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身体之屋 博尔赫斯家的部分夏日是在阿根廷度过的。为了逃避布宜诺斯艾利斯湿热的天 气,他们在首都以南10 余英里的一个小镇阿德罗盖租了一幢房子。博尔赫斯回忆 道: 这些年头里,我们常到阿德罗盖去度夏,……在那儿我们有自己的一块地—— 一幢带有庭院的大平房,院内有一个凉亭、一座风车和一头浑身长着绒毛的棕色牧 羊犬。其时的阿德罗盖是个被遗忘的地方,不受外界的干扰,度夏别墅散落在四处, 门柱上饰以石雕花盆,四周围着铁栅栏,还有公园和从许多广场向四周延伸的街道, 以及无所不在的桉树气味。在数十年中,我们经常到阿德罗盖去。(《随笔》,1970) 博尔赫斯家的房子坐落在一个广场前面,红瓦顶,环绕着一条用以隔热的走廊。 在《随笔》中,博尔赫斯未提及一个事实,即他们这幢房子租借的时间并不长。尽 管他们仍常去阿德罗盖避暑, 但他们住的却是HotelLasDellcias(快乐旅馆), 旅馆那装有玻璃镜的长走廊和“热情洋溢的忍冬树”成了他的短篇小说《特伦,乌 克巴,第三星球》的背景之一,用以表现以其父为原型的虚构的英国人赫伯特·阿 什。 那家旅馆是一幢新古典主义建筑,具有法国文艺大繁荣时期高雅的风格,大概 是对几乎被遗忘了的里维埃拉(地中海假日游憩胜地——译注)的建筑稍加模仿而 建成的。后来诺拉创作了一幅版画,作为《自造的博尔赫斯》(莫内加尔,1970) 的插图,画中旅馆的门廊里有圆柱和搁着半裸的仙女雕像的壁龛,面对地上铺着黑 白两色菱形砖块的院子。阿莉西亚·胡拉多这样回忆她和博尔赫斯的旅馆之行: “我和他一起来到阿德罗盖的那家旅馆,在它被拆毁之前,向它道个别;我们在黑 暗中走过破损的地板,看着院落和窗户,他往事如潮;在他曾喜爱过的、今已被毁 的花园里,我们坐在一张破凳上小憩;从一片树木如林、落叶覆盖的广场上,他指 给我看那幢他在其中度过了无数个夏季的房子。”这次令人感伤的旅行可能发生在 20 世纪50 年代。 但在那之前很久,博尔赫斯已将记忆中的旅馆变成了《剑形》里伯克利将军的 别墅:“这幢房子的历史不到100 年,但它已经坍塌,阴森森的,到处是错综复杂 的回廊与毫无意义的前厅”(《迷官》,1964)。 这几句话比小说中主人公的回忆更富有寓意。乔琪行走在快乐旅馆那看似走不 到头、如迷宫般的走廊和前厅时的惊讶也在小说中得以保留。在另一篇小说《死亡 与罗盘》中,博尔赫斯虚构了旅馆梦魇般的形象,其中也许还夹杂着一些帕索—莫 里诺的希多家别墅的特征。小说的第一段便提醒读者,这由一连串的谋杀“所构成 的故事在‘悲伤的罗伊’别墅四周那永不间歇的桉树气味中达到了高潮”(《阿莱 夫》,1970)。在该小说美国版本的注释里,他承认: “悲伤的罗伊”是阿曼达·莫利纳·维迪亚编造的一个美丽的名字,它代表阿 德罗盖现已废弃的“快乐旅馆”。(阿曼达画了一幅假想岛屿的地图,挂在她卧房 的墙上;我在那幅图上发现了“悲伤的罗伊”这个名字。) ……我把对布宜诺斯艾利斯及其南郊的许多记忆深深地留在了这篇荒诞的小说 里。“悲伤的罗伊”本身就是宽敞舒适的快乐旅馆加工变形了的形象,它至今仍留 在许多记忆里。(同上) 这个名字给博尔赫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也许不仅是因为它很美,而且因为 它与阿德罗盖的旅馆及他幼年的游戏有关,他可以使之带上他早年所经历的恐怖, 那时的他不得不在妹妹(母后)和表妹的帮助下抵御无形的强敌。在故事的最后一 段情节中,主人公埃里克·吕恩洛特(EricL?nnrot ) 最终到达了将要发生第四桩谋杀案的别墅,并发现他已落入了大敌红色沙勒克 (RedScharlach)所设下的圈套,而且他就是最后一个谋杀对象。评论家们指出, L?nnrot 和Scharlach 是统一体,就像哲基尔医生和海德先生(英国小说家斯蒂文 森的《化身博士》中的一个人物,具有双重人格——译注): 侦探和罪犯具有同一种象征性的颜色——红色,它由Scharlach 的绰号表现出 来,而L?nnrot 一字也较明显。(“Rot ”在德语及斯堪的那维亚语中意为红色。) 博尔赫斯依照他对阿德罗盖旅馆的记忆来描绘那幢别墅: 夜晚降临时,他看到了悲伤的罗伊别墅的长方形阳台,它差不多和四周的黑色 桉树一样高。…… 生锈的铁栅栏不规则地将别墅围在当中。大门关着。吕恩洛特无法进入,于是 把四周兜了个遍。他再次走到栅栏门前,几乎机械地把手伸进铁条之间,却摸到了 门闩。锈铁摩擦而发出的尖利声使他惊恐,整个大门笨重而又顺从地摇晃着打开了。 吕恩洛特在桉树间穿行,踏过层层落叶。从近处向上望去,房子是一种混乱而 无意义的对称和几乎是愚蠢的重复:一个幽暗的壁龛中冷冰冰的狄安娜望着下一个 壁龛中的狄安娜;一个阳台似乎与另一个相对映;一对室外楼梯在每一层上交叉汇 合。一个双面赫耳墨斯投下了巨大的黑影。吕恩洛特像在栅栏外一样在房子四周绕 了一圈,不漏掉任何地方;在平台下面他发现了一扇百叶窗。 他推开百叶窗。几节大理石台阶向下通往地下室。吕恩洛特现在已摸清了建筑 师的思路,他估计在对面的墙后还可以找到一段相似的台阶。他果然找到了台阶。 他沿着这台阶向上爬,然后举起双手,撑起地下室的盖子。 一道亮光将他引到一扇窗前。他打开了窗,一轮淡黄色的圆月映照出凌乱的花 园中两口淤塞的喷泉。吕恩洛特查遍整幢房子。经过餐具室和走廊,他走进了相似 的几个庭院,有几次转回到同一个院子。他爬上满是灰尘的台阶,进入圆形的前厅, 厅上相向而立的镜子为他造成无数个化身。他开始厌倦于打开或透过窗子从不同的 高度和角度窥视外面那同一个凄凉的花园;他也厌倦于房间里那些都套上发黄了的 布套的家具以及包上薄纱的水晶吊灯。 一间卧室引起了他的注意——里面有一只瓷花瓶,瓶中只插了一枝花。用手一 碰,陈年的花瓣便化作尘土。在三楼,即最高一层,房子看上去似乎无穷无尽地延 伸出去。他觉得这房子并不很大,是这昏暗的光线,这种雷同,这些镜子,这久远 的年代,我的陌生和孤独感,使它显得如此庞大。 登上一段旋转楼梯他来到了阳台上。月光透过菱形的窗玻璃照了进来;玻璃呈 红色、绿色和黄色。他陷入了一阵可怕的、今他眼花缭乱的回忆中。 (同上) 他忆起在以前几次谋杀中被用作标记的菱形物。太迟了,吕恩浩特意识到他已 落入了圈套。阿德罗盖旅馆(也许)还有帕索—莫里诺别墅的平庸而短暂的现实已 经被博尔赫斯梦魇般的想象转换成了这些破落的走廊、闹鬼的镜子、不祥的楼梯和 险恶的窗玻璃。也许这种转换并不是发生在1942 年博尔赫斯在《南方》上发表《 死亡与罗盘》之时,很久以前,当乔琪在无尽的长廊和对称的楼梯上游荡、甚至当 那平静的阿德罗盖旅馆在他童年的想象中成了迷宫般的建筑时,这种转换就已经发 生了。 博尔赫斯从未停止过为阿德罗盖旅馆里迷宫似的长廊绘出不同版本。在另外两 篇小说中,读者可以看到他幼年玩耍的场地怎样被成人的梦想所变形。在《不朽者 》中描写可怕的、已成废墟的“不朽者之城”时,博尔赫斯成功地创造了一个空间, 以包容一切反常的建筑。在到达该城以前,叙述者已在一些很原始的部落里经历了 一场恶梦。他渴望进入他从远处看到的这座城市:“山脚下,一条混浊的小溪无声 无息地流淌,被碎石块和泥沙淤塞;对岸(在最后一个或第一个太阳下)赫然映出 不朽者之城。我看见了城墙、拱门、房屋和广场:城基是一块岩石高地。”但主人 公很快就发现他很不容易到达那座城市。 我不得不绕过几处看来像采石场的深谷;我被该城的壮观所困惑,我原以为它 在不远处。午夜时分,我踏上了城墙的黑影,呆立在黄沙之上,如同崇拜偶像一般。 一种神圣的恐惧感止住了我的脚步。人类是如此地厌恶奇异和荒漠,我很高兴有一 只类人猿自始至终跟随着我。我闭上双眼,等待(但未入睡)光明的到来。 我已说过城建造在岩石高地上。这块高地如同高悬的山崖,和城墙同样险峻。 我累得精疲力尽却一事无成,黑黑的城基上连一扇门也没有。太阳的热力把我逼进 一个岩洞;洞后是一个凹坑,坑内有一段阶梯,通向黑暗的深渊。我往下走去;穿 过几条错杂肮脏的通道,我来到了一个极为宽敞的圆形房间,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地下室里有9 扇门;其中8 扇通往一个迷官,最后还是回到了地下室;第九扇(虽 也通往迷官)却连接着与第一间完全相同的圆形房间。我不知道共有多少这样的房 间;在不幸与焦急中,房间的数量似乎成倍地增加。四周寂静无声,充满敌意;深 深的岩石网络中绝无半点声响,我只感到一阵阴风吹过,但找不到风源;浑浊的小 溪无声无息地隐入岩缝之间。惊恐之余,我开始习惯于这个令人疑惑不解的世界; 我发现这简直难以置信:这里竟会只有9 扇门的地下室,而且这些地下室又不断扩 展连接更多的地下室;我不知道我已在地下走了多长时间;我知道我曾以同样的怀 旧心情在建筑的迷津里混淆了野蛮人的万恶村落和我的故乡。 在一条通道的深处,我意外地被一堵墙挡住去路;远处的一线亮光从上面透进 来。我抬起困惑的双眼;在令人眩晕的极高处,我看到一圈天空,蓝得似乎发紫了。 有一些金属的梯级附着在墙上。我疲乏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我还是往上攀爬, 只是有时停下来快乐地粗声抽泣。我开始模模糊糊地看到柱头和半圆饰、山墙和拱 顶、以及混乱而华丽的花岗岩和大理石结构。至此,我终于能从这些阴暗无光、纵 横交错的迷宫中登上辉煌灿烂的城市。 我冒出地面来到一小块广场上,或者不如说是一个院子。它被一幢形状不规则、 高度不等的圆形建筑物所环绕;就是这幢怪异的建筑拥有那些圆顶和圆柱。深深吸 引我的不是这一不可思议的历史遗迹的其它特征,而是其极为悠久的历史。我觉得 它比人类、比地球还要古老。这一显然的古建筑(尽管看起来有点可怕)在我看来 似乎称得上是不朽的建造者的作品。我起先是小心翼翼地、后来是漫不经心地、最 后是绝望地登上这无法解脱的宫殿的楼梯,在过道上徘徊。(此后我发现阶梯的宽 度和高度并不一致,这使我明白了它们为什么会使人如此疲劳。)“这座宫殿是神 的杰作,”我开始时这样想。当我对无人居住的内部探索一番后,又修正了自己的 想法:“那些造出它的神们简直疯了!”我知道我这样说时,带有一种无法理解的 斥责,近乎于自责,但更多的是理性的恐惧,而不是感官的害怕。除了感到它的古 老之外,我的印象是多重的:无限、凶暴、繁复得毫无意义。我已穿过了一个迷宫, 但这座辉煌的“不朽者之城”使我充满恐惧与厌恶。迷宫是一种混合的结构,用以 迷惑人们;其富于对称的建筑是为这一目的服务的。我尚未走遍的这座官殿缺乏这 种目的性。它满是行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户、通向地下室或凹坑的怪异大门、 阶梯和扶手向下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反转楼梯。其他楼梯轻巧地依附在高大的墙边, 在圆顶塔深不可测的黑暗中转过两三道弯后便成了死路一条。我不知道我列举的所 有例子是否都完全真实;我知道多年来它们出没在我的梦魇中;我已无法肯定某某 细节是否真实还是我在梦魇中之所见形式。“这座城”(我想)“很可怕,即使是 在神秘的沙漠之中,光是它的存在和持续就会污染过去和将来,在某种程度上甚至 会危及星星。 只要它继续存在,世界上便不会有人强壮或幸福。”我不想描绘它;相互排斥 的混乱词语,老虎或公牛的躯体,其牙齿、器官和头部在相互交合与怨恨中畸形生 长,这(也许)就是这座城市近似的意象。 我不记得从满是灰尘而又潮湿的地下回归的过程了。我只记得当我离开最后一 个迷宫时,我仍心有余悸,害怕再次陷入这凶险的不朽者之城。其他东西在我的记 忆中荡然无存。此刻这种抑制不住的忘却也许是自发的;或许我逃避时的情境极不 愉快,所以在某个同样被遗忘了的日子里,我发誓忘记它们。(同上) 该小说的文学来源很明显——爱伦·坡的《地狱与钟摆》,里查德·伯顿的近 东游记和卡夫卡的《城堡》,因而读者可能会忽略故事有多少是基于纠缠博尔赫斯 多年的失眠症。故事表面上要捕捉的是“失眠的凶残的清醒”,然而这种经历的背 后隐藏着博尔赫斯的现实如同恶梦的观点。不朽者之城既是他在《死亡与罗盘》中 称为“悲伤的罗伊”的那幢闹鬼的、没有人住的别墅之变体,又是小说《星屋》中 阿斯特里恩住的那幢房子。也就是说,它是一座迷宫,一个可怕的地方。从根本上 说这些故事都有一个重复出现的恶梦:保护人们的房屋也是一座监狱。 在博尔赫斯出生前许多世纪,一位意大利艺术家雕刻了一系列梦魇般的宫殿, 非常接近不朽者之城的风格。加姆巴蒂斯塔·皮拉内西称之为carceri (《监狱》), 揭示了它们的含意。这些子虚乌有的宫殿的遗迹废墟,这些可怕的砖石及水泥建筑, 只可能是人类在睡梦和恐惧中建成的。博尔赫斯一直喜欢皮拉内西的作品,不朽者 之城显然是按他的版画构思的。但他还参照了另一个模特,一个更早的模特——乔 琪无意识的魔念。 《死亡与罗盘》和寓意更为明显的《不朽者》都暗示了身陷迷宫的经历。 两篇小说中对“中心”的搜寻都是为了寻找解答。《死亡与罗盘》中找到的答 案是死亡。《不朽者》的答案正好相反,是不朽,但其代价是完全忘却,亦即以记 忆的死亡作代价。摆脱迷宫,回到“现实”世界后,答案则更为简单,正如《星屋 》所示:除了通过死亡,别无他法,而故事以半人半牛怪物天真(因而滑稽)的观 点来叙述,只有助于隐藏其恐怖。死亡和忘却是迷宫的唯一出路。为什么呢?昂佐 在心理分析研究中指出,房子是母亲的身体,是婴儿最初的居所——子宫。在博尔 赫斯的《不朽者》中(如同爱伦·坡的《地狱与钟摆》),迷宫之旅的一些细节极 具启示性的涵义。当谈到的在宽敞的圆形房间内、并最终找到通往不朽者之城的途 径时,叙述者指出它有“9 扇门”通向9 个迷宫,其中只有一扇——“第9 扇”没 有回到原来的房间。 选择“9 ”并强调“第9 ”表明了这个数目的重要性,它暗指“9 月怀胎”— —9 个月的生命孕育在母亲的子宫这一迷宫里,婴儿必然在第九个月时脱离子宫, 降临人世。那个神秘房间的其它涵义也是指示性的。除却风声和水声,一切都归于 沉寂;找到的出路是远在天花板上的一个洞口,由此可以看到蓝得发紫的天空。 “不朽者之城”使主人公激发起的抵制心理甚至也对应着婴儿常有的那种对残 忍和凶暴的外界的抵制。因发现“不朽者之城”(即来到世间)而失去记忆同样反 映了出世这一创伤的特点。即使在《星屋》中对同一个神话的邪恶而滑稽的处理上, 博尔赫斯也不由自主地添入9 月怀胎的暗示。显然,母亲的子宫与这些故事的空间、 与乔琪和博尔赫斯的恶梦空间在潜意识里是统一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