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制造政治犯 台湾政治犯的制造经过,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侦讯期,普通都在调 查局或在台湾警备司令部保安处,最为艰难。社会上受到普遍尊重又有充分自由的 绅士,突然间被捕,推入四周都是铁栏杆的小房间里,被侮辱,被殴打,精神会霎 时崩溃。货真价实的“叛徒”,反而比较轻松,因为只要决定招出什么或不招出什 么就够了。只有那些欲招却无供可招的人,苦难最多,因为他必须揣摩问官所引导 的方向,假设当初预定你是参加一个组织的话,如果你忽然说参加的是另外一个组 织,他们就无法接受。假定你的猜测始终不能符合他们给你的暗示,苦难就更大。 有人在严刑下,悲愤地叫: “我是匪谍,我是匪谍,你们教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 这种绝望的哀求,更激起审问官的愤怒,因为你冒犯了他职业的尊严,审问官 会抓住政治犯的头发,教他跪在算盘上:“我们从不教人招什么,你自己做了什么, 就招什么。” 不是每个政治犯都跪过算盘,也不是每个政治犯都摇过电话(把电话线的电流 通到手指上,然后摇动把手,电流会使一个人浑身发抖,屎尿齐出),但是,最后 都会照着特务们的预期,招出答案。只要你第一件事自诬,就一泻千里,每件事都 会自诬,直到法律把你完全严密地绑住。如果只看笔录,只看口供,每句话都是囚 犯说的,事实上,每句话都是特务说的,真是:他白即自白,一一服上刑。 这段时间大约四个月(法律规定侦讯期间不能超过四个月,特务们在四个月内 足以完工,即使超过四个月,也会捏造没有超过四个月),这是最苦的阶段,很多 人就在这个时候被逼死或逼疯。一九六八年政治大学学生代联会主席许席图,在学 校组织了一个学生社团(统中会),结果被捕,不到三个月,神智完全错乱。我在 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囚禁时,每天都听到他从一个单独囚禁的幽暗房间里,发出凄厉 的哀号:“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四个单音节的字不断重复,从他那僵硬的、带着哭声的嘴中喊出,二十四小时, 从不停止。监狱官在那寒冷的冬天,把他剥光。一间仅可容身的单独禁闭室,堆满 了屎尿,他就在屎尿堆中,一声声呼唤:“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 去!”“我要出去!” 每一声都像鞭子一样,把人的心抽碎。每逢有大官前来视察,监狱官就把许席 图捆绑起来,用布条塞住嘴巴。军法处一度决定准许他保外就医,可是许席图出身 贫寒,父母双亡,只剩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姐姐省吃俭用,供弟弟读上大学,她拒 绝把弟弟领回,在法庭上哭诉说:“我弟弟进来的时候,是一个好好的大学生,现 在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养他?而且养好后又要再交给你们,还能受得了吗?万一 养病期间,他逃掉或失踪了,这么严重的罪名,我怎么承担得起!” 我不久被调做外役,再不知道他的下落。转眼二十年,九十年代初期,报纸上 忽然有一条消息,报道说台东玉里疯人院,有一位来路不明的病患许席图,希望能 查出他的来历。许席图这三个字的知名度很低,我打电话给报馆,说明原委,愿挺 身作证。 第二阶段是军法审判,除非像许席图那样,侦讯期间被苦刑逼疯,否则,大多 数政治犯的移送书,就等于军事检察官的起诉书,而军事检察官的起诉书,也等于 军事法庭的判决书。好像黑社会的洗钱一样,军事法庭只是把屈打成招的黑箱作业, 使它合法而已,军法官假定判决某一个政治犯无罪,他的下场就是自己成了下一个 政治犯。至于公设辩护人,更是可怜角色,惟一的功能就是替政治犯认罪,祈求庭 上法外施恩。大多数政治犯都知道官司的结果是什么,所以比起在调查局或保安处, 心情要平静得多。只有一种人是惊恐的,那就是被判决死刑的囚犯,立刻被戴上脚 镣,准备随时枪决。 看守所执行枪决的时间,总在凌晨五时左右。天色初呈朦胧,囚门“咔啦”一 声,门锁打开,传唤的声音早已经惊醒了从地铺上坐起来的死囚。“某人,开庭!” 大家当然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再听到脚镣的声音,一步一步,走向大门。有 时候,一次执行六七个人,脚镣声更像钢锯一样,锯碎囚犯们滴血的心头。 一位年纪最轻的政治犯庄信男先生,是马来血缘的原住民,被判有期徒刑十五 年。他很知道上进,也喜欢读书。我们之所以成为好友,因为他在军法处看守所时, 有一场传奇的演出,几乎丧生。原来,另一位政治犯林美海先生,在台湾糖业公司 人事室当股长,思念留在家乡的母亲,托他女儿的一位南非同学,带五百元美元给 他的母亲。南非同学把钱带到了,而且和他母亲拍了一张合照,加上收据,从南非 寄给林美海,以慰游子的孝思。这封信落在特务之手,“通匪资匪”,据证确凿, 被判死刑。 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庄信男和林美海铺位相邻,那天晚上,不知道什么原因, 庄信男跟林美海互相调换铺位,监狱官和看守都不知道。第二天拂晓,押房门突然 打开,两个班长冲进来,扑向庄信男,用一块毛巾把他的口塞住,然后双手反绑, 一直带到法庭。桌上摆了一盘肉、一碗酒和两个馒头,庄信男嘴被塞住,有口难言。 最后,军法官叫他在一张纸上签字。对有些不识字的难友,按手印就可以了,庄信 男幸而受过教育,他写下自己的名字,书记官才发现不对劲,报告军法官说:“他 不是林美海!”庄信男这才被送回押房,法警另把林美海绑赴刑场枪决。这是大时 代的一个小插曲,大官场里的一件小丑闻。写到这里,充满了悲情。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