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 大清宣统二年(一九一○年),一个阴沉沉、雾蒙蒙的清晨,天还没有大亮, 住在北京天桥穷汉市一个大杂院的几户人家,还在梦乡之中。紧里面的一间破旧的 小屋里,炕上偎依着母子三人。母亲托氏,不到五十岁,已被岁月的风霜过早地在 脸上刻下了皱纹,显得有些苍老。她已经醒了好一阵,望着年仅六岁的小儿子承麟, 忍不住一阵阵心酸。前几天已同一个唱花脸的邻居说好,由他做介绍人,送承麟去 学戏。今天就要送孩子去拜师了。此时此刻,做母亲的怎么舍得让孩子去受那“八 年大狱”似的苦呢?何况,承麟本不是梨园子弟,而是有头有脸的满族贵胃的后裔, 如今送去当低贱的戏子,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孩子一旦吃上了戏饭,岂不是一辈 子被人歧视、受人欺侮?可是不去学戏,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又何以为生?难道 忍心看着孩子挨冷受饿,甚至去沿街乞讨?为了给孩子谋条出路,当母亲的真是操 碎了心,左思右想,总是寻思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小小年纪的承麟,已很懂事,非常心疼母亲。在他朦胧的记忆中,自己从小失 去了父亲,大哥承厚、二哥承和、三哥承海和自己兄弟四人,全靠母亲拉扯长大。 父亲荣寿公死时,还留下一些家产,大哥和二哥又去皇宫当禁卫军拿钱粮,家境还 算不错。那时母亲常常带着自己和三哥,从德胜门内小翔凤胡同老家,赶到城南前 门外一带的戏园子里去听戏。这一带的戏园子真叫多,什么三庆园、庆乐园、广和 楼、广德楼,隔不了多远就是一处。演戏的名角儿也真不少,什么谭鑫培、路三宝、 汪笑侬、陈德霖……一时也记不全那么多名字。舞台上那红红绿绿的服装,咿咿呀 呀的唱腔,热热闹闹的打斗,看得令人着迷。小承麟看着两队人马打得难解难分, 就问母亲:“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母亲怕影响看戏,总是简单他说:“那画大 白脸的是坏人,画红脸的是好人!”母亲看戏的兴致很高,总是舍不得离开剧场, 有时候看完戏太晚了,已关了城门,回不了家,娘儿仨就在戏园附近找个客店,住 上一宿,第二天接着看戏。慢慢地,看得多了,自己和三哥回到家里,披着床单和 衣服,就学着舞台上做戏,也不管唱得对不对,瞎折腾一通,常常引得二嫂子出来 阻止,这才安静下来。那几年真是无忧无虑,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全家人坐吃山空,过不了多久,把仅有的家产吃光了。 二叔荣福又卡着钱粮不给,欺侮孤儿寡母,家境越来越不行,先后搬了几次家, 越搬越穷,最后搬到了天桥大杂院里,勉强有个栖身之处。好在院里的邻居,也都 是贫困人家,对承麟母子不但没有歧视,还多少有些照应。 一天,承麟在屋里生煤球炉子,听到同院一位唱花脸的叔叔,在同母亲说话: “大嫂子,我看你们家小四儿模样长得还俊,不如送去学戏,将来兴许有出息! 您要是乐意,我去帮忙找个师傅试试!”“大兄弟,不瞒您说,我们家好歹是旗人, 说什么也不能让孩子去当戏子。您的好心我领了。”屋外的一番谈话,触动了承麟 的心思。他看到母亲日夜操劳辛苦,自己无力分忧,常常背地流泪。听说戏唱好了, 可以挣大钱养家糊口,只是没有门路去学戏。如今有人愿意帮忙找师傅,承麟幼小 的心里就盘算开了。他终于向母亲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想去学戏。不料却遭到了母 亲的训斥:“你是名门后裔,如何想沦落为优伶!”一边说,一边已是老泪纵横; 承麟也泣不成声,娘儿俩抱头痛哭。待母亲的情绪缓和后,承麟又慢慢说: “孩儿想去学戏,是想减少娘的劳累。出去一个人,就少一张嘴吃饭。 等孩儿去学几年,学好了挣大钱,好孝敬娘。”想不到六岁的孩子如此懂事, 体贴娘心。托氏心里一热,紧闭的心扉开始松动,但又担心孩子太小,受不了戏班 里的苦。为了安慰母亲,承麟很坚决他说:“请娘放心,别人能吃的苦,我一样能 吃!”这件事总算定下来了,眼看就要将孩子送去师傅家了,做母亲的却总是感到 心绪不宁,差不多一夜未合眼。在迷迷糊糊之中,似乎看到丈夫怒气冲冲地推门而 入,大声责备:“你怎么狠心将孩子推入火坑!”说着,抡起手中的鸟笼,眼看就 要向自己头上砸来。托氏一惊,原来是场噩梦。她再也无法入睡,干脆起了个大早, 一边将承麟稍为像样的几件衣服收拾好,一边又将仅有的一点白面蒸上馒头,想让 孩子离家前吃上一顿好饭。 承麟早就醒了,眼看就要离开母亲,心里很难受;又怕自己流泪惹老人伤心, 只好佯装熟睡。他看见母亲忙着生火做饭,再也忍不住,赶忙起床,一边帮忙,一 边安慰母亲: “娘,您放心,我不怕吃苦,一定学好戏,不给您丢脸!”“小四儿,”托氏 叫着承麟的小名,“娘舍不得你这个乖孩子!”“娘,我会常回家看您,家里还有 三哥哩。”一家人吃过早饭,托氏将兄弟俩叫到身旁,很郑重他说:“你们虽说还 小,可小四就要自己去找饭碗了!应当将自己的祖宗记住,将来不管做什么事,都 要对得起祖宗!”两个孩子一下仿佛成熟了许多,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诉说, 似乎要将每个字都刻在心上: “听老辈们讲,你们的老祖宗姓李,原来居住在很远很远的吉林长白山一带。 他壮年随多尔衮摄政王入山海关,任正黄旗左领下,打仗时战死疆场,身首异处。 皇上特地赏了金头,安葬在德胜门外小西天。 “五世祖英和,字煦斋,曾在乾隆朝时做过大官,有人说是相国。”说到这里, 母亲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放有两方石印,一方是刻 有“英和之印”的天黄石官印;另一方是汉白玉狮纽的煦斋私章。托氏也不管孩子 们明不明白,一边指点印章,一边咛嘱:“看清楚没有?这可是咱们家的传家宝, 将来你们一定要保存好。”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亲继续述说家中过去的 荣耀: “你们的祖父阿昌阿,祖母王氏夫人也是官宦人家。你们的父亲荣寿是有官职 的人,袭有‘将军’的爵位,他不愿进宫当差,将官职让给了叔伯兄弟——也就是 二叔荣福,自个儿在家享清福,提笼架鸟,养狗抓獾。前几年得了暴病,丢下你们 几兄弟去了……”说到这里,母亲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她叹了一口气,“眼下实在揭不开锅,才让小四儿去学戏……”“大嫂子,收 拾好了没有?该让小四儿去拜师了!”唱花脸的叔叔已在院子里催促了。 承麟由母亲陪着,跟着唱花脸的叔叔,从天桥步行,经过虎坊桥,奔向骡马市 附近的魏染胡同。一路上,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听师傅的话,好好学艺, 不要惹师傅生气,不要偷懒,说话要谨慎,不许占人家便宜,尤其是在钱财上,更 不许占便宜……承麟一一答应,可心里却在担心:“还不知道师傅收不收我做徒弟 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