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倒的《锁麟囊》 程砚秋曾说:“我们要求能成为个‘好唱戏的’,不能只落个‘唱好戏的’。 在舞台上我们要做到‘人唱戏’,千万不能叫‘戏唱人’。”这些话的内容丰富, 但主要是强调做人的品质和艺术创造能力。程砚秋不愧为一个德艺双馨的“好唱戏 的”。一九三九年,人到中年的程砚秋不以塑造了申雪贞(《青霜剑》)、窦娥 (《金锁记》)、张慧珠(《荒山泪》)、张氏(《春闺梦》)等震撼人心的悲剧 形象而停步,也不以享誉海内而满足,他继续探索新的题材领域,塑造新的人物形 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首先要有适合自己演出的剧本。找谁来写剧本呢,继罗 瘿公以后,是金仲苏为他编戏,先后编写了《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 》等受观众欢迎的好戏。但因金仲苏当时任中华戏校校长,教务缠身,程砚秋便将 目光投向了当时在中华戏校担任专职编剧的翁偶虹。在此以前,二人早以京剧艺术 结下了缘份。一九二四年翁偶虹在北京华乐园看了程砚秋演的《红拂传》,立刻就 被程砚秋那精湛的表演、新颖悦耳的唱腔吸引了。他当初是为着花脸侯喜瑞去的, 对旦角并不感兴趣,没料到从此逐渐喜爱程腔。由程腔又渐及梅兰芳、荀慧生、尚 小云、徐碧云、黄桂秋以及老辈演员陈德霖、吴彩霞等的唱腔。这一场戏竟将一个 青年引进了京剧旦角的审美领域,可见程腔魅力之大。一九二六年翁偶虹看了程砚 秋演出的《文姬归汉》后,写了一篇《文姬归汉序》,刊登于《黄报》,后被收入 到一本评论程砚秋表演的专集《霜杰集》中。翁偶虹到中华戏曲学校工作后,先后 为学生编写了《美人鱼》、《鸳鸯泪》等剧,程砚秋发现了翁的创作才能,翁偶虹 也十分钦佩程的人品和艺术,二人便结为了艺术上的合作伙伴。 翁偶虹为程砚秋编写的第一个剧本是《瓮头春》,表现旧社会一个女招待员, 为了全家的生活,受尽资本家的压榨和流氓顾客的侮辱,而她的丈夫、婆婆、小姑 等人却对她毫无同情之心,反而捕风捉影怀疑她的品行,女招待无路可走,只得以 死抗争。翁偶虹将此剧本交给了程砚秋,并等待回话。 一周以后,程砚秋约翁偶虹到他家去,程当时住在东城,院内有山石花木。程 砚秋含笑将翁偶虹迎进客厅,厅内布置得十分幽雅,程砚秋文质彬彬,非常谦和, 翁觉得程砚秋不像演员,倒像个学者。二人对坐约十分钟后,程砚秋带着几分遗憾 几分歉意道:“我有几位朋友,也看了《瓮头春》的本子,他们一致认为这个戏适 合我演。但又说我演出的悲剧太多了,能不能选一出适合我演唱的喜剧,您说好吗?” 翁偶虹说:“您现在成名了,公认您演悲剧见长,唱念也会是往这方面发展的,这 喜剧可怎么编呢?”“您这是客气,您行。”程砚秋说着,从玻璃书橱取出一本书, 翻开夹有书签的一页递与翁偶虹道:“我这有个材料,焦循《剧说》里有这么个故 事,倒是可以编出喜剧。”翁偶虹看后,认为可以。此故事主要是提倡人与人之间 要互相帮助,讽刺趋炎附势的小人。 程砚秋谈了自己的设想:“您看,要是这么写就有戏了,前面写女主角非常骄 傲,中间有个转折,后来穷了,受到了教育,这就算个醒世的戏吧!”程砚秋接着 谈了他选择此题材的另一个原因,一九三九年,他在山东演出时,正值胶东发生水 灾,凶如猛兽的洪水吞没了田园,吞没了财产,吞没了生命,灾民们流离失所。程 砚秋为此唱了几场义务戏赈灾。因为这一人间惨剧深深触痛了程砚秋的心,他一直 想编演一个以洪水为背景的戏,而焦循《剧说》里的故事正提供了这样的创作基础。 翁偶虹在程砚秋的信任和鼓励下,调动了生活积累,将故事发生的地点由安徽 改在山东的莱阳和蓬莱,很快写出了《锁麟囊》的剧本。他熟悉程砚秋的艺术风格, 他懂得程砚秋所要求的喜剧,并不是单纯有笑料的、大团圆的喜剧,而是追求一种 “狂飚暴雨都经过,次第春风到吾庐”的喜剧意境。 因此,翁偶虹在组织戏剧情节时,主要通过了人与自然环境,人与社会环境的 冲突,揭露和嘲讽了封建社会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丑恶现象。其故事情节如下 : 登州富豪人家的女儿薛湘灵,出嫁前,母亲赠一特制锁麟囊,内藏珠宝,喻意 早生贵子。花轿中途遇雨,一行人急避雨到春秋亭内;另一简陋的花轿也来此避雨, 新娘因家境贫困老父无人奉养而悲哀啼哭。薛湘灵顿生恻隐之心,赠以锁麟囊。雨 停后,二人各自离去,未留下姓名。六年后,登州发生水灾,薛湘灵一家失散,她 流落到莱州,在富豪卢家当佣人。一日为公子寻球登楼,发现锁麟囊供奉案上,原 来卢夫人就是当年贫女赵守贞。得知薛湘灵乃是赠囊人,卢夫人敬薛如上宾,并帮 助薛湘灵一家团圆。程砚秋接到剧本三天后,便电话约翁偶虹到他家里商谈。翁偶 虹曾撰文回忆当时的情形: 这时已是初秋,他的客厅里凉生四壁,一片清幽。他很快地翻着《锁麟囊》剧 本,似乎已熟读过儿遍了。从“选奁受囊”薛湘灵的头次出场,看到“春秋亭避雨 赠囊”,他的眉毛总是一挑一挑地,时露笑容,嘴里似乎在咀嚼什么,夹杂着声音 很低的一个“好”字。继续看到了“寻球见囊”那一场,他更是全神贯注地挑着眉 毛,一只手微微地摆动或翻转着,似乎在想身段。 及至看到“回忆身世”的唱段,他忽然皱了皱眉毛,反复地看了又看,最后合 上剧本,闭上眼睛。我们相对静坐约二十分钟后,他倏地站起来,给我满了一杯热 茶,兴奋而又慎重他说起来……这里所谈及的“回忆身世”的唱段,是薛湘灵寻球 上楼猛见锁麟囊后,睹物生情,竟止不住哭泣起来。卢夫人忙追问薛湘灵的身世, 薛在讲述往事中,唱了一段〔西皮原板〕,大段的叙述如果处理不当,节奏拖沓, 场面容易冷。程砚秋有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想出了处理的高招。当时他谦和地对 翁偶虹说:“您看这一段〔西皮原板〕,是不是掐段儿,分做三四节,在每一节中, 穿插赵守贞‘三让座’的动作,表现薛湘灵的忆述证实了赵守贞的想象。先由旁座 移到上座,再由上座移到客座,最后客位移到正位。”这种处理,将人物内心的变 化层次予以直观的外化,赵守贞的感激与自持,薛湘灵的疑惑与惶恐,丑丫头的不 服与妒忌,都生动地揭示在观众面前,场上节奏调节有致,观众看得情趣盎然。 程砚秋对于剧中人物的语言,尤其是唱词更是字斟句酌。京剧中的唱词排列多 为七字句,十字句,五字句。他希望在唱词的格律上有所创造。他曾对翁偶虹说: “多写长短句。长短句似不规则,实有规则,有纵有收,有聚有散,最后归到旦角 唱词的规格上,是完全可以因字生腔的。”程、翁两人见解相投,一拍即合,互相 默契,相映生辉。翁偶虹文思泉涌,佳句联翩,一挥而就,写出了这种新颖别致、 文采斐然的唱词: 耳边厢,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 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 翁偶虹问程砚秋:“这些唱词不知您习惯吗?”程砚秋听后,略有停顿,挑了 挑眉毛说:“习惯二字是束缚创作的懒惰心理,如果演员先考虑习惯与否,那就谈 不上创造了。不客气地说,你写的唱词有些我不习惯,对于我是一个制约,但是不 习惯的地方井非不合演唱规律,我认为这恰是创新的土壤,我要打破习惯,促使我 想法把新的种子培植成熟,然后开出新的花朵来。”程砚秋在遵守艺术规律、艺术 特点的前提下,敢于打破习惯,在创作《锁麟囊》一剧的唱腔时,他广采博收,向 梆子、大鼓、越剧等地方戏曲和民间曲调学习,吸收京剧其他流派的唱腔,还借鉴 了外国歌曲。但他不是生搬硬套,他说道:“把人家的腔吸收了以后,经过消化和 艺术加工,作出适合我们京剧的新腔,让人感觉好听,但是千万不能让人听出来这 腔是梆子、大鼓或其他腔调。”那段时期,他常常到什刹海、后海、积水潭一带散 步。什刹海、后海一带芦苇丛生,芳草成茵,行人寥寥,清寂空旷;积水潭一带柳 丝飘拂,湖水泛波。程砚秋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精心揣摩,低声吟唱,有时清风 掠过,水乌一鸣,夭籁之声触发了他的灵感,又一新腔萌生,好不心旷神怡。 有一次他和徒弟刘迎秋到德胜门内段家老药铺为王瑶卿先生买治关节炎的“坎 离沙”。购买以后,他们漫步在什刹海。野花青草间时时传来秋虫卿卿声,程砚秋 忽然停下来,聚精会神地听蛐蛐叫,蛐蛐叫了一声又一声,程砚秋听了一遍又一遍。 刘迎秋奇怪,平日嗜好读书、字画的老师怎么会喜欢起蛐蛐来了,正在纳闷,程砚 秋说道:“这小小的虫子,叫起来也富有音乐感。”刘迎秋恍然大悟,他忽然想起 了二十世纪初被誉为“伶界大王”的著名老生演员谭鑫培,隆冬季节,独自躺在床 上,室内炉火透亮,温暖而静谧。 炉上的壶水沸腾,“哧哧”地冒着蒸气,水壶发出了“呜呜呜”的鸣响,谭鑫 培颖然有悟,创造出了新腔,真是无独有偶啊。其实,这些看似神秘的事,实际上 是艺术家们善于积累,勤于思考,凭着敏锐的艺术感受能力,从现实生活中捕捉、 领悟、提炼出了美妙的旋律而已。 又是在《锁麟囊》创腔时期,程砚秋与刘迎秋去东华门真光电影院,看美国好 莱坞明星麦克唐娜演的《璇宫艳史》,片中有许多插曲,当听完一段歌唱时,他轻 声地说:“好!”电影散场后,师徒二人到东安市场吃涮羊肉,程砚秋边吃边琢磨 唱腔,轻声地哼着,有时怔在那里,夹起羊肉片的筷子竟忘了入锅;有时放入锅内 的羊肉片沸腾翻滚,也忘了夹起。他忽然眼睛一亮: “你听听。”他小声地将琢磨好的唱腔唱给刘迎秋听。 原来他将这句带悲音的曲调用在〔哭头〕里。在《锁麟囊》的“团圆”一场中, 薛湘灵和家人经历磨难,在卢家相逢。大夫见薛身着华贵的衣衫,便怀疑她行为不 端,薛湘灵满腹委屈,她向母亲诉说道:“儿的娘啊!”程砚秋就将麦克唐娜那段 唱腔运用合在这里。糅合得是那样水乳交融。当人们听了这句新颖的唱腔时,不知 内情的人,万万想不到有些音符和旋律是从大洋彼岸“拿过来”的哩。 的确,程砚秋的作曲才能是惊人的。五十年代前后,他与音乐家盛家伦多有交 往,一次他向盛家伦谈到自己如何吸收其他音乐素材来革新、丰富自己的唱腔时, 他让盛家伦任意给他提供一种音乐旋律,他要将它吸收为京剧音乐。盛家伦用口哨 吹起了英国民歌《夏季的玫瑰》,程砚秋凝神听完,思索一会儿,立即唱出了几句 新编的京剧旦角唱腔。他将英国民歌的旋律糅进了京剧旦角唱腔,中西两种音乐形 式,结合得自然,熨帖,一点也不生硬。 难怪盛家伦事后赞叹:“从作曲家的角度看来,程砚秋也具有罕见的才能。” 程砚秋呕心沥血,精益求精,夜以继日地创作。晚间常到大马神庙,就正干王瑶卿。 经过一年多辛勤的创腔,设计身段、动作,构恩酝酿舞台调度等等,一九四○年四 月,《锁麟囊》在上海黄金大剧院与观众见面了。首演阵容集中了南北两地的演员, 由吴富琴演赵守贞,芙蓉草(赵桐珊)演胡婆,张春彦演薛良,孙甫亭演薛夫人, 顾珏苏演周庭训,刘斌昆演梅香,曹二庚演碧玉,李四广演老傧相,慈少泉演小傧 相,李富春演卢胜筹,王荣森演赵禄寒,李小龙演贺客胡杰,杨善华演贺客程俊, 韩金奎演卢义,王春茂演卢仁,卢庆元演锣夫,李万元演周大器,王四群演卢天麟。 演出轰动了上海、北京,观众为之倾倒,程腔更加风靡于大江南北。 《锁麟囊》的成功,首先在于程砚秋塑造了一个独特的富家小姐薛湘灵的形象。 薛湘灵骄矜、任性,对仆人颐指气使,百般挑剔;可她心地善良,同情弱者。出嫁 之日,她慷慨赠囊与贫困新娘赵守贞。沦为难民以后,好不容易求得一碗稀粥,饥 肠辘辘的她正要喝下,发现一个老妇人也在饥饿之中,立刻将稀粥让与老妇。她做 了女佣以后,命运的逆转,使她体会到了富贵非铁铸定,品尝出了人生的滋味,她 鼓起了重新做人的勇气:“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 身,早悟兰音。 剧作者编剧技巧娴熟,主要人物薛湘灵的出场,采用了铺垫的手法。场上的仆 人脚步急促,穿梭往来,诚惶诚恐地为小姐准备嫁妆。薛湘灵虽未出场,却闻其声 音,她随意指派丫环梅香,对嫁妆要求十分苛刻,令仆人左右为难。如此先声夺人, 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形象便呈现在观众面前。剧本善于用对比的手法,薛湘灵、 赵守贞两条线索构成了横向对比,一富一贫十分鲜明;两位女主人公命运的转化, 构成了纵的方面荣与枯、枯与荣的对比。不仅富有戏剧性,而且形象化地表达了作 者对人生的理解及生活中的哲理。 《锁麟囊》的唱腔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博采众长,融于一体,创造性地发展了 旦行的演唱艺术。程砚秋柔中带刚、婉转多姿的歌唱,高则响遏行云,低则游丝一 缕,若断若续,声断而意无穷,不但“以腔就字”,而且每段唱腔都与剧中人物的 身份、性格、思想感情紧密结合,真是声情并茂,韵味无穷。一段接一段的唱腔, 宛如五彩缤飞的喷泉那样令人感到新奇。比如“春秋亭避雨”一场,就有长达四十 多句的几个连续的〔西皮〕昌段。上海演出时,戏报一张贴出来,戏票便被抢购一 空。剧场内座无虚席,程砚秋演唱时,台下观众屏息静听,连大口气都不敢出,唱 到精彩处,台下骤然爆出雷鸣般的掌声,又一下夏然而止。每场戏如此反复多次。 观众如醉如痴,几场戏演出下来,上海到处都在学唱“忙把梅香低声叫”这句表现 薛湘灵作出“分我一技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的决定后,欢快、喜悦心情的唱 腔。 《锁麟囊》不仅唱腔好听,程砚秋的表演也很精湛。他的水袖功夫非常过硬, 善于通过水袖来渲染气氛,表现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如表现薛湘灵在水灾中逃难 时,他那急速抖动的水袖,宛如滚滚的洪水,滔滔的巨浪,狂奔的人流,其情其景, 令人惊心动魄。又如在“寻球认囊”中,任性的卢家少爷非逼薛湘灵上楼寻球,而 卢夫人禁令威严不许登楼,薛湘灵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上了楼。寻球时,程砚秋 目光焦急向四周地上搜寻,起云手,转身,舒张翻舞两只水袖,蹲下,亮相。不但 姿态优美,也表现了薛湘灵慌忙寻球,急欲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心情。当薛湘灵猛见 锁麟囊时,她震惊诧异,唤起了她对从前的回忆──只见程砚秋双水袖一甩直冲而 上,扑上前抚囊痛哭。人世沧桑,万般感触,尽在这无言的抽泣之中。 《锁麟囊》经过程砚秋和他的艺术合作者们辛勤的劳动,成为一出集程派艺术 之大成的精品。可这精品的命运却和剧中主人翁的命运一样曲折坎坷,大起大落。 五十年代,由于极左路线的影响,《锁麟囊》被认为是宣扬了“阶级调和”,因为 薛湘灵是富家女,赵守贞是贫家女,薛赠囊是在搞阶级调和;又认为是宣扬改良主 义;还批评此剧是宣扬“因果报应”。在舆论压力下,程砚秋没有再演《锁麟囊》, 此剧基本上是遭了“软禁”。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半个多世纪以来,岁月的风尘掩 盖不了《锁麟囊》的光辉,历史的风雨将它洗涤得更加堆璨,它成为京剧舞台上盛 演不衰的程派剧目。诚如陈叔通老先生所言:“《锁麟囊》是打不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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