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学受挫 程砚秋由于心情悒郁,回北平后很少演出,再次返回青龙桥居住。赵荣琛、王 吟秋常到那里去看望、陪伴老师。师徒秉烛夜话,谈历史,谈时局,谈做人的准则, 谈人生的体会,当然重点还是谈艺术。师徒谈话很活跃,一次,赵荣琛就程砚秋演 出的《碧玉簪》中一段〔南梆子〕的头一句“他虽是待奴家十分薄幸”中的“虽” 字提出了异议。程砚秋在总结行腔的经验时曾说:“必须根据字音来行腔,观众才 能听清你唱的是什么,像阴平字应该高唱,去声字应该低唱,入声字要唱得短促有 力。一个字四声,形成曲调上行或下行的自然趋势,这就是一般所说的‘以字行腔 ’。字音正了,唱腔也就顺畅流利,不至出现‘拗句难好’流弊。”“虽”字程砚 秋一直是低唱,用低音行腔,很有特色。赵荣琛对老师说:“‘虽’字您这么唱, 大概是按北京的习惯读成‘阳平’;按规矩,‘虽’字应属‘阴平’,以低音处理, 似觉字声欠准,是否改为高唱,更显得合适一些?”程砚秋听后吃惊地:“是吗? 咱们查查韵书,看这个字到底该怎么念。”于是师徒连夜查了几种韵书,果然该读 “阴平”。程砚秋不以徒弟指出自己的疏漏而感到有失尊严,他笑着说:“还真是 我唱错了。既是“阴平”字,就应该高唱,那咱们改一改吧!”程砚秋闭目沉思, 低声吟唱,反复推敲,设计出了一个“虽”字高唱的新腔,征求徒弟的意见道: “你看这么唱行不行?”虚心听取意见,这是程砚秋的美德。早在一九二六年出版 的评价他的《霜杰集》里,辑收了当时报刊上对程砚秋的艺术评论文章,一些对程 措词激烈的批评,也收在此书里。凌霄先生曾在所著《说程》一书中写到:“在旧 剧界里,程砚秋曾经创始公开批评的前例。《霜杰集》前册是诗词,后册是批评艺 术的文字,也是从各报搜罗汇集,也是不问是褒是贬,一律全收。尤以《新中华报 》之萍生,《新闻报》之少卿最为猛厉,谓须生之谭、青衣之程为哀音,为乱世之 音……此外论列者二、三十人,多数举长指短,均不失为批评。”又说道:“展读 之下,深觉旧剧界批评公开,此为仅见。学者风度,佛西、上沅诸公亦深有同情。” 佛西、上沅指当时著名戏剧家熊佛西、余上沅,他们对程砚秋兼听各种意见的宽广 胸襟,也深为折服。 闲居乡村的日子里,程砚秋有暇读书,画画,写字,一日他翻阅《两般秋雨庵 随笔》,其中的“圈儿信”尤如一石击起千层浪,勾起了他的心事。 “圈儿信”是描写一个妓女不识字,给情人写信时,信笺上全是单个、双个、 半个相连的圆圈,无一个字。他第一次在青龙桥务农时,翁偶虹来访,程砚秋就指 着这一段故事对翁道:“从来文盲之苦,妇女尤甚,多少人吃不识字的苦处。您何 不写一个提倡妇女识字的剧本,振聋发聩,移风易俗。”翁偶虹若有所悟地:“卓 识如君,一语破的,这个题材,值得一写。”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两人的愿望未能 实现。程砚秋虽然不能在戏剧舞台上提倡识字,移风易俗,却酝酿在人生的舞台上, 做一件帮助农家子弟读书识字积功德的事。 由于家庭穷苦,程砚秋只读了半年私塾,六岁就被迫卖身学艺,饱尝没有文化 的苦头。他热心办学,一九四○年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被迫解散,使他受到沉重的 打击。他看到青龙桥只有一所农村小学,附近冷泉、太舟坞、槐树居等几十里地的 农家子弟都到这里来上学,毕业后无中学可上,失去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埋没了不 少人才。为此,他想筹办一所农村中学,校址选在地处颐和园和玉泉山之间的功德 寺。程砚秋兴致勃勃地回到西四报子胡同,将办学的事与程夫人商量,程夫人说道 : “办学当然好,可办中学你是外行呀!”“啥事都是人学的。”“你不如捐一 笔钱给教育界,比你亲自操持不更好吗?”“捐给教育界?!”程砚秋用不信任的 口吻道。“捐了钱他们也不会在青龙桥办中学,那些孩子仍然没有学上。”“学校 里有老师、学生,人数比秋声社多几倍,开销也大……”“办,一定要办,我就是 唱义务戏筹款也要办!”程砚秋执拗地说,“你不知道农村里的孩子,那聪明劲儿 并不比城里的孩子差。说不定我这中学一办,他们中间会出科学家、教授、大作家 哩!”程夫人还想说什么,但看见丈夫兴致甚高,不想泼凉水,况且他这些日子心 情不好,落落寡欢,既然他愿意干,让他高兴也是好事,便没有再持反对意见。 功德寺是元代的一座古庙,多年失修,程砚秋自己掏腰包修缮校舍,定制桌椅。 他不像中国的有些家长,积累钱财留给儿孙享福,他要求子女从小自强、自立。他 去欧洲考察戏剧时,就曾写信嘱咐程夫人教育儿女“是与国家社会造就人才,要循 循善诱他们将来服务社会,为人民谋幸福”。他一次次教育子女: “我一生是挣扎、奋斗出来的。”“钱是我用血汗挣来的,不要浪费,要爱惜。” “我只负责供养你们到十六岁,你们自己去闯,不要打我的招牌。”他的长子程永 光,年仅十岁即被自费送到日内瓦世界学校去学习。 三子程永江,十六岁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吃住全在学校,大锅饭里的窝窝头、 咸菜照样吃得香喷喷的。 程砚秋对自己、家人要求节俭,可对办社会公益却舍得花钱。学校挂牌是“功 德中学”,他聘请老朋友张体道、杜颖陶诸先生任教员,老管家范兰亭去学校看门 做饭。规定农家子弟入学一律不收学费,免费发给书本笔墨。 因为山后冷泉一带走读学生路程较远,往返既费时间又不安全,他便在董四墓 村买下一座占地十八亩的金家花园专作学生宿舍用。 金家花园原是晚清肃亲王善耆后人的产业,建筑精巧别致。大门座西朝东,进 门后,南侧是果园,果木枝干繁茂,绿叶如盖。北侧是三个既独立又相连的四合院, 最后一个四合院建筑尤为讲究,游廊环抱东、西、北房,中央平台高立,不是亭角, 胜似亭角,院内种植海棠、石榴,枝叶婆娑,雅致恬静。 程砚秋不惜财力,为农民子弟创造良好的学习条件,使他们改变落后愚昧,成 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使他们有新的出路,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 可是无情的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从城里来的一些流氓,三青团学生,入学 以后打架斗殴,欺负女同学,吓得农民子弟学生不敢来上学。那时物价飞涨,教职 员接二连三地要求增加工资,不停地向这个慈善为怀的董事长伸手要钱。这个无底 坑似的学校,成了一个大包袱。 程砚秋一筹莫展,他到天津,见到了当时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倾诉了自己的 苦衷。张伯苓劝道: “你可不是搞这行的,不知道社会上专有一批所谓吃教育饭的人。你现在又不 演戏,只出不进,一个人养活这一大批人,日子长了非把你这位董事长吃垮不可, 还是赶快收摊为妙。”程砚秋听后恍然大悟,方知自己一腔热血竟是不切实际的幻 想。他将学校移交给北平市教育局,局里马上派人接收,把校产、桌椅等暂时“借” 用,程砚秋就白白送了“礼”。剩下许多袋原准备给教员发工资的面粉,全部拉到 青龙桥分送给农民。功德中学后来更名为颐和中学,现名玉泉山中学,许多农家子 弟进入这所学校学习,有的还升入大学深造,几十年来为国家培养了不少人才。程 砚秋当初办学虽然失败,但他却为后来人奠定了基础,功不可殁。 学校停办以后,程砚秋的心绪更低沉了,他扪心自问:“莫非人生真是演悲剧 么?想干什么事情都干不成。”金家花园不做学生宿舍了,他便将其改名为程家花 园,他又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由于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国民经济已濒于崩溃,爱国民主运动在国统区迅 速发展。焦菊隐先生在北平地下党的领导下创办了北平艺术馆和校友剧团,排练了 《夜店》、《桃花扇》等剧,跟国民党搞的“戡乱”戏唱对台。 王金璐等人在排练《桃花扇》一剧时,由于国民党反动派血腥镇压,特务活动 猖獗,很多人不敢将排戏的剧场和演出的服装道具租借给他们,他们只好到处打游 击躲藏着排。排练快完毕时,大家又因缺少服装道具和大幕发愁。 有人提议:“咱们找程先生借去。”“现在什么时候,准要碰钉子。”“试试 吧。”后来,校友剧团派人找到程砚秋,当提出要求时,平时说话总要沉吟片刻的 程砚秋,今天却立即回答:“行!你们派车拉去用吧。”“谢谢程先生。”校友剧 团的人激动地向程砚秋深鞠一躬。 程砚秋不怕受牵连被扣上“共产党嫌疑分子”的帽子,冒着被捕坐牢的危险, 支持爱国民主人士的进步活动。校友剧团的师生们不会忘记他,人民不会忘记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