路途遥远而崎岖,一切都在未定之数,执意不收。两个好朋友为此而闹得面 红耳赤。 艾青深知朋友的困境,便说:“我把钱放在马路上了,管你要不要!”哪知李 又然和艾青一样扬长而去,艾青无法,只好回头把钱重新拾起。 从巴黎列马赛的路上,艾青轻声地哼着马赛曲。 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他渴望着回到故国,故乡——那里终究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他想象着日本军队的刺刀与炮火,而中国的土地——神圣的土地,却被一只只 带血的靴子践踏着。 活鲜的小草没有了。 陪伴过他的童年的双尖山下的竹园烧焦了。 紧紧地关闭着、沉闷着的战士啊,人民从来得不到新鲜空气的故土阿,像铁屋 子一样的故士啊,现在却由侵略者的手撕开了! 也许,在他回回国以后仍然是个流浪者,但是他将和自己的人民一起流浪。 也许,在他回国以后仍然要摆弄画笔,但,他将为自己的人民绘出心灵。 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仍然要回去。流浪、流浪…… 别了,玫瑰。 别了,作坊。 别了,画室。 别了,自来水管通过房间的小小的过道房。 别了,已经记不起名字的那一位丹麦姑娘。 别了,别了,巴黎! 三年,他刚刚认识巴黎,而巴黎也许还不认识他。 三年,贫困而自由的三年啊! 三年,心灵的重压像石一样堆砌的三年啊!三年,结识了“反帝大同盟”,也 结识了诗的三年啊! 三年,学会了以自己的姿态,吹着那一支从彩色的欧罗巴带回的芦笛的三年啊! 一个注重感情,一个渴望着了解世界、一个在巴黎生活了三年的人要走了,他 对法兰西是充满着依依借别的深情的。从巴黎去马赛的途中,他写下了第二首诗: 《当黎明穿上了白衣》紫蓝的林子与林子之间由青灰的山坡到青灰的山坡,绿的草 原,绿的草原,草原上流着——新鲜的乳液似的烟…… 啊,当黎明穿上了白衣的时候,田野是多么新鲜! 微黄的灯光,正在电杆上颤栗它的最后的时间。 看! 在这一首诗里,读者所看到的凡尔哈仑的影子倒是比较远了,而艾青自己的特 点却明白无误地显示了出来:他是注重形象的,他是讲究色彩的,他是追求内在的 音韵和新鲜的比喻的。巧妙的叠句,蕴藉的意境,在平凡与素朴中流露出来的惊人 之笔,这一切都是属于艾青自己的——艾青的第二首诗实质上就已经宣告了,作为 诗人的艾青的无可争辩的存在,以至人们在半个世纪后重读时,仍然不能不为诗人 的奇特的想象、娴熟的技巧而惊讶! 流浪汉似的艾青,其实也一样向往着宁静与安详的。 牧歌似的黎明,为大地上的跋涉者与耕耘者所有的黎明,艾青心中的黎明啊! 那时,在中国的土地上还没有这样的黎明。 1932 年1 月28 日,是艾青从马赛启程回国的月子,也正是日本军阀发动上 海“一·二八”事变的一天。 船行在苏伊士运河上,远方的风所带来的远方的呻吟,是来自祖国的。 其时,上海战争已经爆发。在甲板上,艾青所听见的不是拍击着船舷的涛声, 而是枪炮的呼啸,是一个被欺压的弱小民族的再也不能延误的呼救与呐喊! 三年前,也是在这一条航道上,也是在这样的风浪里,艾青回首间,已是去国 万里,能不柔肠寸断?所多的是徬徨与迷乱。 三年啊,巴黎的玫瑰与醉汉! 玫瑰之于艾青是并不陌生的,在中国,至少明清两代是把它当作“国花”的; 但,艾青对于花的喜爱,却并没有特别的兴趣,顶有时却更喜欢草叶,树根乃至山 野中的各种形状的顽石。 可是,这个醉汉的跌映撞撞的形象,是再也不会离开的了,他的耳畔时常响彻 着这样的声音:中国人!…… 三年后,还是在这一条航道上,还是在这样的风浪里,艾青回来了。一样天涯 路远,依然两袖清风,所多的是优虑及愤慨。 艾青好像预感到了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他正在走向民族救亡斗争的浪潮之中,是毫无疑义的。 既不会有一个属于他的平静的书斋,也不会有一间属于他的小小的画室。 额头上的两道浅浅的皱纹,取代了他三年前的天真。 他的脚下,他的面前,是无数个喧嚣的浪头;而在阻挡着无边的浪头的岸边, 还有大沙漠,还有沙漠上的旅人,以及沉重而不屈地缓缓移动着的驼峰…… 艾青和几个同学,为了这一艘法国邮轮上伙食的低劣,与船长进行了交涉。 船长的嘲弄刺痛了艾青的心:“你们中国没有人,尽挨日本人打!”“我们有 红军!”艾青睁大了含泪的双眼,愤怒地向法国船长咆哮着——船长,邮轮,以及 大洋都为之静穆了——中国,是不会永远沉默的;中国的声音——无论是抗战的枪 声,还是诗人的呼喊,终有一天会传遍世界的。 不能说,在那个时候艾青就迫切地向往红军、向往着中国共产党了。他知道是 党领导的红军在艰难地抗日,这是真的,而艾青自已也是从心底里表示敬重的。然 而从这一句“我们有红军”的呼喊开始,历尽坎坷,最后终于成为红军与共产党的 一员,这对于艾青来说,并非是偶然的。历史的潮流正在推动着艾青。 船靠上海码头,正是江南春早时。 劫后余生的几株柳树,在料峭春寒中绽出了米粒大的新芽,而更多的是弹洞残 壁! “到上海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祖国依然呻吟在屈辱中”艾青哭了。 这个不愿意流泪的人,从此,眼里时常含着泪水了。三年,三年之后,祖国、 民族以及他的江南故乡,更加苍白了! 就连春天也是凄苦的! 没有早莺争暖树,也没有新燕啄春泥。 艾青哭了。那已经不只是流浪者的思乡的眼泪了。——黄浦江,你是见过艾青 的,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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