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舞台转向案头和讲坛 程砚秋虽然在艺术上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但他总对自己不满足。由于体型等原 因,他后来演出比较少,忙完工作后,闲暇时常常感到惆怅,有时闷闷不乐地坐在 沙发上对程夫人说道: “孩子们进步都很大,我们年事日高,心有余而力不足,让他们代替我去多做 些对人民有益的事,也就等于是我做的了。”“你今天怎么了?”程夫人望着平日 要强的丈夫,奇怪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程砚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责备自己道:“我这是不要强,应该和青年人比赛 比赛,看谁进步得快。”程夫人将沏好的普洱茶递到丈夫手上,温柔地说:“你是 孩子们的榜样呀。”程砚秋呷了口茶又感慨道:“学我这一派是很难的,我的徒弟 们具备了这个条件,缺少那个条件,都不够理想。说到整理总结表演艺术的经验, 我是小辈儿,我上面的许多老一辈演员都还没有做,排到我这里还早哩,别人都不 急,我自己急又有何用!唉,其实我会的这些玩意儿也没什么……”说着点燃了雪 茄,不停地狂吸起来。 “你看你,这一阵身体刚好一点,那么多高兴的事情不想,偏偏想不愉快的事。 好好保重身体吧,要做的事多着哩!”程夫人安慰丈夫道。 程砚秋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果真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从一九五六年以 后,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讲学、研究和整理艺术经验。一九五六年六月十八日至九月 二十八日,文化部委托中国戏曲研究院在北京举办了第二届戏曲演员讲习会。各剧 种的主要演员、优秀青年演员聚集在一起接受培训,以提高戏曲队伍的素质,推动 戏曲艺术的革新与发展。程砚秋在该班讲授了《略谈旦角水袖的运用》,他将程派 旦角中变化多端的水袖归纳为十个字,即勾、挑、撑、冲、拨、扬,掸、甩、打、 抖。并结合具体的艺术形象分析、讲解,该文发表于《戏曲研究》。从此,他一发 而不可止,先后发表了《谈戏曲演唱》、《我的学艺经过》、《与青年演员谈如何 学艺》、《戏曲表演艺术的基础——四功五法》,《创腔经验随谈》、《论窦蛾》 等表演体会、经验及论文。 程砚秋有深厚的艺术功力和丰富的实践经验,他的理论文章,不是空洞无物, 总是鞭辟入里,深入浅出地进行分析、总结。比如在《戏曲表演艺术的基础—— “四功五法”》一文中,他总结了自己四十年来舞台实践的体会,详细讲解了戏曲 演员如何运用唱、做、念、打四功及口法、手法、眼法、身法、步法五法来塑造人 物形象。在唱功中,他强调要为剧情而唱,要唱出人物的感情。比如唱法之中,吐 字自属重要,四声也很重要,还应当辨别字的阴阳,分别字的清浊,再掌握住发声 吞吐的方法,然后探讨五音(唇舌齿牙喉),有时亦应用鼻音或半鼻音。懂得了这 套规律,吐字的方法庶几可以粗备了。 讲到研究行腔,他强调一定要学会换气,换气并不是偷气,行腔而不善换气, 则其腔必飘忽无力,不然也会造成竭蹶笨浊,使人们不可卒听了。还提到怎样才能 使唱出来的词句有韵味,既好听又容易懂的问题,程砚秋认为要在唱腔的轻重缓急、 抑扬顿挫上下功夫。比如,轻可以帮助声音往上挑,重可以帮助声音往下收…… 戏曲演员在旧社会由于文化水平低,有的对自己所演的戏,哪怕演了多年的拿 手戏也稀里胡涂,不解其意。程砚秋在师友的帮助下,经过刻苦学习,对自己所演 的剧目,能对其主题思想、人物形象、艺术特色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在《谈窦娥 》一文中,程砚秋分析了在“公堂”、“探监”、“法场”等场次中,窦娥所处的 环境、剧中所发生的事件,窦娥与蔡母、张驴儿、县官、禁婆、刽子手等人的关系, 人物行动的心理依据。将《金锁记》中的窦娥形象与关汉卿原著《窦娥冤》中窦娥 的形象作了比较。对《金锁记》大团圆的结局持不同看法,演出中将结局改成窦娥 被冤斩,增强了作品的悲剧震撼力。《谈窦娥》一文,既是程砚秋艺术经验的总结, 也是他对世界文化名人关汉卿的纪念。 程砚秋热心办教育,中华戏校、功德中学,可惜由于社会环境所限,都以被迫 解散而告终。新中国成立以后,党和政府对戏曲教育十分重视,中国戏曲学校应运 而生,校址在赵登禹路,离程砚秋报子胡同住家很近,担任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 的程砚秋经常步行到戏校来了解情况。那时戏校创办伊始,校舍简陋,条件差,几 个班挤在一起上课,有两个班在院子里的砖地里上把子课,程砚秋看了又是心疼又 是焦急地说: “冬天怎么办?这样不但教员上课有困难,对学生的健康也有影响,冻坏了手 脚怎么能表演?”在党和政府亲切的关怀下,在程砚秋和其他人士的鼎力促进下, 一座崭新的戏曲学校矗立在陶然亭旁。就在那宽敞而又明亮的教室内,培育了一代 又一代戏曲英才。 程砚秋在旧社会没收过女弟子,一九五五年在周总理的推荐下,他破了规矩, 收中国京剧院演员江新熔为徒弟,细心传授。一九五七年春天,程砚秋又到中国戏 曲学校教戏。中国戏曲学校的老校长史若虚是个“程迷”,戏校的老师曾为学生示 范演出新排的《白兔记》,剧中的刘智远由身兼教务主任的李紫贵饰演,李三娘由 江新蓉饰演。该剧依照“程腔”的艺术规律谱写了唱腔,程砚秋观看后很兴奋,夸 奖史校长是内行。的确,史校长不是一般的行政领导,他听会了不少程派戏的唱腔, 在戏校没有程派教师时,他就亲自教过几个学生唱程派的《骂殿》、《汾河湾》。 一九五三年学校请进了程砚秋的第二个弟子陈丽芳,教了程派全本《朱痕记》,学 生是涂沛。当“老将出马”——程砚秋亲自到戏校教戏时,史校长为学生能得到名 师指点而高兴,他亲自为程砚秋挑选了五个优秀学生,她们是:杨秋玲、柯茵婴、 涂沛、关静茹、殷妙文。 程砚秋教学生们的第一出戏是《二堂舍子》,这出戏利于学生们在唱腔、念白、 表演、身段上打下扎实的基本功。另一个原因正如他所说:“我教这出戏,是为了 纪念王瑶卿先生,王瑶卿先生是我的老师,他教我的第一出戏就是《二堂舍子》。 现在,我到王先生曾任过校长的戏校来教这出戏,也就是要把王先生的艺术流传下 去。”王瑶卿在传统戏《二堂舍子》的基础上进行了一番整理和革新。程砚秋在教 学上可谓用心良苦,单从剧目选择上他就为学生们树立了尊师重教的榜样。他和当 年同台伙伴贯大元一同教戏,一个教旦角王桂英,一个教老生刘彦昌。为了让学生 们自觉地运用唱、念、做等手段来塑造人物形象,程砚秋没有先教唱、念,而是给 学生们分析剧情、人物形象、主题思想、艺术特色等,他是这样分析王桂英的: 她出身名门望族。在家当姑娘时,也是个才女,文墨、女红都来得,远近慕名 求聘的不少。她终于嫁给父亲的门生、才华出众的新科状元刘彦昌。 刘彦昌清廉正直,官声不错。他们夫妻也和睦。膝下二子,读书用心又听话。 长子沉香沉默寡言,脾气有点孤傲,虽非己出——这涉及刘彦昌与三圣母过去 的一段姻缘,但平日相处融洽,没什么芥蒂;秋儿是自己所生,当然更喜爱了…… 这天,王桂英正在后堂料理家务。素日这时,丈夫公务已完,两个儿子也下学归来, 可是今天为什么……于是,她到前面看看,故而悠闲自在地出场。王桂英当时心情 如此这般,水袖舞得花哨点,也符合她的处境。王桂英欢快喜悦的心境和眼前发生 的这场祸事(沉香在学房中打死了秦太师之子,要去抵命)形成强烈对比,观众也 就更加同情、关切他们一家的命运……”第二阶段是教唱、教念,他先让学生背唱 词,背熟了唱词随着他唱。这是程砚秋的一贯教学方法。白玉薇在《我在中华戏校 的前前后后》一文中,曾回忆程砚秋教他们《碧玉簪》时,就在黑板上写上“晓莺 啼月画楼前”等戏词,写得很工整,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在黑板上。的确,只有熟 悉和理解了唱词,才易学易记,准确表达出人物情感。他反对学生拿着剧本,低着 头傻唱。教唱时,他让学生随着他唱,并注意他唱时口形的变化,发音吐字、换气、 偷气的方法。 第三阶段:随着胡琴练唱。他先将一段唱腔用胡琴伴奏作示范唱,再由学生单 独唱。 第四阶段,排练身段、表演。 教戏过程中,程砚秋很重视训练学生的基本功。他认为:“念白更是唱功的基 础”,他介绍自己练习念白的一种方式是:对准一个磁坛练,一不干扰邻居,二是 通过回声自己找差距,这坛子犹如是一面“声音的镜子”。他还向学生教授了《玉 堂春》中“启禀都天大人……”一段念白和《朱痕记》中女主角赵锦棠的“散板” 唱法等精彩唱念,以利学生们练出过硬的功夫。 在台步上,程砚秋也要求严格,他说:“一个演员出台,先看两步走,再听一 张口,唱、做、身、步哪一件都不能短缺。”“不要死学我。”程砚秋教学时一再 告诫学生。这次所教的学生中,杨秋玲有副明亮的嗓子,似以梅派嗓音唱程派的腔, 程砚秋认为很好;柯茵婴的小嗓近乎本嗓,程砚秋也认为别具一格。他认为学流派, 不应为流派所囿,刻板而雷同,应该是根据自己的条件,广泛吸收别人的长处,刻 苦钻研,融汇贯通,把广泛学来的东西溶化在自己的表演当中,只有这样,才能成 为一个全面发展的好演员,才能创出流派来。 程砚秋耐心细致,注意保护学生们的积极性。一次教学中,一位旁听教学的人 说:“听她们的味儿,简直还没入门……”程砚秋立即用眼色制止: “不能这么说,得慢慢来,先引起她们的兴趣,然后循序渐进;不然会损伤她 们的自尊心。”又转对学生们说:“你们才几年,急什么?你们学戏的时间还不到 我艺术生活的五分之一呢。要多学多练,一天不练,只有自己知道;两天不练,邻 居就知道了;三天不练,观众就看出来了。”学生们听从了老师的教导勤学苦练, 毕业以后在各自的岗位上取得了可喜的成就。可惜程砚秋没能看见当年的幼苗长成 大树,他教完《二堂舍子》,并进行了彩排,不久竟溘然长逝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