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逃亡之路 我、徐天祥和孙建章三个人这次逃亡,有一个特别的方式,那就是脱下平民便 装,穿上临时买来的国民党军军服,惟一不同的是,把军帽上的青天白日徽拿掉。 我们所以改穿军服,因为那正是共产党所实行的宽大政策和既往不咎、统战心战的 巅峰。凡是国民党军,只要手中不拿武器,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还乡生产”。 当时除了这套军服外,每人还拿了一张通行路条。至于这三张路条是哪里来的, 已无法记忆,好像一张是孙建章用肥皂刻了一个图章,另两张是解放军发的货真价 实的通行证,我们从别人的手中买来,用墨水改造的。 走到沈阳车站后,暗暗吃惊,偌大的车站,平常一向人山人海,喧闹沸腾,这 时竟然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变成一个古老的废墟。其实,并不是没有人,仍然有 很多人,而且人山人海,全是平常凶暴得不可一世的国民党军官兵,现在却那么有 秩序地鱼贯排列在各个售票窗口,有的甚至排到车站外的广场上。吃惊的是,没有 一个人吵闹和大声讲话,也没有一个人插队,好像一夕之间,都成了第一流国民。 抗战末期,政治腐败到极点。军事是政治的延长,军风军纪也完全荡然,国民 党军和土匪海盗,没有分别,不要说从来不排队,甚至从来不买票。一旦巢穴倾覆, 只好排队买票,而且还排得这么规矩,只不过失去靠山。 售票窗口打开,才发现南下的火车只能买到皇姑屯,而皇姑屯距沈阳只有一站。 我们到了皇姑屯,安静地出站,站外挤满了农家用的马车,这正是乡下人农闲赚外 快的时候。我们雇了其中的一辆,南下山海关。这是一趟奇异经验的旅途,入夜之 后,马路两旁涌出大批全副武装的人民解放军,紧夹着马车进发。这批解放军是林 彪的第四野战军,南下攻击北平,人民解放军军风的严明,使我们咋舌。在黑暗中, 那些彻底执行军令的战士,常常高声发问: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怎么有车可坐?”我总是回答:“我们是国军。” 当对方一时听不懂,或弄不清楚什么是“国军”时,我就作一个总结说:“我 们是蒋匪!” 那些纯朴的战士们就一言不发,从没有一个人刁难。马车夫有时还叱喝他们: “让路,让路!” 他们每次也都踉踉跄跄地让路。见惯了国民政府军队的凶恶,我从内心对解放 军生出敬意,这岂不是古书上所说的:“妇孺与王者之师争道!” 我们终于穿过山海关,到仍在国民党军控制下的唐山,再坐火车转往北平。这 是一个悲凉的下场,我们住在一个朋友介绍的小公寓里,眼睛望着天花板,口袋里 空空如洗,肚子开始饥饿。孙建章去投奔在十六军当连长的朋友,我和徐天祥忽然 想到,我们以第三军官训练班教官的身份,可以投奔设在北平旃檀寺的陆军军官学 校第一军官训练班。于是去了,一个上校组长一看见我们的狼狈装束,就拉下脸来, 用拳头敲着桌子说:“你们为什么不抵抗?” 我们呆在那里,不敢坐下。“你们为什么不抵抗?” 徐天祥已经气结,我结结巴巴说:“我们是文职人员,不是带兵官。”“你还 强辩,革命军人就是随时准备牺牲。” 我回答说:“北平朝不保夕,看你去当革命军人吧!”说完之后,拉着徐天祥 走出办公室。 维持尊严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和徐天祥陷入绝境,只好四处拜访朋友,东一顿、 西一餐地维持生活,很快就瘦得不成人形。 有一次,我和徐天祥在西单马路上,毫无目的地闲逛,我忽然厉声说:“你活 该挨饿!” 徐天祥看一下我。 “你活该挨饿,”我愤怒地说,“你受过高等教育,却喂不饱自己的肚子,你 饿死都不足惜。”“你说谁?”徐天祥问。“我说我。” 我对饥饿和贫穷充满了憎恨,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有一天,傍晚时分,忽然,事先毫无迹象地,“华北剿匪总司令部”派人在街 上放传单,要市民于晚上六点钟,一定回到各人的家,收听重要消息。很自然地, 当夜幕低垂,六点钟整的时候,我、徐天祥等,都聚集在常咸六狭小的房子里。就 在这时,收音机宣布:“请听众十分钟后,听重要广播。”不久,收音机再次宣布, 请听众五分钟后听重要广播。不久之后,收音机第三次宣布:请听众一分钟后听重 要广播。一分钟后,在万籁俱寂的空气中,慢慢传出收音机的声音:“华北总部、 人民解放军联合公报:第一……” 我不记得详细内容,仅只“华北总部、人民解放军联合公报”这几个字就说明 了一切,用共产党的话说:“北平解放。” 两天后,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 我决心继续逃亡,向几千公里外从没有去过的南方疆土逃亡。然而我哪里都不 能去,因为身上没有一分钱,连蹲在街头吃碗“茶汤”的钱都没有。就在阴历年的 除夕(那应该是一九四九年的二月了),正在常咸六家中发呆,徐天祥走进来,坐 在我对面,问我:“你走不走?” “我想走,可是我没有钱。” 徐天祥从口袋中慢慢地抓出一叠银元,放在桌上,一个一个把它叠起来,叠得 高高的,用手指数了数,整整十四元。然后,把它推到我面前,轻轻地说:“拿去。” “这算什么?”我问。 “这算你的路费,拿去就是了。”“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你不要管,拿去就是了。”“你自己为什么不用?” 十四元,足够我逃到上海。那一天我脱下军服,换上这时刚从北平师范大学毕 业的百泉初中同学杜继生所赠的长袍,和几个朋友,跟几个月前从沈阳出走的情形 一样,在晨曦朦胧中,悄悄打开大门,悄悄踏上街道,回头向杜继生、常咸六夫妇 告别。冷风刺面,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然而,也就这样,我离开了 北平古城,挤上满是残兵败将的火车。只听汽笛最后一声哀鸣,忽然想起来,远在 辉县,我于逃亡后才生下来的女儿冬冬,又想到留在息县的另一个女儿毛毛。刺脸 的寒风,从脸上移向心头,碎成片片。面对茫茫前途,孑然一身,这一年,我二十 九岁,一生努力,化成一片模糊的眼泪。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