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尘仆仆 意大利北部的克雷莫纳城里,住着一位保罗·斯特拉狄瓦利先生。在我们的故 事涉及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天天都做记录。他写道: “萨瓦、尼斯、亚历山德里亚要塞、科尼要塞、苏泽要塞、布律内特要塞、 埃克齐勒要塞都失陷而且被摧毁了。一个不知名的法国将军——他是个流氓兼恶棍 ——把最坚固的一座要塞曼图亚四面包围了。……米兰城已经被法军占领了。城门 上写着几个大字:威力无比的法国武器万岁!妇女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男人穿上 逢年过节才穿的坎肩,欢呼着、唱着歌迎接法国人。 人们向军官投掷鲜花,把花朵和葡萄藤缠在大炮上。奥地利帝国的宪兵朝北方 逃跑了,教会也惊慌失措地逃出城市,而这一切都是由于那个取消了天主教、封闭 了修道院的科西嘉强盗的猖狂进攻。帕尔马公爵仅仅为了停战,就付出了二百万。 他交出了自己最好的二十幅藏画、帕尔马马厩中最优良的骏马,而且让整个帕尔马 城都没有粮食吃。摩德纳公爵支出了一千万,还有宫廷的全部藏画和雕塑品。那不 勒斯国王吓得赶紧召回了自己的军队,连罗马教皇也付给这个强盗两千一百万,还 交出了梵蒂冈最好的一百幅藏画。教皇本人则从波伦亚逃到斐拉拉,又从斐拉拉逃 到更远的地方,心惊胆战地祝福安科纳在接受法国警备队时遭遇会好一些。就连我 们的伦巴第也付了两千万罚款。今后还会出什么事呢?同这个可怕的恶棍在一起的 是些什么人?是一个小酒馆老板的儿子,姓缪拉的,还有一个无名之辈马塞纳和另 一个没听说过的奥热罗。没有一个人是有爵位的,没有一个贵族。不过,有一个强 盗得过男爵的封号,就是马尔博上校。”1797 年12 月27 日,法国将军迪福干 预罗马市民和士兵在街头发生的冲突,受了致命的重伤。1798 年2 月10 日,贝 尔蒂埃率领一支一万八千人的军队出现在罗马城下。五天以后,这座永恒之城、世 界的首府、耶稣代表的驻节地突然宣布自己是罗马共和国,于是法国军队奏着军乐, 打着旗帜开进了罗马。法国将军迪福的遗骸被安放在只埋葬世界历史上最伟大人物 的卡皮托利丘上,而罗马教皇庇护八世做为俘虏,被送往瓦朗斯,用的是一辆普通 马车,由两名法国军官米奥利斯和拉德押送。 热那亚在挨饿。马塞纳将军和他忠实的助手马尔博给士兵吃粘乎乎的燕麦面团。 淀粉和豆类是只有星期天才能享受的珍馐。清水汤里掺着用旧背囊剁成的碎皮块算 是调料。一天天就这样熬着过了好几个月。法国人在挨饿。 从北方运送给养很困难。从马赛出发的法国辎重队被拦劫了。而在地平线上出 现了越来越多的白点。艨艟巨舰的硕大帆篷在晚霞里闪烁着。战舰都下了锚,地平 线上一条长长的锁链封住了海面。法国哨兵在岸边巡逻,高筒军帽和头盔在阳光下 闪闪发光。在街头游荡的孩子们看到褴褛的制服、由牧师的法衣改成的行军披风、 巴黎国民卫队的制服和国民议会的制服拼凑而成的军装在士兵骨瘦如柴的身躯上摇 来晃去,都指指点点地笑个不停。 法国哨兵不许本地居民到岸边去。在防波堤的尽头设有岗哨。被征用的热那亚 商人的船只都被改装来供法军使用。法军指挥部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地平线上。那里 帆樯如林,轻型的巡逻船都换成了庞大的主力战舰。这是一支强大的力量,是英国 将军基思率领的分舰队。在大理石的堤岸上修起了炮垒;附近是卸去了轮子的铜炮 和翻倒的炮架。岸上到处都凌乱地放着圆形炮弹、石弹炮、臼炮和火药箱。 马塞纳将军早就应该北上了,可是他担心英国人登陆,所以只好留在这座城中。 热那亚饥饿的居民已经吃光了鸽子和乌鸦,如今猫狗在街上一露面就有被打杀的危 险;而法国士兵也变成了渔夫,他们夺走城郊居民的渔网,天一黑就乘上小船,划 到最远的障碍物之外去。 这些日子里,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在利古里亚海岸边,船帆被撕裂,甲板在 燃烧,炸断的桅杆不断倒下,而在山间的积雪上燃起一堆堆篝火,在山坡上一群群 人举着枪,呼喊着,奔胞着,——在这些日子里,一辆车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车 窗玻璃也打碎了的破旧马车驶过科摩、贝加摩和佩斯凯洛。车里坐着一个男人、一 个妇女和一个孩子,为了抵挡寒风,他们都把衣裳裹得紧紧的。车顶上捆着一些大 包裹。骑在前导马上的御手和车夫打着唿哨,把鞭子抽得僻啪乱响,驱赶着几匹瘦 弱的马。一碰见迎面而来的行人,马车就停下来。他们从行人口中得知,去帕维亚 和皮亚琴察的道路已经被法军占领了。于是他们掉转车头,径直向南面驶去。去克 雷莫纳的路很难走,他们不得不绕道而行。法军的大炮损坏了道路,在大炮经过的 地方,到处都留下了一条条很深的车辙。 赶路的人不说自己是帕格尼尼先生,而自称是被战争吓坏了的、贫穷的理发匠 的一家人,他们是从沿海地区迁回意大利北方的故乡去。他们就在肮脏不堪的小客 店里过夜。他们和衣而睡,老帕格尼尼不住口地抱怨妻子不该死缠着非要离开利古 里亚不可。起初他象个演员一样,这样说只是为了掩饰他们出走的真正原因,慢慢 地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路在山间盘旋,越走越高。树木苍翠、浓荫蔽日的花园;低矮的葡萄藤,葱绿 间着金黄,盖满一面面山坡;沐浴着阳光的橙树和柠檬树;——这些都越来越少见 了,代之而起的是开满郁金香的原野和灰色的橄榄树丛,被阳光照得透明的树叶泛 出大片大片的绿色。在驶进一座城市时,车轴断了。只好在城里多住了三天,等着 把车轴修好。这是第一次大休息。旅途劳顿,加上喝了一大瓶酒,帕格尼尼先生沉 沉入睡了,而且一口气睡了整整28 小时。 ……小帕格尼尼钻迸鸽棚里,打开琴匣,取出提琴。他不翻开琴谱就拿起了弓。 母亲在照看行李,父亲在酣睡。下面山脚下,一个铁匠在吹旺打铁炉。一分钟以前, 尼科洛还在对着镜子伸舌头,做鬼脸,那时他还没有想到自己的提琴。现在他突然 强烈地希望用琴声来传达自己对旅途的印象,表现一个孩子对这片翠绿的、生机勃 勃的世界的感受。 从湖上归来的渔夫们停住脚步,谛听这琴声。过了一个小时,孩子还在不停地 奏着,直到他从窗口看见聚了一大群市民、拿着渔网的渔夫和背着枪的猎人。他这 才放下琴,小心翼翼地顺着楼梯爬下来…… ……道路越走越高。驿马却越来越差。几匹骛马吃力地拉着这辆又宽又大的轿 车。每到一处村落,就常常停下来,让马匹喘一口气。这种小憩对尼科洛来说却是 一场大灾难。老帕格尼尼突然象发了疯似的,要儿子在每次休息时都拉琴。他即使 在深夜也会把他叫醒,逼着他一口气拉上几个小时。累得精疲力尽的孩子握不住琴 弓的时候,父亲就踢他一脚,使他立即清醒过来。 旅途持续了四个星期。孩子已经支持不住了。风吹雨淋,他感冒了,开始咯血。 父亲却不管他疾病缠身,依然毫不怜惜地殴打他。乐句断得不对,一个小节拉得不 成功,演奏得有气无力——为这些都要受惩罚。加葡萄的米饭被推到桌子的远端。 孩子只能远远地欣赏这一道美味的吃食。他一直拉到瘫软无力,盛米饭的盘子变成 了一座高高的雪山。两条腿站不直了,下巴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提琴上,孩子浑身战 栗着,手指在指板上急速地移动。这儿同温暖的、阳光明亮的伦巴第河谷是多么不 一样啊!在伦巴第河谷,温和的低音叙述他对温暖的、茂盛的绿叶的印象;而这里 却是积雪的林中空地、高耸的山峰和终年不化的雪坡上零落稀疏的一片片树林。这 儿的雪,还有带点天青色的积雪的寒光,是用突然跳到纤细的、银铃般的E 弦来表 现的。E 弦唱着,用它那清澈的高音唱出了积雪的高峰的旋律……父亲出去了,于 是小帕格尼尼谨慎地解开捆住食物篮子的皮带。然后蹑手蹑脚地从屋里跑出去。 他顺着山坡跑去,向老妇人讨一片羊于酪或是一碗羊奶。他跑得精疲力尽,被 尖利的石头划出斑斑血痕,他一直跑到父亲找不着的最偏僻的地方。他被阳光晒得 暖洋洋的,坐在树枝上打盹’一面咒骂着正在变成刑罚工具的提琴。 还在热那亚时,孩子就在古代的刑讯室里看见过木制靴筒和足枷,它们的形状 象提琴的腹板,是被称为西班牙靴子的刑具的一部分,这种刑具是在审案时,用来 夹紧犯人的脚的。而现在提琴对孩子的手、心、脑来说,就成了这样的刑具。肘部 和肩头都疼痛难忍,手指拿不住弓,左手握不住琴颈,琴老是掉到草席上。此外, 父亲灵巧的手一揪一拧,身上的青紫斑痕就好几个星期褪不下去。手上、腿上、脸 上、脖颈上全是一块青一块紫的。母亲扑倒在父亲脚边,求他怜悯怜悯孩子,可是 她的袒护只是使父亲更加狠心。无论什么都制服不了老帕格尼尼的倔犟。 “你这个该死的猢狲,我要把你变成一个奇迹!……你反正是卖给魔鬼了,所 以要么是你送掉性命,要么是你让我老了时能有个依靠。等到世界重新恢复正常, 该死的法国佬退走以后,小子,我就让你在一大群有身分的、有钱的老爷面前登台。 你要博得这些有钱人的赞叹,打动他们的心,让他们感动得忘掉了自己的悭吝……” 令人提心吊胆的日子来了。从南方各天主教区逃来的人都急匆匆地离开了伦巴第。 据说意大利北部全在法国控制之下。老头子决定逃到瑞士去,于是开始了沿着提契 诺河岸的漂泊。从普拉托开始,经过大达齐亚和基奥塔,沿着曲折蜿蜒的道路到布 伦亚斯科、阿尔坦纳和隆诺。最后他们到了里托姆湖地区,就在那里停了下来。 晚上,当帕格尼尼一家坐下来吃晚饭时,传来了车轮的辘辘声。一辆四轮马车 驰到这家小客店前,载来一位俄国将军和两名军官。护送这辆马车的是四名骑马的 传令兵。安东尼奥跳起身来,奔到窗边。这么说来,这里也不太平!来救援奥地利 的俄国军队是反对法国革命的,说不定他们会拧断波拿巴将军的脖子,——可是谁 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手无寸铁的旅行者呢! 俄国将军占据了整个一楼。帕格尼尼一家和行李都被抛到马厩里去了。 村子里有人大声谈话,说是不远处的山顶上都架起了俄国大炮,用不了多久里 托姆湖的湖岸就会被炸得弹坑累累。入夜之前,俄国士兵们唱着歌,大罐大罐地喝 一种让人作呕的酸酒,他们老是看着窗外,象是在等候什么人。 天快亮时,形势忽然大变。清晨,老帕格尼尼从马厩里探出头来,看见客店主 人正在院子里。他朝安东尼奥先生快污地挤挤眼睛,说道: “理发师先生,狗熊和哥萨克都走了,有一个骑马的人来找过他们。”路边又 闪过积雪的山坡、在风中呼啸的松树和云杉。手冻僵了,脚冻麻了,寒风迎面扑来。 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粘乎乎的雪又被坚硬的土路所取代,24 只马蹄的 得得声立刻谅醒了老帕格尼尼(他原先就象一只无精打采的鸟一样,蜷缩在角落里), 他一抬袖子,擦掉了在冻得通红的鼻子尖上结成了冰的一滴鼻涕。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