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梦中相逢 1949 年6 月26 日,博尔赫斯的一本新的短篇小说集由洛萨达在布宜诺斯艾 利斯出版,书名《阿莱夫》也是书中最后一篇小说的题目。正如博尔赫斯自己在该 书简短的后记中所指出的那样,除两篇外,所有的小说都属于“幻想体裁”。例外 的两篇是《埃玛·祖兹》和《斗士与战俘的故事》。其他10篇故事属于不同程度的 幻想小说。 与往常一样,博尔赫斯谦逊地评价《阿莱夫》中的故事,很少谈到它们的真正 价值,对于《萨希尔》和《阿莱夫》尤为如此。这两篇故事表面上均很简单。两篇 中的主人公都是博尔赫斯,或实际上是“博尔赫斯”:一个与作者同名但又并非作 者的人物;他是作者的化身。在《萨希尔》中,博尔赫斯利用犹太神秘教有关魔币 的迷信编造了一个故事:一个男子被酒店找给他的一枚阿根廷二角硬币迷住了心窍。 他丢掉了那枚硬币,但又忍不住时时想到它,最后终日被它的形象纠缠着。他是参 加了克莱门蒂娜·比利亚举行的通宵宴会之后得到那枚硬币的,这有助于我们理解 这种魔念的性含义:硬币代表了克莱门蒂娜。迷恋于它等于是说他被她迷住了—— 迷恋她的美貌、她的倔傲性格、她留给他的难以忘怀的记忆。但博尔赫斯毕竟是博 尔赫斯,他终究还是以其博学、玄妙的叙述掩盖了这种迷恋。 《阿莱夫》探索了类似的情境。这一次是一位名叫贝亚特里斯·比特波的女子 ;如同克莱门蒂娜:她也是个漂亮的上流社会太太,极其看不起叙述者。但《阿莱 夫》的故事要巧妙得多。贝亚特里斯·比特波与她的表兄卡洛斯·阿根蒂诺·达内 里是两个相呼应的形象,后者是个自负的诗人,他要用一首诗来描绘整个世界,叙 述者无情地讽刺了他的这种妄想。在此神奇的物体不是硬币,而是达内里家地下室 里的一个点,透过该点可以立刻看到整个宇宙。如果说在《萨希尔》中广博的暗示 把读者的注意力引离了故事的隐秘中心(“博尔赫斯”对克莱门蒂娜·比利亚的迷 恋),那么《阿莱夫》则清楚地描写了这种迷恋;被置换的是故事的原型。《阿莱 夫》实际上是以讽刺模仿文体来简化《神曲》。从这一点来看,“博尔赫斯”就是 但丁,贝亚特里斯·比特波就是贝雅特里齐·波蒂纳里(她像阿根廷的贝亚特里斯 藐视叙述者一样藐视那位佛罗伦萨诗人),而卡洛斯·阿根蒂诺·达内里既是但丁 又是维吉尔。他的名字Daneri(达内里)是那位佛罗伦萨诗人的全名DanteAlighieri (但丁·阿利吉耶里)的叠合;如同维吉尔,他是个说教式的诗人,也是认识另一 个世界的向导。博尔赫斯在故事的关键部分对阿莱夫作了极其精彩的描写,阿莱夫 可以被看作是但丁的世界观的缩影。二者的主要区别是:博尔赫斯力图在短短的两 页篇幅里表达出但丁在其《神曲》的结尾部分(很明智地)拒绝做的事——描写不 可言喻的事物。为了描写同时包含了时空各点的空间一点,博尔赫斯运用惠特曼的 指代法,求助于令人眼花绦乱的混乱枚举法。 这篇作品的手法非常巧妙,连许多同为博尔赫斯与但丁的忠实读者都没能看出 它是一篇讽刺模仿文。但这种讽刺模仿显然存在,特别是当作品诙谐、嘲讽地影射 各个人物的弱点和迷念时。如同一切讽刺模仿性的缩写作品,《阿莱夫》既显得傲 慢却又值得赞赏。 有些评论家试图考证贝亚特里斯·比特波的身分;这项工作毫无意义。 她与克莱门蒂娜·比利亚同属妖艳、无情的贵妇。她更像女人的样板,而博尔 赫斯在两篇基本不同的小说中使用了同一个样板,这一事实说明任何试图考征其身 分的工作都是无意义的。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是贝亚特里斯·比特波或克莱门蒂 娜·比利亚与但丁的贝雅特里齐属于同一种类型。因此,要更多地了解她们,最好 去读一读博尔赫斯为西班牙文本《神曲》所作的导言中有关但丁和贝雅特里齐的文 字。该译本在《阿莱夫》发表的同一年被收进了一套古典作品选集。 导言最精彩的部分是对《神曲》中几段情节的具体分析:但丁与尤利西斯(《 地狱篇》:XXVI)、乌戈利诺(《地狱篇》,XXXIV )以及贝雅特里齐(《炼狱篇 》,XXXI)的相会。对这些著名片断的探讨虽已历经数世纪,但博尔赫斯的评论却 新颖而不落俗套。博尔赫斯后来将他关于但丁与贝雅特里齐相会的评论作为单独的 一篇随笔收进《其他的探究》,题目是《梦中相逢》。 他描述了这一片断,并强调指出贝雅特里齐斥责羞辱但丁的方式,接着他引用 了德国评论家泰奥菲尔·施博埃里1946 年所作的评论:“那次相逢无疑与但丁自 己的想象也不相同。前文根本没有预示过他一生中所受的最大侮辱正等待着他。” 博尔赫斯试图解释贝雅特里齐为什么会如此严厉,他指出: 堕入情网就是创造了一种拥有易犯错误的神的宗教。但丁对贝雅特里齐的偶像 崇拜是一个并不矛盾的事实;她曾嘲笑过他,也曾拒绝过他,这些都是《新生》所 记载的事实。……当贝雅特里齐死后,当永远失去了贝雅特里齐之后,但丁一直有 一个念头想要找回她,以减轻他的哀痛。我认为他营造起他的三层诗歌建筑只是为 了插入那次遭遇。这样,通常在梦中发生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在逆境中,我们 会梦见交好运,而我们内心却知道我们是得不到它的,这就足以使我们的梦想破灭, 给它戴上悲伤的桎梏。但丁的情况正是如此。他被贝雅特里齐永远地拒绝了,他梦 见贝雅特里齐,但他梦中的她非常严厉,无法接近,梦见她乘坐一辆雄狮牵拉的战 车,这狮子又是只鸟,反映在她眼睛里便完全是鸟或狮子(《炼狱篇》,XXXI,121)。 这些事实可以是一场恶梦的预兆,《神曲》的下一个诗章详尽地描述了这场恶梦。 …… 对但丁而言,贝雅特里齐无止境地存在;但对贝雅特里齐而言,但丁几乎没有、 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我们的虔诚和崇敬使我们忘记了这种可怜的不和谐,而但丁对 它却不能忘怀。我反复阅读有关他们那曲折的梦中相遇的描写,想到的是阿利吉耶 里在“第二圈”的飓风中梦见的一对情人,他们暗暗地象征着他没有得到的幸福— —他也许既不知道这一点,也不是有意这样安排的。 我想到的是弗朗西斯卡和保罗,他们在地狱里永远相聚。“这些与我永难分离。” 但丁一定是带着疯狂的爱,带着焦虑,带着崇敬,带着妒忌,写下了这句话。(《 其他的探究》,1964) 博尔赫斯在《神曲》导言的开头描写了一幅假想的版画——阿拉伯的或中国的, 版画表现了过去或将来的一切事物。博尔赫斯指出,但丁的诗就是那幅版画。或者, 换一个象征来说,但丁的诗是一个阿莱夫。这又将我们带回到了他的小说。读完博 尔赫斯的导言再读《阿莱夫》,我们便会意识到他对只雅特里齐与但丁的相遇的理 解对他编织这篇故事产生了多么深刻的影响。“傅尔赫斯”(小说中的人物)也有 他自己的贝亚特里斯·比特波。像但丁的贝雅特里齐一样,她不很在乎深爱着她的 恋人,但她更为残忍,更加卑鄙;如同贝雅特里齐,她丢下他死去了,使他没有希 望再见到她,除非在梦中——在诗中或小说中;像但丁一样,这场梦变成了恶梦。 幻想中的“博尔赫斯”与那位佛罗伦萨诗人蒙受了同样的羞辱。该故事和但丁的诗 又是同样意义上的微观世界(即阿莱夫)。当然,在将庄严的神学样板降低为一篇 怪异的小说时,博尔赫斯运用了他所喜爱的一种技巧:以讽刺模仿文体将一部艺术 巨著缩微。他已在《〈堂·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德》和《特伦,乌克巴, 第三星球》(其原型是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中作过这一尝试。但《阿莱夫 》是最为成功的一篇,因为其缩微过程以及这篇讽刺模仿文的荒谬效果达到了极致 的程度,所以许多读者反而忽略了那些包含在贝亚特里斯·比特波的名字、卡洛斯· 阿根蒂诺·达内里的狂诗及“博尔赫斯”的追求中的明显线索,“博尔赫斯”的追 求使自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幢旧宅的地下室里找到了阿莱夫的幻象(但丁的微观 世界)。 在为美国版的《阿莱夫》所写的按语中,博尔赫斯含糊其辞地否认他有任何讽 刺模仿的意图:“评论家们……从贝亚特里斯·比特波身上看到了贝雅特里齐·波 蒂纳里,从达内里身上看到了但丁,从下地窖看到了下地狱。 我当然很感激这些意外的礼物”(《阿莱夫》,1970)。博尔赫斯实在是过分 谦虚了。这两部作品之间的巧合并不局限于他所指出的那几处;正如我们所见,那 些巧合更为复杂,并不断增殖。但是,博尔赫斯总喜欢将其作品的一面(通常是最 精彩的一面)不为读者所察觉。然而,他在按语的结论中承认:“贝亚特里斯·比 特波确有其人,我毫无希望地热恋着她。我的小说是在她去世后写的”(同上)。 这句话无疑加深了读者对这篇小说的讽刺模仿意义的理解。 他还在按语中指出,卡洛斯·阿根蒂诺·达内里也是真人,并且是他的一位好 友,而“时至今日,他还没想到小说里有他。达内里的诗是对他的诗的讽刺模仿。 另一方面,达内里的讲话并没有夸张,而是照实描述。阿根廷文学家协会里这类讲 话屡见不鲜”(同上)。最后一句不仅进一步肯定了一种关于讽刺模仿的假设,而 且明确展现了该小说的另一深度。博尔赫斯嘲讽其同胞的习气以及他们的文学奖和 学术机构的无聊,此时他是在发泄自己的感情,洗刷他的第一部幻想小说集《交叉 小径的花园》向世时他所蒙受的羞辱。《阿莱夫》于1945 年9 月写成,随即在《 南方》上发表,当时博尔赫斯还在为他所受的冷落而痛苦。但是当《阿莱夫》收入 1949 年的集子出版时,庇隆政府又给他增加了一个感到受辱的原因,这个原因更 为荒唐。悲惨的现实取代了荒唐可笑的文学生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