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风雨爱情 周秀兰时常去回想她与郎国任的相识,只要一想,她就会掉进回忆的陷阱里边, 而实在难以拔出腿来。她与郎国任的婚姻差点没成。要是没成,就不会有郎朗了。 他们的婚姻在那个单调的年代里是不会有任何浪漫色彩的。但是,却有着很动 人的故事。 周秀兰到了谈恋爱的季节,却不曾有什么时获。她是个本份的姑娘,所以,其 恋爱的方式肯定不会有什么诗意。那时候大多青年男女之间的谈对象还是靠别人介 绍。周秀兰尽管长得很漂亮,也能歌善舞,是学校宣传队的主要演员,用她自己的 话说,她是学校文艺活动的急先锋。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宣传队的主角,出尽风头, 赢得过多少异性的热辣辣目光。即便这样,她也没有过早卷入恋爱。囿于那时的社 会风气,早恋是要受到社会舆论谴责的,是被当作不光彩的事情。 周秀兰走的道路和那一代人差不多,中学毕业后下乡插队。插队归来,安排到 沈阳自动化研究所。她有个姓袁的同学,从小就跟她很要好,还是邻居。下乡后, 各奔东西,彼此没有来往。等周秀兰抽回到自动化研究所时,突然与这位同学相逢 了。她们是一批被分到这个单位的。几年不见,两人分外亲热,有诉说不完的离情 别绪。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个人的问题上(那时管恋爱之类的事情称个人 问题)。袁同学认为周秀兰这么漂亮还没处对象有些怪可惜的,便给她张罗。 没过几天,袁同学挺神密地把她拉到一边,对她说,我姨认识一个小伙,拉二 胡的,家庭条件不错,是那种有文化的家庭。(介绍对象主要看家庭条件,还有本 人的工作。) 周秀兰问:你姨咋认识他的呢? 答:他教我姨家的孩子拉二胡。 问:他长得咋样? 答:我姨说长得还行,就是个不太高。 追问:那——多高呀? 答:我也说不太好,这样吧,你先看看再说。我姨说他人可好了。 周秀兰沉思了片刻说:那我得回家问问我爸。我家就我这么一个女孩子,什么 事情我都得听我爸的。 周秀兰当晚回家就跟父亲说了。周秀兰的父亲是一家工厂的工会主席。因家庭 出身不好,文革中受挫,下到车间挨批判。人很正直,尤其是对女儿的终生大事, 他在把关上更是一丝不拘。 他一听说是拉二胡的,就有点皱眉头了。他喜欢手艺人,他愿意把女儿嫁给手 艺人,日子才会过得舒坦。而搞文艺的拉拉弹弹,在他看来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何 况总还要出去演出,干不了家务,将来有了孩子,一点都指望不上,女人在家里就 得受罪。原则上,他是不同意的。但,女儿说这是老邻居洪姨给介绍的,洪姨说, 行与不行,就看一眼!洪姨在工会主席心目中还是有面子的。他不好一口拒绝,便 免强同意:看就看一眼吧,不行就拉倒。 周秀兰平生这是第一次去看对象,以前从未涉猎过。所以,她去看的这一眼可 真够纯的了——这是她看男人的第一眼。她不会想到这一眼竟看出了恁多的麻烦。 周秀兰自己没说她那天如何打扮的,但可以想象得出她那天肯定挺激动的。她会从 柜子里一件件挑选衣服。那时候的人不时兴化妆,素面朝天。周秀兰天生丽质,也 无需怎么修饰。她连口红都没抹。那是个不抹口红的年代。 1977年的沈阳之夏,热是自然的了。而且没有风。时间经过反复磋商,定在中 午,地点定在中街,体育用品商店的大门口。中街是沈阳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 而体育用品商店也是这条街上最好找的店面。当时,整条中街都没有装修,显出几 份破旧的真实感。 “当时他穿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平纹布,看脸,还行,个儿,不满意,确实不 太高。见面了,彼此问问在哪个单位,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若干年后,周秀兰 就是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 两个人是站在繁华的大街上,连个合适的地方也没有。没有酒巴,没有咖啡馆, 荼馆也没有。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护兵一样。她是周秀兰的同学,介绍人袁某。她 自然要维护女方。她跟周秀兰肩并肩站着。当周秀兰与郎国任接触上时,她就知趣 地往后退缩了。后来,周秀兰竟然跟着郎国任走了,边走边聊,袁某自己离去。 当晚,洪姨来到了周秀兰家。周家刚刚吃完饭,连桌子都没顾上拾掇。周家没 有了女当家,干活就靠女儿周秀兰了。寒喧了一番,洪姨坐下来,开宗明意。她问 周秀兰对郎国任那小伙子印象如何?周秀兰说一般。洪姨说,郎国任非常满意,就 看你的了。 “我爸说不行,不能搞这对象,搞文艺的,总演出总走,总忙,指望不上。对 这个人我不发表意见,但工作不喜欢。” 洪姨来讨口信,见周家老爷子不大同意,也没坐热乎板凳,就起身要走。周秀 兰去送洪姨。洪姨见走出周家门口了,便对周秀兰强调说,郎国任对你可是非常满 意的,就看你的了。周秀兰说,我爸不愿意。洪姨说,那你呢?周秀兰迟疑着说, 那就算了吧。周秀兰说算了这话时,并不是一口咬死。 不知道洪姨回去跟郎国任如何说的,反正那天以后,郎国任就给周秀兰打电话。 周秀兰说算了吧,其实,她的心里边可没这么坚决。她是在犹豫。她说不出郎国任 什么,既挑不出什么毛病,也找不到更能打动人的地方。他们的见面没有小说中说 的那种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什么的。 “回去后,郎国任一天一个电话往我单位打。把我盯上了。没话找话,他可会 唠喀了。” 周秀兰进行这种回忆时,其口气充满甜蜜的满足感。她享受到了一个真正的男 人的真正的追求。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也是一种幸福或者慰藉吧。郎国任追求周 秀兰也有他搞事业那股劲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总能想法弄到电影票什么的, 三天两头邀周秀兰出来看电影。看演出。只要一有票,周秀兰就去看。周秀兰爱看, 不管是电影还是戏剧,她都爱看。郎国任这边特别爱弄票,只要有演出,他就会乐 此不疲地给周秀兰弄票。由于他总张罗弄票,不能不引起杂技团的人的察觉。有个 弹琵琶的人问他给谁弄票,他就说了周秀兰。那人一听周秀兰这个名字,马上惊讶 地问:是哪个周秀兰?郎国任说过去曾是九中宣传队的。对方惊叫起来:你怎么把 她弄到手的?那可是校花呀! 郎国任满足极了。他邀周秀兰到他们杂技团来玩。他是希望让杂技团更多的人 看看。 周秀兰到杂技团来找郎国任时,是郎国任最为得意的时候。多年以后,他跟我 谈到当时那一幕时,他还津津乐道:周秀兰那时可精神了,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 可亮了,她到我们杂技团来找我时,团里人都围过来看她。俗话说,美人爱英雄。 在当时,周秀兰可没看出郎国任有多么大的能耐,只是感觉到他的二胡拉得不错。 但是,让周秀兰一筹莫展的是他没有正式工作,他只是借调在杂技团,弄不好,还 得回工厂。她不敢跟父亲说这事,如果让父亲知道了他连个正式的工作都没有,那 父亲更不会同意了。 周秀兰说,他跟郎国任相处一开头就不顺利。她父亲没看好郎国任的工作。但, 并没有出面阻拦。可是,后来他们相处得逐渐有了感情时,郎国任晚上邀她出去看 电影,一看就回来挺晚,郎国任就送她回家,有时,还到她们家坐一坐。他每次来, 周秀兰的父亲都不热情,这对郎国任构成了相当大的心理压力。所以,他一定要弄 到一份体面的好工作。如果弄不到好工作,周秀兰的父亲就更看不上他了。 在他们相处三个月的时候,全国高校恢复了招生制度。郎国任认识到这对他是 个极好的机会。所以,他要报考沈阳音乐学院。正处在热恋中,一天不见面就像少 点什么,但是,那也得割爱。他希望周秀兰能够理解他,支持他。他对周秀兰说, 这段时间咱们得少见面了。我得复习高考,有好多书得看,还得到音乐学院听课。 周秀兰当然毫不含糊地支持他。那段时间至少有三个月,他们没有在一起约会看什 么电影。郎国任确有毅力,说到做到。好容易捱到了高考,郎国任经过初试、复试, 他的二胡在所有考生中考了个第一名。当大红榜在沈阳音乐学院张贴出来时,郎国 任看到榜上头一个名字就是自己时,那股自豪感!周秀兰更为他高兴。可是,不久, 周秀兰就听说郎国任落榜了。当她得知郎国任是弄巧成拙,隐瞒年龄被发现时,她 非常沮丧。她的情绪已经无法隐瞒父亲了。工会主席一听就来了气,他坚决不让女 儿再跟这种人来往。他认为这种人靠不住,招风惹事,撒谎调皮,这叫什么人呀! 周秀兰也埋怨他,何必那么隐瞒呢?不整那事不就考上了? 就是周秀兰不抱怨他,他也够上火了,何况他认识到要为此付出代价。后悔已 经无济于事。周秀兰明确告诉他,不能再处下去了,家里压力太大。她九岁时就没 了母亲,一切都得听父亲的。我也都25岁了,老大不小了,你也不小了,希望你重 新选择吧!周秀兰是个痛快人,该说的话,一股脑都倒出来了。她还把郎国任送给 她的纱巾、手套什么的如数退回。那些东西都装在一个小包里,塞给他。郎国任一 见她把这些东西都退回来了,失望至极,也难过至极。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行, 就那么凄凄哀哀地瞅着周秀兰,眼圈都瞅红了。周秀兰当时可不敢与他郎国任对视, 毕竟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毕竟两人有了一定的感情。周秀兰转身要走时,郎国任 叫住了她,以颤动的声音说:我提了要求,我要是再找你,你能不能出来跟我唠喀 儿? 周秀兰背对他,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走去。他以为她能回头,可是, 她没有回头。他一直盯着她,期待着她的回头,她就一直走去而没有回头。 拉倒了。她回家告诉父亲。父亲感到轻松,她却没有轻松。日子一天天过去。 前三天,她还总想他,只要电话铃一响,她的心就会猛跳一阵,她不敢去接电话。 她那种心情矛盾极了,既希望是他的电话,又怕她来电话。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 到了一周时间,她的心刚刚有点平抚,却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听得出他的喘息声, 她不知道说什么,她也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慌乱地把电话撂下了。等到电 话再次响起,她就不太敢接了。她不接,电话照常来,而且来得更频。接电话的人 找到周秀兰说,他已经来过一百多次电话了。 周秀兰作出一幅无奈状,接过电话。 “你好吗?”郎国任激动的声音很有感染力,周秀兰的心一下子就被感动得化 了。于是,又同意了郎国任的邀请,出来见面,唠喀。看电影。用周秀兰今天的话 说:“他一追,一联系,又不行了。接着就又开始处了。我爸和我哥说,怎么回事, 不是不处了吗?怎么又处了?” 周秀兰不处行吗?郎国任想干的事情谁也挡不住。周秀兰决心再大,也架不住 郎国任几句话。直到现在,表面看上去周秀兰比郎国任厉害得多,嗓门也高,但, 郎国任轻易不张嘴,一张口,周秀兰就得老实。她从骨子里还是服郎国任的。郎国 任想干啥干不成?想追求你周秀兰,你的父亲再不同意,不也把你追到手了吗?他 想离开小工厂,即便遇到再多的麻烦,他不也最终达到了目的吗?他想让儿子比别 的弹琴孩子强,到底就要过来了这口气。人活,就活一口气。就凭这口气,征服了 不那么容易征服的周秀兰。 她心甘情愿地听他指挥,跟他看电影,看完电影还让他送回家,然后,还不希 望他马上就走。郎国任明知工会主席不给好脸子,但也假装不知道。该说啥还说啥, 该叫大叔还一口一个叫着,大叔再愤怒,也不便当着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面发作。 可想而知,郎国任在周家坐着时,那种场面有多尴尬。 等郎国任刚一走,一直没发作的工会主席开始诉斥他的宝贝女儿。女儿从小就 被父亲宠坏了,父亲的火气太冲,她一下子承受不了,自然跟父亲顶撞起来。这一 顶撞,把工会主席全部的愤怒都勾起来了,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猛地抡起胳膊, “叭”地就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一下子可把女儿的心打碎了。她长这么大,爸爸的 形象始终是慈祥的,就她这么一个女孩子,从未舍得动一指头,却这么凶狠地下手, 那五个粗壮的指印在女儿的脸上留下了深度。女儿以大哭相抗争,她不停地哭,不 依不饶地哭,直到深夜,她也痛苦不止。直到把工会主席的威风和火气彻底哭没了。 他怕女儿这么哭下去睡着了会得病,便过来哄女儿了。 女儿终于获得恋爱的自主权,父亲再不满意,也无权干涉了。 但是,郎国任依然没有摆脱窘境,依然干不成专业。她就得成天跟着郎国任犯 愁。郎国任考不了大学,就去报考沈阳空军文工团。他的二胡业务让人家一眼想中, 而办理入伍手续时,却是历尽坎坷。好不容易办到了部队上,却又因抢房子而日夜 担惊受怕。工会主席有先见之明,他对女儿说郎国任是个招风惹事的人,真就让他 说对了。家务活指望不上,这也说对了,只是父亲没有说他为了儿子的功名而舍家 撇业,不顾一切的疯狂的献身精神和奋斗品格。 现在想想,儿子倒是有出息了,可他们之间的情感却生疏了。想想当年郎国任 那种活力,那种没话找话说的劲头,现在都哪去了?他怎么话语越来越迟,越来越 没喀和她可唠的呢?特别是在电话里边,说的话干巴巴的,急道道的,怎么找不到 当年一点点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