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上海一炮而红 一九二二年秋,程艳秋首次到上海演出,时年十八岁。 早在一九一九年,罗瘿公曾南游上海、苏州、无锡、镇江、南京等地,所到之 处,与文人好友聚会时,总向他们介绍北方旦行中的后起之秀程艳秋,使不少人未 见其人,已知其名,急欲先睹为快。罗瘿公还替程艳秋将照片送给赵君玉、欧阳予 倩等南方名旦,作为尚未见面的“见面礼”。罗瘿公的未雨绸缪、广造舆论,使得 程艳秋先声夺人,收到了“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效果。 程艳秋到上海后,来不及参观这座中国最大的商城,也无心浏览黄埔江两岸大 厦林立的都市风光,他在罗瘿公的陪同下,相继拜访了上海文化界、新闻界、梨园 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如康有为、陈散原、袁伯夔、周梅泉、樊樊山、陈叔通、金仲 荪、吴昌硕等前辈,大家对这位彬彬有礼、仪表堂堂的青年后生,留下了极好印象。 其中像陈叔通等人,以后与程艳秋结成终生莫逆的忘年之交。 虽然拜了码头,造了舆论,准备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但初次到上海这座最大 的商业城市演出,面对的是见多识广、喜新好奇的上海观众,程艳秋和罗瘿公心中 仍没有底。特别是初来乍到的程艳秋,人生地不熟,顾虑重重复重重,不知演出能 否打得响?万一演砸了怎么办?回去如何向众多的师友交代?今后怎样好再搭班? 同行的荣蝶仙、吴富琴见程艳秋不声不响,总是反复搓手、来回踱步,他们深知一 定是过于紧张,内心不安,于是一边安慰、一边打气:“怕什么?你放大胆演!再 说还有余老板顶着哩!”程艳秋连忙摆摆手:“这有什么可怕?我是在考虑用什么 戏打炮?”向来倔强的他,从不向外人流露自己的心虚和懦弱。 真是好事多磨,大家正准备在亦舞台开锣,挂头牌的余叔岩却不见了,急得剧 场经理沈少安团团转:“唉!这是怎么说的?”一问众人,也是大眼瞪小眼,回答 不出,莫明其妙。 原来余叔岩到上海后,不知得罪了什么要人,还未演戏,上海军警就找他的麻 烦;小报也散布流言蜚语,进行攻击。余叔岩见势不好,心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于是一个人买了车票,回到了北京,却将难题留在了上海。 缺了头牌,这戏还唱不唱?谁能顶得上?虽然程艳秋在北京已有相当叫座力, 但毕竟年轻稚嫩,还未挂过头牌,何况又是人地生疏的大上海,怎敢贸然领衔担当 主演?为了慎重起见,罗瘿公找陈叔通等人商量,大家觉得这件事很棘手,还得问 程本人的意见。其实,艳秋心里比谁都急,早已作了反复考虑:自己和伙伴们远征 上海,有此良机怎能坐失?与其不战而退,留下遗憾;不如奋力而上,力争成功。 他面对众人疑虑而又期待的目光,很有主见地说:“若是问我,就要顶下去。至于 有没有把握,看卖座怎么样吧。”陈叔通见他如此爽快,仍不放心,就私下悄悄问 艳秋,到底有无把握,艳秋的回答仍是那两句话。大家见艳秋这样镇定自若,也增 加了信心,纷纷给他鼓劲,表示全力支持。沈少安老板也乐于相助,于是一边派人 北上继续恳请余叔岩南来压阵,一边在亦舞台挂出牌告:余叔岩老板患病,改由程 艳秋老板挂头牌,特约谭派老生王又宸助演。 十月九日,程艳秋首次在上海亦舞台亮相,前四天的打炮戏为《女起解》、《 虹霓关》、《汾河湾》、《玉堂春》,虽然是常见的传统老戏,但经过王瑶卿的指 点和加工,程艳秋用别具韵味的腔调唱出,给了上海观众一个意外的惊喜,感到一 饱耳福。尤其是《玉堂春》一剧,程艳秋在演出时,突出了苏三蒙冤受屈的悲苦心 情,刻画了她对爱情的忠贞。她对妓院中“缠头似锦”的皮肉生涯,不是留恋、欣 赏,而是深恶痛绝。程艳秋以幽咽婉转的唱腔和细腻传神的表情,将苏三的满腹辛 酸和悲愤,宣泄得淋漓尽致,使人深深同情这位无辜受害的善良女性。有人将程的 《玉堂春》和常见的演法相比,不仅唱腔美,而且意蕴深,认为是空前之作;有的 顾曲家甚至说:“玉霜唱过《玉堂春》之后,以后无论何人必不敢在上海再唱。” 评价之高,远出意料。 几天打炮戏引起轰动,程艳秋三个字不胫而走,传遍申江。罗瘿公、陈叔通悬 挂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艳秋更是心情舒畅,面色红润,嗓音一日好似一日,言谈举 止格外温和,对助演和场面人员,一再道辛苦,希望大家继续捧场,毫无名角的架 子和派头。这些无形中更给大家增添了凝聚力,更加齐心协力、一鼓作气又相继公 演了《御碑亭》、《思凡》、《六月雪》、《能仁寺》、《奇双会》、《打渔杀家 》、《醉酒》、《游园惊梦》、《红鬃烈马》、《穆天王》、《辕门斩子》、《芦 花河》……这些剧目几乎包括了旦行中的各种角色,程艳秋演来无不得心应手,全 面展示了他那文武昆乱不挡的功夫。其间程艳秋还同年过五旬的上海昆曲第一小生 陈凤鸣合演了《游园惊梦》,由上海第一笛师刘某司笛,座中不少者顾曲家不断点 头拍曲、击节附和,黄子怡等名家更是赞不绝口。 程艳秋本来已排了小本新戏,准备露演,但现在老戏既然十分叫座,连演连满, 于是有人认为不必再贴演新戏;亦舞台老板怕影响营业,也不热心上新戏。罗瘿公 则认为这种说法不妥,主张“新戏必不可无……,应一星期增一新戏;第二星期《 梨花记》、第三星期《龙马姻缘》,……而以旧剧支配之。”结果,《梨花记》、 《龙马姻缘》等独门戏公演后,又掀起了高潮,上座爆满。不少戏迷闻讯,特地从 附近的苏、杭等地赶来,争睹这“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演出。康有为为了看《 龙马姻缘》,甚至推迟赴杭州的日期,专门多留一天,看了演出后,他认为该剧 “冕旒秀发,旌旗飞扬,中夹哀情苦语,有顿挫淋漓之致”,但对于程艳秋的化妆, 提出意见,认为台上不如台下明秀绝伦。 实际上,《梨花记》和《龙马姻缘》只是程艳秋最早编演新戏的尝试,并不成 熟,与传统老戏也并无多大区别,只是因为大家第一次看到觉得新鲜,表现出很高 的热情。这对程艳秋却是很大的鼓励,坚定了他排新戏、闯新路的信心。因此他以 这两个剧目和最受欢迎的《玉堂春》,作为结束上海之行的辞别纪念演出,颇为出 色地画了个圆满的句号。 为了庆贺程艳秋和罗瘿公的成功,上海愚园主人甘翰臣宴请文化名流与之聚会, 康有为、吴昌硕、朱古微、王雪丞、况夔生、章一山、王聘三等八十多人欣然赴会, 诗酒唱和、合影留念。程艳秋谦恭有礼,频频举杯,向前辈敬酒,感谢大家的奖掖、 栽培。康有为夸奖艳秋“秀艳绝伦”,是“后起领袖”。事后,程艳秋在黄子怡的 陪同下,去拜谒康先生,受到热情接待。 康有为特地领着艳秋参观他收藏的外国古玩,并一一解说,使艳秋大开眼界, 同时也深深体会到前辈对自己的爱护和期望。 十八岁的程艳秋在上海一炮而红,真是大器早成,春风得意。对此,陈叔通曾 风趣地对他说:“余叔岩给了你一个机会!”看似戏言,其实意味深长,包含了某 种哲理。一个人的成功,除了天赋、勤奋、本领之外,机遇也是不可缺少的重要因 素。特别是破土而出之际,更需要有恰当的环境和外在条件相配合,这就是机遇。 余叔岩临时缺席,将程艳秋推到了头牌;上海观众的接纳和欢迎,使他声名大振, 从此奠定了挑班主演的地位。无独有偶,一九一三年二十岁的梅兰芳陪王凤卿到上 海演出于丹桂第一台,挂二牌。十一月二十八日,王凤卿主动提出,让梅兰芳演大 轴戏《穆柯寨》,由梅饰演穆桂英、朱素云饰演杨宗保,受到上海观众的热烈欢迎。 这是梅兰芳第一次唱大轴戏,也是他演刀马旦的开始。 可以说梅、程师徒二人,都因偶然的机遇,从上海走红,挂上了头牌。 因此二人对上海怀有特殊的好感。后来梅兰芳举家南迁定居上海。程砚秋差不 多每年都要到上海演出一段时间,以答谢上海观众的厚爱。其中,也包含了这层历 史因缘。 当然,作为十里洋场的上海,能把人捧上天,也能把人拉下水。在这灯红酒绿、 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中,稍不留意,人的骨头就会被香风吹软。正值青春年华的程 艳秋,台上光艳四照,台下一表人才,让一些闲得发愁的太太、小姐们魂牵梦绕, 千方百计想与之结识。就在演出的第四天,程艳秋住的源源旅馆门口,来了一位小 大姐,口口声声要见程老板,门房不让进,两人争吵了起来。住在楼上的程艳秋忙 让吴富琴下去看看,当吴刚刚走下楼梯,尚未开口,这位小大姐误以为是程艳秋, 急忙奔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操着上海话说: “侬是程老板?阿拉奶奶请侬去吃饭。”吴富琴将这话传达给程艳秋,程当即 婉言谢绝。不料这位多情的少奶奶为了追求程艳秋,特地到艳秋住处的对面包了一 个房间,以便就近寻找机会接近。当程觉察后,马上找亦舞台经理沈少安,另外找 房搬了家,才躲脱了这位少奶奶的纠缠。 有一回上海两位有名的女人请程艳秋吃饭,事先作了精心安排,在宴会席上写 了名片,各人对号入座。这两位女人恰好将程夹在中间,左右包围,殷勤劝酒。程 艳秋神情庄重,目不斜视,对两旁的女人看也不看,酒过两巡,便借口要赶回去化 妆,匆匆离席而去。两位女人自讨没趣,骂他是个“木头人”。从此程得了个“木 头人”的称号。 程艳秋洁身自好,并不自此时始。早年他到王瑶卿家学戏,要经过京城妓女云 集的街巷八大胡同。罗瘿公叮嘱他宁肯多走一二里路,绕道去王家,也不要穿过这 花柳之地。少年程艳秋谨遵师训,每次去王家,必绕道而行。 这使王瑶卿大为感慨,对他另眼看待,并时常向他的徒弟讲:“不是我夸老四 (程排行四),旦行讲究做戏身分的,真得数他!”艳秋成家之后,更是守身如玉、 自尊自重。他后来到上海演出时,一位有名的“国花”楚某,曾通过正常的手续托 人来做媒,甘愿做妾,并将其照片奉上。面对倾城倾国的芳容玉照,程艳秋只是一 笑置之,顺手将楚某的照片送给夫人看。一九四一年他应邀赴青岛演出,当时的青 岛市长赵琪、警察局长傅鑫、海关监督秦学礼,对程招待甚为殷切。演毕返京,秦 妻朱某,是当地的美人,羡慕程的技艺,随车北上,一路多次寻机与程接近,程始 终不予理睬。事后秦某得知此事,逢人便盛赞程的品德。类似这样的引诱和干扰, 程艳秋一生经历了多次,但他从未走错一步,真正做到了一生无二色。数十年之后, 陈叔通老人在回忆程艳秋首次上海之行曾写道: 砚秋到上海不去拜流氓,结果沪上小报把他骂得一塌糊涂。尽管有钱的人棒他, 他也不买账。在上海给砚秋写信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女人勾引他,对此,他一概 置之不理;一种是穷困告帮的,对此,他则把来信者的地址一一记下。砚秋与我一 起出门时,拿着钱就按信的地址往里弄一钻,也不留什么回信,只是送钱帮人。这 是经常的事。程艳秋在上海演出期间,正好白牡丹(荀慧生)也在上海献艺,其上 座难免受到影响,这使艳秋感到不安。一日,他同时收到两处的请柬,邀其赴宴, 一处是上海闻人黄金荣,另一处则是荀慧生命其跟包送来的。前者是不可得罪的显 赫人物,后者是互相竞争的同行。程艳秋不能分身两处赴约,不知去哪处好,只好 去请教罗瘿公。不料罗反问道: “你说呢?”程艳秋搓了搓手,沉思片刻说: “黄先生那里咱们去拜会过了;慧生这次到上海,咱们唱了对台,我怪过意不 去,我想去看看他。”这同罗瘿公的想法不谋而合。罗见艳秋的考虑事情周到又得 体,十分高兴,随即说: “这就对了!黄金荣那里我去应付;你去看白牡丹,也代我向他祝贺演出成功。” 荀慧生比程艳秋大五岁,工花旦,也是旦行中的风云人物,两人平时交谊甚厚,这 次在上海相聚,真是他乡遇故知,格外亲切,谈得很投机。酒酣耳热之际,荀转入 了正题,想与艳秋一起,联合上海的九个戏班同演大义务戏,救济贫困,同时答谢 上海各界对他俩这次来沪演出的关照。程艳秋一听,当仁不让,慨然应允: “好主意!我听您的!”于是,程艳秋在赴沪演出结束之际,于十一月八日在 共舞台参加了九班合演的义务戏,荀慧生唱《训子》、程艳秋唱大轴。二位联袂登 台,使他们的春申之行,更加功德圆满。 继上海之后,程艳秋一行又应邀到杭州,于十一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在凤舞 台演出五天。罗瘿公因子病提前回京,未能陪同到杭,但他早托友人袁伯夔、许伯 明等人对程在杭州的演出事宜做了认真准备和周密安排,使得演出非常顺利。在演 《十三妹》一剧时,由荣蝶仙饰何玉凤,程艳秋饰张金凤,特邀南方名丑盖三省扮 演赛西施一角,从此结下了缘份。以后程每次赴沪演出,必亲自登门请盖三省配演。 盖在《六月雪》中饰演禁婆,更是一绝。 “坐监”那一场,盖出台一句“来啦!”一阵风似的迈进牢门,立时就有一个 “碰头好”。那时盖三省年岁已大,只能作为底包,很不得意。程专门请他配戏, 也含有抬高其身价的意思,从中可以见到程惜老恋旧之情。 在杭州演出之余,程艳秋得以稍事休息,抽空游览了西湖,那波光潋滟、水色 空濛的湖光山色,让艳秋深深陶醉,顿觉心旷神怡,一个多月以来的劳累困乏似乎 一下子烟消云散。古老的断桥,高耸的雷峰塔,使白娘子和小青的形象,在他心中 复活起来。长长的白堤,宽阔的苏堤,令他联想起大诗人白居易、苏轼在此为官, 为民造福的佳话。在拜谒岳王庙时,岳武穆正气凛然的塑像,使程艳秋油然而生敬 仰之情;而对面地上跪着的秦桧夫妇的塑像,双手被绑,人人唾骂。一副对联十分 醒目: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艳秋默诵了几遍,铭刻在心中。江山胜景、人 文荟萃,这一切在滋润着艳秋的心田,陶冶着他的情操。 十一月底,程艳秋带着胜利的喜悦,凯旋而归。罗瘿公早就在等候,师徒见面, 少了些寒暄,多了些感慨。是啊!几年来,罗瘿公的心血没有白费,如今程艳秋已 是第一流的名角了,完全可以独立挑班、开创大业了。古人云: “成家立业”。现在艳秋的大业已初告成功,又已到了十八岁,下一步应当考 虑成家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