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篇 民以吃为天 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三字经》 关于吃,民间有两条标准,吃饭吃好。吃饱在前,吃好在后。 由于工作忙,我回家看母亲的时间并不多,一进门,母亲洗手入厨房,忙碌起 来。端上桌,看着我狼吞虎咽,母亲躲在一边垂泪。桌上摆的菜像双簧演员唱的那 样:一碟子腌白菜,一碟子腌白菜…… 我最喜欢吃的只是两样东西,白菜,粉条。 许多朋友冬天都惦记着去我家弄一顿酸菜炖粉条。热气腾腾,锅一开,雾气直 抵屋顶。东西没进嘴,还不知咸淡。气氛已经先挑起来了。其实,就目前家里经济 条件而言,弄几个百鸡宴不成问题。但,属于我的餐桌为何这样清淡?母亲一语道 破,这是孩子的胃,一直用的是困难时期打的底。 按理说,1963年,国民经济已经开始摆脱困境。况且,我还花去一年时间长牙, 不至于食不果腹了。长大后,我站在自己的角度观察与思考,我的姐姐、哥哥经受 了饥饿,在吃上是不挑不捡。尤其是大哥可怜,基本上荤腥不沾。大年三十,全家 聚餐,餐桌上美味佳肴,大哥依然是一碟咸菜,半个咸鸭蛋。衬托得侄子、外甥们 吃相可憎,像一群饿狼。 而我的吃高雅不起来,一是受兄长熏陶,分不清好坏,进入了吃的误区;二是 想必当时情况,高雅也高雅不到哪去;第三点可能是乍富还贫时,捡好的吃,没节 制,吃顶了。 天下的母亲首先觉得对不起孩子的就是吃,依次下去才是穿和玩。所以母亲讲 起吃来,很像《红灯记》里面的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1960年,父亲的部队挣的钱 不少,到了北京站,3 个孩子看见卖鸡蛋的挪不动脚(那时没我),父亲掏出一张 大票去买鸡蛋,却被告知要排队,而且每人只卖一个。于是,父亲就一次次排队, 第一个孩子吃时,第二、第三个孩子看,第二个孩子吃时,第一个孩子已经吃完, 连同第三个孩子接着看,父亲排得大汗淋漓,让每个孩子都吃了两回鸡蛋,而父亲、 母亲却没舍得吃一口。 我开始对吃有印象是1970年。林彪说要打仗,必须疏散,一声令下,我们被车 拉到燕山脚下一个三面环山的村子里,和朴实的农民成了邻居。他家的吃,让我着 了魔。树上开的花可以吃,叫槐花,嫩树杈也可以吃,叫香椿,面条是灰色的—— —杂面,米是红色的———高粱。加上红薯、南瓜,桌上一摆,五颜六色,正合饮 食的色香味。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家的饮食如此单调,忿然罢吃。急得母亲捧着雪白的挂面 去邻居家讨换乌突突的杂面。几顿下来,我明白了一个硬道理,吃起来容易拉下来 难。 难吃归难吃,关键还是怎么吃。比如防空演习的时候,一伙孩子钻进地窖里, 脚下磕磕绊绊的,摸起来像是吃食,塞到嘴里,有时是白薯,有时是萝卜。房东大 娘的那点宝贝让我们啃得七零八落,大娘还缺着牙慈祥地笑。每到傍晚,大娘家是 一天中的正餐,总是听她高声训斥憨厚壮实的女婿,吃菜,就知道吃菜!弄点白菜 心都让你王八蛋吃了,看看,吃一口馍,就两口菜,王八羔子! 农村里,1970年,菜以稀为贵。 那女婿吃起饭来嘴很大,吃法是往里面划拉。骂声不绝于耳,他像没听见,抽 空还冲我咧嘴笑。疏散了几个月,就记了个吃。 那时我还小,整日无事,常被部队炊事班的叔叔招呼去玩。炊事班出了两个神 人,一个有用少量鸡蛋做大锅蛋汤的绝技,看着蛋花满眼都是,想盛起来却没那么 容易。于是下令在全团推广。另一个战士的绝技有点像现在的气功,简称“一刀死”, 猪被捆好后一刀下去,喊都不喊,顿时毙命。表演那天,骗子蛋花汤一举成功。 杀猪的战士上场了,先敬了军礼,回头逼到猪的近处。眨眼间,手起刀落,那 猪高喝一嗓挣脱绳子,拖着刀飞也似地跑了,战士怔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彪人马 追在猪的后面,猪跑个马拉松,累死了。 几个月后,搬回城里,炊事班的锅里也渐渐丰盛起来。周日是两顿饭,下午一 顿最好,掀开锅盖,满眼是肉。那锅的直径超过一米,铲子换成了铁锹。炊事班小 白话不多,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喜欢我,发我两根筷子,把我抱到锅台上蹲下,他转 身去忙活别的事,小小的我在沸腾的大锅边探着身子寻大块的瘦肉。 第二次就被母亲发现了,她尖叫一声,一把把我从锅台上拿了下来。前两天看 到一则广告,一只螃蟹对另一只说,哥们儿,被人煮了吧! 这事怎么好跟人家小战士发火呢,母亲于是规定,以后不许独上锅台,大锅饭, 就要大家一起吃。开饭时,我抱着碗,站在队尾,先是连、排长总结和布置任务, 然后唱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一二三四”最后是连长一声急 促果断的号令,开饭。战士们呼地一声把饭桶围个水泄不通。我挤近包子桶,包子 已经没了,转身冲向馒头桶,排长叫住了我,只见他两根筷子,每根串着四个大包 子。边吃边传授抢饭经验,不用看,只管使劲戳。 盛汤的口诀是:溜边沉底,轻捞慢起。为的是那点干货。 战士们吃饭突出一个快字,不到一刻钟,人去盆空。细嚼慢咽在这儿用不上, 因此个个练就一副铁齿钢牙合金胃。可怜的我只学了个形式,吃得倒是快,每天胃 都疼。现在回想起部队的饭菜,隐隐约约觉得五香粉的味道很冲。 这些年又有去部队的机会,感觉饭菜吃起来和民用的没什么不同。倒是1987年 去新疆边防采访,吃到了军绿色包装的罐头,听我一个劲夸好吃,一个小战士趁四 下不备,贴着我耳朵说,好吃,你天天吃一个试试! 大约是在1971年,出了炊事班碰上了饲养员,饲养员掰了一块豆饼抓了两把黑 豆塞进我兜里,让我当零食吃。黑豆用盐炒的,很香,豆饼香过黑豆。等到傍晚回 家,看见桌上的炒鸡蛋,没来得及说话,先吐了满地。急忙送进卫生所,小卫生员 输液哆哆嗦嗦找不到血管,母亲气得说,一天去三个地方,这孩子快成你们部队的 试验田了。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