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坚持秘密革命 离别金边12 年的中学教师以国家最高领导者的身份回到了首都。牢记秘密工 作原则的波尔布特把指挥部设在火车站一幢旧楼房里,让这里成为国家的中心。他 反对任何公开党组织活动的建议,道出多年信奉的名言:秘密工作是一切的关键。 他建立起了自己无可动摇的权威,是党内的“一号兄弟”、“书记大叔”、“党的 心脏”,有的人干脆称呼他为“组织”。 虽然战争暂时停止了,但由于复杂的形势和敌我难以分清的阵容,使得那些从 丛林中走出来的战士们仍然对手中的武器充满了依赖,战争的轮子仍在继续滚动。 时不时的,“新生者”们中间流传有人被秘密处决的消息,说是有人因为保护家里 的人而作假证,窝藏粮食;说受过高等教育,抱怨劳动生活条件等等,就会被带到 拘留室,被施以刑罚后处死。又有人说,在战争停止后的一个星期里,有好几百名 前政府的官员和军人,被抵抗武装的士兵们用锄头砸头而死。5 月初,马德望省的 几百名前政府军军官被要求穿上他们的军装,说是去“欢迎西哈努克”,结果被带 到城郊统统枪毙。这些消息不胫而走,在“四·一七人”中引起很大波动,使人们 参与革命的热情大大减退,并且变得警觉起来。无奈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对这些消 息予以证实。 外国的观察家们开始分析这个国家出现的情况。他们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些 杀戮现象,很可能是因为革命军队的复仇和戒备心理。过去的政权往往用最为残酷 的手段来对付共产党,再加上美军自1969 年以来对柬埔寨的狂轰滥炸,使仇恨成 了红色高棉斗争的精神支柱。它的领袖们虽然大多是知识分子,但已长期习惯于在 山区和丛林打游击,与农民的关系较为密切亲近,相反,他们过去在巴黎和金边生 活时感受到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贫富悬殊和腐化,加强了他们对旧式大城市的猜疑和 憎恶,所以处死那些他们认为罪大恶极的人,是毫不奇怪的事。 多年以后的1989 年4 月,民柬国民军总参谋长塔莫·切春在会见外国记者时, 承认民柬在执政期间,内政和外交均犯过一些错误。他在谈到疏散城市人口的时候 说:当时金边做生意的全是华侨、越侨,还有旧政府人员,旧警察,越南和美国特 务,朗诺军队的官兵。负责城市工作的农谢和温威,工作比较薄弱,无力搞清敌我 情况,因此只好把城里人统统撤到农村,想以此一举搞乱敌人。当时许多城市居民 被赶到农村地区,因缺粮而饿死,其中金边迁出的人死得最多。但切春又为自己辩 护说:“但是我不承认我是一个大刽子手。”“我们的确也杀了一些人,但他们都 是坏人。哪个政权不镇压它的敌人?死人的数字是几十万,真正杀害柬埔寨人民最 多的是越南。”切春是民柬方面的实力派,他的话说明了当时疏散城市人口的真实 原因。 指挥着金边和各城市行动的波尔布特并没有像人们预想的那样,于胜利那天出 现在金边街头,接受人们的欢呼和鲜花彩带。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出现在这些城市人 面前,因为其中充满了反革命分子。这些人对革命犯下了累累罪行,不可能寄之以 信任,也无法予以控制。对波尔布特来说,疏散金边和个城市的人口是胜利的链环 之一,是诸多战役中的一个而已,它再次展示了革命力量的能量与信心。 空空荡荡的城市成为历史的零点,一个新的柬埔寨由此开创新的纪元。 4 月23 日,波尔布特由距金边40 公里的磅士碑省出发,乘车秘密抵达金边。 从1963 年被列上黑名单仓惶逃入丛林算起,他已经同这个城市阔别了12 年。 那时候,他的公开身份不过是个中学教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寄居于哥哥狭 窄的屋子。在西索瓦高级中学里,虽说他是学生们最欢迎的教师之一,但那不过只 是教书而已,借古讽今而已,所有的“革命”全都在口上在书上。即便如此,为了 避免引起朗诺的秘密警察的注意,他还是不得不小心度日,有时整日里提心吊胆。 一想到被绑在木杆上乱枪射杀的政治反对派们的命运,他就会不寒而栗。当风声变 得越来越紧的时候,他不得不告别这座都市,匆匆隐入丛林,开始他秘密革命家的 生活,同时也开始夺取政权的实际步骤。 那时候。他除了革命理想和坚定信念外,几乎一无所有。12 年来,当他在丛 林里忍受饥饿、酷热、疟疾,忍受“胡志明小道”上空美国飞机的轰炸,为敌人的 追捕而东躲西藏的时候,他曾无数次想起过金边,想起过他度过少年时代的皇官高 墙和繁华街头。革命的终极目标当然是政权,这就意味着他将把金边变成革命的红 色之都,让他这佯的革命者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主人。 在历尽艰辛之后,胜利终于到来。“光辉的4 月17 日”闹得天翻地覆,美国 人被打跑了,朗诺流亡海外了,这个城市以及整个国家都成为革命的胜利果实,他 将责无旁贷地担负起领导高棉民族的伟大责任。 柬埔寨的历史,将由他的手翻开新的篇章。 汽车按照他的指示,缓缓地在已经没有任何生机的城市里巡游。眼前是他曾经 非常熟悉的首都,但在这一天之前,一想到这个城市,他心理上就充满了排斥感。 它是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混合物,处在美帝国主义的控制影响之下,给这个国家 的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昔日的一切在4 月17 日这天统统结束了。作为领导革 命成功的政党的总书记,他将倾竭全力彻底改变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从4 月17 日 起,发生在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将出自于他微笑着下达的命令。 看着眼前仍在冒烟的垃圾,烧毁的车辆,废弃的商店,空荡的房屋以及空无一 人的街道,波尔布特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不可一世的帝国主义和它的走狗被赶 走了,喧闹了几百年的城市被疏空了,隐藏在两百万人中的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也 被赶到了乡下。革命的成功再一次证实,他所领导的党在这些年里所采取的战略战 术是完全正确的。20 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身边没有了可怕的威胁。 尽管如此,他丝毫没有掉以轻心,也没有因为革命胜利而轻易地将党公开。一 切都将像过去一样在秘密中进行,党操纵一切但并不展现一切。 也许是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和战友们在火车站召仟了那次有决定意义 的党代表大会,当汽车经过火车站时,他让司机把车停下,指着车站上的一幢破旧 的楼房说:“我的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接着,他又在打开的地图上划了一个圈, 命令道:在城市四周建立防御线,严防任何敌人的反扑。 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波尔布特在进城之后寻找过曾经在幼时抚养过他的哥哥洛特 颂和嫂子切萨密(CHEASAMY)。他从法国归来后,也曾长期住在哥哥家里,直到同 乔帕娜莉结婚后才搬了出去。自那时起,他和哥哥一家就少了来往,他的忙碌和礼 貌只是让他们觉得他是个敬业的教师,哪里想象得到这个有血缘之连的弟弟是个将 会改天换地的重要人物。1963 年波尔布特避入丛林之后,洛特颂就再没有得到过 他的任何消息。他们曾经为此寻找过,猜想过,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个 弟弟会是一个革命家。 4 月18 日那天,洛特颂一家和波尔布特的另一个哥哥沙洛特切(SALOTHCHHAY), 与成千上万市民一道,踏上了他弟弟标定的疏散之路。在炽热的太阳曝晒下,他们 先是往向东,后来又向北走了一个多月,沙洛特切终于忍受不了这份苦难,倒在了 一个泛黄的水塘边上,再也没有起来。 洛特颂和妻子切萨密埋葬了哥哥的尸体,擦一把眼泪,又继续前行,终于回到 了自己的生身之地磅同省。故乡亲切的山水拥抱了他们,抚慰了他们离开金边和失 去亲人的痛苦。从此,像他们的父辈一样,他们也开始拿起了锄头镰刀,躬耕田垄, 以艰苦的劳动和汗水养活自己。当然,由于世界整个翻了个儿,往日骄傲的一切成 为耻辱,他们没有任何人敢于说出这个家庭同王宫的联系。 胜利后的几个月里,波尔布特完全是在旋风般的案头工作、生病、国事访问中 度过的,几乎没有一丝空闲。用他的战友秀蒲拉西的话来说,波尔布特一天24 小 时都是个革命者,即便是睡觉,他梦见的也是革命。 尽管夺取政权与运用政权需要不同的方式与才能,但如同绝大多数国家的革命 者一样,波尔布特对在和平时期运用政权怀有充分的自信。既然他们的双手能打下 江山,那同样的双手也能够保住江山建设江山,即便这个江山可能已经因为战争变 成了废墟。面对着如小山般堆积在桌上的文件,波尔布特常常报以庄重的微笑:这 里的每一页纸都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明天的柬埔寨,他决不会在历史在选择面前有 丝毫的犹豫和退缩。 当然,波尔布特和他的同事们最为担心的还是敌人的反扑。这些长期作地下工 作的人养成了一种职业的本能:除了党内的同志之外,谁也不敢相信。 革命的成功是千万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他们如何能够把胜利的彩带撒给城 市里的”新生者”和外国人。为了扩大战果,稳定政权,他们选择了继续将革命推 向前进的战略。曾经有人提出,是否先对城里的市民进行一番了解甄别,然后再确 定下一步骤。此举立即遭到反对。人们反问:有谁可以信任呢?我们有时间来一个 一个地了解市民们的出身和政治态度吗?要想不葬送革命就必须付出代价,任何旧 时代的人物都必须被彻底地清扫干净! 结果,连城市中的工人阶级也被撤到了农村,参加农业生产劳动。领导者们认 为,他们虽是工人,但长期生活在城市,受到了资产阶级的影响,需要到农村改造。 至于城市需要的工人阶级,基本全部抽调农民和革命军士兵重新“组建”。 当然,也并非所有旧时代的人都遭到了清扫。由于军队急需武器弹药,原来朗 诺政府的军工厂在4 月之后仍然被保留了下来,工厂里的工人和技术人员仍然被允 许留在城里上班。8 月份,波尔布特亲自到金边城西一家军工厂进行视察,了解武 器弹药的生产情况。当时在场的一个工人若干年后回忆道: “沙洛特绍走进车间,要我们都到他身边去。他问我们说,有没有办法制造出 新机器来,而且要我们自己设计。他说,柬埔寨的技术已经大大落后了,我们还没 有制造出新的机器来,当然,过去社会里也没有人发明出我们需要的机器来。他说 话的时候,我们都感到他非常诚恳,善良。他说话很慢,但十分坦率。由于天气太 热,他的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时不时地,他会打开扇上一阵。他在我们面前来回踱 步,有时舞动他的扇子对他的话进行强调。 那天他穿着一件非常普通的黑衣服,看上去十分朴素。”如同曾经当过他学生 的人们一样,波尔布特的个性深深地吸引了大家。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的友好态度,轻缓的语调,柔和的目光,让人们不由 自主地去想革命为何胜利的缘由:它有一个通达善良的领袖。 但是,几个月后,所有的军工厂全部换成了革命军队自己的人。原来听过他讲 话的工人们由于曾经为旧政府工作,全部被遣散到乡下栽种水稻。 千头万绪之中,波尔布特没有忘了用一种特别方式来确认这个尚还没有正式名 称的政权。 4 月25 日至27 日,由乔森潘以民族团结政府副首相的名义,在金边主持了 特别国民大会。为了体现这次会议的代表性,会议代表中有群众组织、民族解放人 民武装力量、僧侣、民族团结统一阵线、民族团结政府的代表共300 多人。这次会 议作出了四项决议,其最核心的一条就是确认这个柬埔寨劳苦大众及其儿女——民 族解放人民武装力量的胜利,初步确定了胜利之后的国家发展方向。会议专门对西 哈努克和他的密友宾努亲王作了一条决议,确认西哈努克在新的历史阶段仍是国家 元首,仍然担任柬民族统一阵线主席;宾努亲王仍然担任民族团结政府首相和民族 统一阵线中央委员会主席。 特别国民大会的公报是由乔森潘宣读的,但其中几乎每个字,都经过了波尔布 待的反复推敲。4 月28 日清晨,当广播里传出乔森潘宣读公报的声音时,波尔布 特的脸上漾起了笑容。 一个崭新的柬埔寨已经露出雏型。 仅仅在10 天以前,金边还是一个充满了喧闹、燥热、拥挤的都市,现在,随 着朗诺的共和国的旗帜的降落,这里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由于差不多所有的市民和 难民都被疏散,金边实际上成了一个空城,与之相伴的是几百年来第一次出现的陌 生平静。王宫前看不到来往熙攘的人群,市中心的莫尼旺大道如一条死街,见不到 了任何营业的商店和游人。凝聚着古老而优美的民族传说的“奔姑娘”山下,再也 没有人在黄昏日落之时,围聚在老人们的旁边,听他们说起那些几乎被遗忘的往事, 在一个个故事的动人意境中沉入夜晚…… 火车站位于市中心偏西一侧。这条连接着金边至磅逊港、马德望等主要省份的 铁路,由于抵抗武装对首都的包围,实际是早在两年前就停开了。窄小的车站上, 几个破旧的火车头已是锈迹斑斑,变成一堆堆废铁;那些往日里尚能闪亮的灯光信 号,成了永远紧闭的眼睛;候车厅里的长条椅已经荡然无存,整个大厅如同一个被 遗弃的乡村市场,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气味…… 一夜之间,这个已被人遗忘的角落突然成为这个国家的中心,所有关系到国内 国外政策的指令统统从这里发出,指导着柬埔寨从新的零点创造历史。车站大楼顶 上,架上了密如蛛网的无线电天线;楼下停放着几辆坦克和装甲车,另有几辆吉普 车在繁忙地进出:所有的入口都被布上了重兵,另外还有一些荷枪实弹的士兵在不 定时地巡逻;有几个房间的门口还站着笔挺的武装警卫。车站靠西一方的高墙,好 些已经崩塌,一眼就可望见外面的农田。 现在这些缺口都被拉上了铁丝网,形成一道严密的安全屏障。 波尔布特站在他办公室的窗口,望着四下里严如铁桶的安全地带,嘴角浮现出 一丝淡淡的笑容。作为一个以夺取政权为目标的革命者,一个长期在通缉中生活战 斗的地下工作者,没有人更能比他明白“安全”二字的重要性。 这决不是仅仅为了顾全个人的生命——他们中的好些人,在参加革命的第一天 起就已把生命置之度外了——他们要顾及的是他们所投身的伟大事业,如果没有了 他们的存在,实际上也就等于没有了革命的中坚,抹杀了革命事业本身。他的导师、 也是他的前任杜斯木1962 年7 月的失踪,给当时尚还年轻的党造成沉重的一击, 酿成了一场危机。至今,波尔布特还常常想起杜斯木那张亲切而严肃的脸庞,心底 生出一阵真诚的怀念。还在当时,波尔布特就私下里对人谈起,如果有一天革命胜 利了,他一定要为杜斯木立一块碑,纪念他的革命功绩。现在,革命果然胜利了, 当他以胜利者的身份重回金边的第一天,当年那些艰苦奋斗的日子突然若浪涛般地 冲击着他的脑海,杜斯木的形象也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没有忘记当年立 下的诺言,只是他觉得要把这块碑立得更大一些,更壮观一些,让人们永不忘怀。 当时分管城市工作的温威正好在他身边,波尔布特对他说道:“我当年说过, 胜利了就要给杜斯木同志立碑。我想是不是可以把金边一条主要的街道命名为杜斯 木大街或杜斯木大道?”“我完全同意,波尔大哥(BROTHERPOL)。”温威连忙点 头,“我建议,我们还可以把所有的街道都重新命名,把帝国主义和朗诺集团称呼 过的街道全部换成有革命意义的名字。”温威的迎和获得了波尔布特一句淡淡的赞 扬。 没过多久,金边最繁华的莫尼旺大道便被更名为杜斯木大道,与此同时更名的 还有一大批街名。 但这种胜利后可以为所欲为的自由并没有使波尔布特产生出政治暴发户心理。 他不相信朗诺的近10 万部队可以在一天之内统统消失,更不相信曾经为朗诺政权 服务的那些大小官僚会在一夜之间就成为拥护革命的群众。虽然这些人已经随着城 市人口疏散被撤到了乡下,但是精神上的东西又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转变的呢? 所以,他不得不小心谨慎。过去在丛林里,是在暗处,而敌人反倒在明处,敌 我阵线分明;但随着胜利同时到来的,是他们这些革命家们处于国家的核心地位, 由丛林到城市,由隐蔽到公开,如果有人要想对他们实行攻击的话,下手并不太难。 因此,长期紧绷的警惕的神经一点不能松开,甚至要绷得比过去在丛林里还要紧才 行。因此,他在有人提出对党的活动和党领导人身份公开的建议时,当即不客气地 予以了否定。他盯着提建议的人,只说了一句话:“秘密工作是一切的关键。”他 的副手农谢同他一样,也是个深谙秘密工作之道的人。他附合波尔布特的意见,说 :“秘密工作的传统绝对不能丢。我们哪能把我们领导人选举这样重大的事情公开 呢?再比如,党领导人的住处能够公开吗?难道我们还要再走杜斯木同志的道路吗? 只要有阶级斗争和帝国主义,秘密工作就是我们工作的基础。只有通过秘密工作, 我们才能掌握局势,措败敌人的阴谋。 我们就是不能让敌人弄清我们的真实身份。”从此再无人敢言党的公开。 新政权领导层的秘密活动方式让国外的观察家们困惑不解。细心的人很认真地 研究了特别国民大会的公报,在大会作出的四条决定中,第二条尤为引人注意: “特别国民大会庄严宣布,承认并尊重柬埔寨人民和柬埔寨民族解放武装力量 的要求:他们要建立一个独立、和平、中立、主权、领土完整和不结盟的柬埔寨, 他们要生活在充满真正幸福、平等、正义和民主的民族大家庭中。在那里不再有贫 富、剥削和被剥削的阶层,是一个全体人民生活和谐、和平,全民族大团结中的社 会。在那里,全体居民从事劳动,致力于生产,建设和保卫祖国。”通篇寻找不到、 但又分外为人所注意的是,整个公报没有一个字提到在国内实际领导了这场胜利的 柬埔寨共产党。表面上,领导者仍是西哈努克和他领导的民族团结阵线,但人人都 知道,真正发布和确定政策的,是留在国内与敌人殊死搏斗的革命者们。 一开始,有人把这种对自己功绩秘而下宣的现象归结为柬埔寨共产党尚未有作 执政党的意识,还没有作好上台执掌国家权力的准备。但这很难解释得通。从1968 年起,柬埔寨共产党就开始了武装斗争,其间风风雨雨七八年,算得是历尽了艰辛, 最后攥住了印把子,可是,外界居然不知道谁是这个党的真正领导人。他们是不是 在回避什么,或者是这个党有什么难言之隐? 人们很快就发现,这种看法相当幼稚。发生在柬埔寨的一切,无论是城市居民 的撤离政策,还是对“新生者”们的特殊关照,以及对市场、货币的打击取缔,全 部出自于一个有着严密纪律、相当有效的组织机构——革命组织(REVOLUTIONARYORGANIZATION), 高棉语读作“安卡”(ANGKAR)。 而安卡的代表者就是在火车站指挥部里指导着整个柬埔寨改天换地的“大兄弟” 波尔布特,“二兄弟”农谢。 在火车站原来用作调度室的房间里,波尔布特主持了好几次重要的会议。 像往常一样,“大兄弟”脸泛微笑,语调轻缓,像当年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一 般向他的同事们阐述着他的思想。如果说现在的波尔布特与在丛林时有什么区别的 话,那就是这时候的他脱下了汗渍斑斑的黑色外衣,换上了熨烫得平平整整的白色 衬衣,显得比往日容光焕发,笑容里也更多了几分自信。 他对同事们说,柬埔寨历史被掀开了新的一页,但在新的纸上写些什么,很值 得大家深思,“我考虑了很久。我想了两句口号,作为我们今后工作的指导方向, 大家可以讨论一下。”波尔布特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在座的人,见大家都很认真地看 着他,等待着下文,“我看是不是可以用‘建设国家,保卫国家’来概括我们今后 的任务。”他没有对他的这句话作任何阐述就停了下来。同事们对他的这种谈话方 式相当熟悉:波尔布特向来是提出一种思想,一种政策,至于完善的问题,需要大 家的参与。 人们在沉默中咀嚼着“大兄弟”这句话的意思,尽力去理解它背后的深层含义。 气氛慢慢变得热烈起来,人们认为“大兄弟”这两句话是对当前任务的高度概括, 明确了今后的发展方向,他们完全同意。 “柬埔寨革命的胜利是一个独创。”农谢说,“我们今后的事业中也要贯彻独 创的观念。比如从金边和各大城市疏散人口,任何国家的革命都不可能做到这点, 但是我们做到了。这就说明,我们完全可以做到别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坐在一 旁的英萨利对此点头表示同意。“现在宣称我们国家正在发生什么确实太早了一点。 但我们可以很有信心他说,我们下需要有任何模式,我们可以在实践中摸索和学习。” 停了停,他又补充了一句:“高棉革命前无古人。就这个意义来讲,我认为建设国 家和保卫国家的提法是相当有理论高度的。”领导者们的宏论很快就被高棉革命的 理论家们予以诠释和阐述,并具体到了一个村子应当如何来贯彻这句口号。比如建 设国家一说,首先是在政权建设上,彻底摧毁;日政府的政权机构,由那些皮肤黧 黑,无立锥之地的赤贫阶层来掌握各级政权的印把子;过去那些朗诺政权统治下得 势或者过着悠闲日子的人,将处于严密的控制之下,在艰苦的体力劳动中洗心革面 ;在经济上,过去通行的一切基本都要打碎,代之以新的经济模式,比如,货币和 市场要废除,推行配给制,按需求分配,避免有人掠夺财富;废除私有制,实行公 有化和集体化;尽量减小家庭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包括吃饭都在公共食堂进行。 在保卫国家方面,首先重视的是对反革命分子的镇压,“把那些挡住革命道路的人 统统踩到脚下”;为了明确阶级阵线,对所有人都需要来一次甄别,通过其阶级出 身确定他的阶级属性;同时,要严防国外帝国主义和仇视柬埔寨革命的敌对势力的 进攻,因此这支8 万人的人民解放武装部队不仅不能裁减,相反要保持高度的警惕, 随时准备用革命的武力挫败敌人的进攻。在柬、泰和柬、越边境,柬埔寨军队都处 于高度戒备状态。一支强大军队的威慑力量,不仅可以防止外敌的入侵,同时也给 领导层提供了一种安全保证。 仅仅在几个月内,“建设国家,保卫国家”的观念便传达到了全国的疹一个角 落,成为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的新政权的政策。 曾经有一些西方的观察家们认为,从1978 年下半年起,柬国内似乎出现了一 种对波尔布特进行个人崇拜的倾向。他们说,如果民柬政权执政的时间再稍长一点, 那么它肯定会放弃保持多年的秘密工作方式,使它具有强烈的个性化色彩,如同革 命前的柬埔寨政权所做的那样。 从全球范围来看,对革命领导人进行个人崇拜的事例并不鲜见,它己成了一些 国家政权得以有效运转的方式之一。波尔布特完全可能做到这一点,在清除了党内 的反对派和政变阴谋之后,他似乎更有理由来对自己的形象进行一番装点,因为毕 竟是他的领导,才使得柬埔寨挣脱了美国和其傀儡的控制;由于他的洞察力,才使 柬埔寨共产党避免了阴谋分子的颠覆;也是因为他,才确立了气势宏伟的四年计划, 在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超大跃进”运动。他的同亨和部下都把这些成就的取得 归功于这位党内的“大哥大”(BROTHERNO 。l )。 从1977 年开始,人们在提及波尔布特的时候,对他在长期从事秘密活动和革 命胜利后所使用的称呼有了微小的变化。过去人们常称他为“大哥大”。 “波尔兄”、“总理”。但到1977 年后期,人们开始称呼他为“书记大叔”、 “党心”、“领导者”,或直接称他为“组织”。从1978 年中期开始,他的巨幅 肖像出现在全国各地的公共食堂里。 有趣的是,波尔布特的哥哥洛特颂——这个由金边被遣送回磅同省故乡的“新 生者”,居然奇迹般地发现失踪已久的弟弟尚还在人世! 洛特颂有一天从劳动工地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食堂,工看见几个干部在往墙上 挂波尔布特的大像框。洛特颂无意识地望了一眼,立刻被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人们恭恭敬敬挂上墙的,工是他的兄弟沙洛特绍。 小时候,洛特颂尽力照料了弟弟;50 年代,沙洛特绍从法国回来,有好长一 段时间也是住在哥哥的家中。波尔布特和乔帕娜莉结婚后,兄弟之间便少了来往, 到后来完全没有了音信,洛特颂和妻子切萨密还以为弟弟已经不在人世了呢。没想 到,这个已经从他们生活中完全消失了的亲人现在居然管理着这个国家,而且以这 种方式重又唤起了他的记忆。 洛特颂怯生生地走上前,对一位干部指指墙上的画像:“这个人我认识。”干 部有些不屑地看他:“当然,谁部队识。他是我们国家的总理。”“不,我不是这 个意思,”洛特颂分辩说,“我是说我和他……有关系。”干部这下转过头来,审 视着仍是有些胆怯的洛特颂:“关系?什么关系? 你和总理还有什么关系?”“他是我弟弟!”洛特颂鼓足勇气,一口气说出了 他当年如何照料沙洛特绍,如何送他去西贡上船赴法国学习,又如何在他从法国回 来后为他提供生活保障。 问话的干部和围上来的人们大力惊讶,他们对洛特颂的话不敢轻易置以是否, 但又确实难以把面前这个“四月十六日人”同国家总理和柬共总书记联系起来。但 这个消息毕竟不是一般的发现,有人提出,说不定总理也正在寻找他的家人呢,于 是,波尔。布特的哥哥和其他亲属在磅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金边。 但回讯迟迟没有到来。人们开始以为,波尔布特大忙,这个消息他没有收到。 后来拖久了,有人开始认为洛特颂是自己编造了一个故事,是想逃避艰苦劳动而耍 的一个花招。但是,没有人提出来要对洛特颂进行处罚,他们毕竟还是担心,万一 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不等于侮辱了总理本人吗? 几个月后,省里有人带来了信,说是要请洛特颂去城里见一个人。干部们心里 有数:波尔布特到了省城,他要见他的哥哥了。果然,当天下午,洛特颂兴冲冲地 回到了村里,满脸的喜庆之色。 但是,波尔布特并没有因为承认了这个哥哥就让他享受什么特权,只是从此洛 特颂一家从”四月十六臼人”的另册中解放了出来,受到了良好的待遇。 这个生动的故事说明,波尔布特等掌权的领导人在个人事务上是相当注意和有 分寸的。 但坚持说存在一种个人崇拜倾向的人又举出了其他一些例子,比如在S 一21 里发现了一些波尔布特的油画肖像,一些半身雕像和一尊银像等,1993年,笔者在 S 一21 当年的牢房里也见到厂这些雕像,它们大都被人打了大大的又。 但是,同曾经管理统治这个国家的前往们所进行过的领袖形象宣传活动比起来, 这实在是算不了什么,而且没有确切的迹象表明,波尔布特本人卷入了任何对他的 “造神运动”之中。无论是在他执政之前还是执政期间,金边的宣传机器从来没有 公布过波尔布特的生平,党的刊物和报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照片。在政治会议 上,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生活,他的童年和轶事、他在进入丛林之前的职 业等等。此外,在全柬没有出现歌颂他的故事、歌曲,戏剧,没有出版任何他的 “思想”,而这是对领袖人物的崇拜所必不可少的,1997 年10 月,已经被他待 日战友所羁押的波尔布特在对一位美国记者谈话时道出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从 我少年时代起,我就很少谈论自己。我是不爱张扬的,我不想告诉人们我是:一个 领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兄弟姊妹乙我不想让他们担心。”还有一个值 得注意的现象是,党的其他领导人在谈到革命和党的事业的时候,并不提及领袖的 功绩;即使非提不可,那也是以集体领导来一言以蔽之。 波尔布特在小心翼翼回避聚光灯的同时,也不允许任何人追求公众效应或从中 央核心分割权力。胡荣、符宁、索平等在柬社会各阶层有很大影响的人遭到清洗这 种现象,已经从某种意义上反映出了波尔布特的权力核心观念。 1978 年9 月,柬共召开了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这是失去执政权力前柬共的最 后一次全国大会,参加者均力中央和地方掌握实际权力的60 名代表。波尔布特当 然地坐在主席台的中央,左右两旁是农谢和后来的民柬国民军总参谋长塔莫(TAMOK), 他当时是西南大区的党书记,公认的波尔布特政策的坚定拥护者,向其他地区提供 和输送了大量对党忠贞不二的干部。 在这次会议上,波尔布持作了长篇讲话,对加紧实施四年计划的问题作了具体 部署,要求在1980 年前,三分之一的合作社都能够成为自给自足的模范。这次会 议在政治上并没有作出什么大的决定,它的主要目标是解决经济问题。 会议结束之后,波尔布特来到一个力回国知识分子举办的学习班,给年轻知识 分子们讲厂4 天课程。一位参加过这次学习的人多年后回忆说:“波尔布特一连给 我们上了4 天课。他希望柬埔寨能够成为不结盟国家的榜样,希望我国的农业产量 能超过日本。他对我们这些刚从外国回来的人说,柬埔寨是个下发达国家,需要赶 快苏醒过来,大踏步地前进。一开始,我们对他的话,有点吃惊,后来,他生动的 语言把我们全吸引住了。他讲话的时候完全是循循善诱的方式,就像是位父亲在对 他的孩子们说话。”波尔布特在这两次会议上的讲话说明,他已经意识到了国家强 大的根本途径是经济发展,不然便谈不上国家的进步与尊严,也没有足够的国力来 抵御外来侵略或干预。 柬共每年9 月30 日的诞辰是全党乃至全国的一件大事,它18 周年的庆祝活 动是民柬建立政权以来最为有声有色的。为了装点节日,让人们铭记党的恩情,节 日期间,人们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在国家机关里,每个工作人员还可以领到特别的 食品;出入意料的是,金边的电影院里,居然破夭荒地放映了外国电影。 党日前3 天,即9 月27 日,波尔布特出席了在金边奥林匹克体育场举行的有 2 万人参加的盛大会议。在“洋溢着全民族大团结和伟大胜利”的气氛中,波尔布 特发表了长篇重要讲话,强调继续深入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以独立自主、自力更生 原则,迅速建设国家,提出在15 年到20 年内,把柬埔寨从落后的农业国,建成 具有工业基础的国家。根据柬埔寨的实际状况,这是一个比较实事求是的目标。 在这篇讲话中,波尔布特用词十分强硬地谈到了柬埔寨和越南之间的矛盾和冲 突。“越南在政治,经济和财政各方面,在国内外,都困难重重。这是它侵略柬埔 寨遭到惨重失败的必然恶果。如果它继续侵略柬埔寨,它将陷入灭顶之灾。”波尔 布特讲这番话的时候,他的部队在东部和西南边界已经同越南人展开激战,有的地 方已经失守。 虽然金边一片平和,既无枪炮又无硝烟,但人们已经感到一场战争的阴影在向 他们逼近。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