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校长 一 刘季芳乘坐的火车,下午五点多钟才抵达上海。他走下火车的时候,天已黑了, 站台上亮起了昏暗的灯光。他随着人流出了站。当他发现身前身后的旅伴犹似小溪 汇入大海般没了踪影,他不由站住了。往何处去?他茫然了。 由于昨夜未曾合眼,上车后他就昏昏睡过去了,上车前想的只是快快逃出常州, 躲开令他感到窒息的婚姻,还没来得及思考到上海后将投奔何处。街对面的霓虹灯 一闪一闪,向他眨着困惑的眼睛。他漫无目标地沿着大街走去。 他的眉峰紧绉了起来。堆着厚厚脂粉,嘴唇涂得血红的拉客妓女,喝得醺醉的 外国水兵,寻衅闹事的浪人,招摇过市的阔佬、小姐、太太,挥着警棍耀武扬威的 红头阿三,满头大汗拉着黄包车飞奔的车夫,蜷缩在墙根的乞丐……大上海,怎么 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这样污秽遍地,满身疮痍?十六岁的少年刘季芳心里像吞了一 把苍蝇那般难受。他信步走到了黄浦江边。 两年前,母亲谢世,父亲犹恐悲哀压扁了他,同意他跟着绳正学堂的老师来到 上海,进了周湘先生的背景画传习所学画。那时,他混蒙未开,大上海对他处处新 奇,他睁着惊诧的眼睛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如今他的心情与那时已大不相同了。 他久久伫立在浦江边上,了望着对岸,那里还是荒落的渔村,没有灯光,墨黑一片, 也看不清从浣山湖流来的清流。江水滔滔,在路灯光的闪射下,像一条乌龙,在扭 动、翻滚着它那不安的身躯!它往何处去?大海!他呢?这个问号像一把利钧挂在 他的心上。 他想到一个可去的地方——姑太太家。不!他又下意识地摆了下头,否定了! 姑太太若知道他是逃婚出来的,就会马上打电报告诉他父亲,父亲就会立该追来。 姑太太家去不得的! 蓦然,他脑海中浮起了他的盟兄,背景画传习所的同学乌始光的影像。 美好的回忆立刻浸润了他。 八仙桥背景画传习所虽然只有十几个学生,校舍狭隘,教室简陋,没有整齐的 桌椅,没有供素描用的石膏像,没有完善的教学设施,写生时就在火炉架上放只陶 罐或花瓶。老师周湘,拿张自己的素描写生,钉在墙上,叫他们依样画葫芦。他仍 感处处新鲜。老师的范本画的就是八仙桥畔的景致。他是学生中年龄最小的,他的 作业又总是完成得最快的。记不得是他进去后的第几天,那天,又是他第一个交卷, 老师展卷阅看,突然用惊喜的目光打量着他,赞扬起他来:“好,画得不错!”他 举起他的画稿,向同学们展示了一下,“你们都停下笔,来看看这位新同学刘季芳 画的画!”他把他的习作钉在黑板上,“你们看这,马路、街和树,这垂柳,这桥 墩、野草,都给人一种立体感、深远感。你们知道吗?这就是美术理论中的所谓透 视。他画的很符合透视原理呢!虽然我还没有给你们开这门课,他刚刚进我们所, 年龄又最小,就有这种悟性,这很难得呀!”他喜爱地拍了拍他的肩,“刘季芳你 有绘画才气,好好努力,能画出来的!”他心里像灌满了蜜,甜滋滋的。 “季芳,今天我请你吃晚饭。”一天下课后,比他年长的同学乌始光叫住了他, “我们到外滩番菜馆去尝尝日本风味的菜。”他像亲兄弟般挽起了他的手,快活地 走出了传习所。 他俩盘腿相对席地而坐,吃着紫菜饭团和香酥菜卷。他突然问:“乌兄,听说 我们的周湘先生留过洋,是吗?”乌始光微微一笑回答说:“也可这么说。”“我 不懂你的意思。”“那我告诉你,我们这位先生哪,大有根底呢!他早年受教于光 绪皇帝的师傅翁松禅,维新变法失败后,因康党嫌疑,亡命日本,偶遇一位同窗的 父亲出使欧洲,见他会英语,请他做了秘书。他虽未进过美术专门学校,但他喜欢 跟画家做朋友,刻苦向他们学习。他正在绘一本《山水画谱》。”“啊!”他发出 了一声由衷的赞叹:“周先生真伟大!”他们说天谈地,很是投机。突然,始光放 下筷子望着他说:“季芳,你做我的弟弟好吗?我们义结金兰。”他高兴地应着: “太好了,兄长在上,受小弟一拜!”他就势向他磕了头。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手足兄弟了!”乌始光回着礼说,“我们携手奋斗,互 帮互助。”“携手奋斗,互帮互助”。 他们形影相随,一同画画,一同读书。 一天,他在一家书店中偶然看到了蔡元培著的《中国伦理学史》。他即联想起 姑父屠寄常常说起这个名字,言谈间,充满了敬意。他立即卖下这本书,回去就读。 书中对黄宗羲、王夫之的反君权思想,俞正燮、戴东原的女权思想给予了很高评价。 这是他吮吸到的第一口新思想之乳汁。半年后,他离开上海回到常州,仿效周湘先 生,在家里也办起了个绘画传习馆。恰遇姑父离任在家,他和姑父谈起了他读蔡元 培先生那本书的感想,姑父打开书橱,向他推荐了严复译的《天演论》、《原富》、 《穆勒名录》,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精理》,这些西方资产阶级 哲学名著,在他年轻的心里播下了民主自由思想的种子,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又一天,他俩一同去逛外文书店,在“普鲁华”,他从琳琅满目的外文书刊中, 突然看到了印刷精美的《伦勃朗画集》。他像淘金者发现了金矿苗一般欣喜若狂, 虽然价格昂贵,他义无反顾地买了下来。他俩又马不停蹄地去逛了“别芨”、“伊 文思”几家外文书店,又发现了拉斐尔、戈雅、委拉士贵支的画集,他的钱不够, 始光掏空口袋相帮。昏灯下,夕照里,他忘情地临摹着那些世界名画,有时还忘了 吃饭,忘了喝水。有一天,他又忘了时间。 “季芳,”乌兄叫唤着他,将只荷叶包放到他的面前,“你正长身体,可不能 只顾画画不吃饭啦!”他这才放下笔,展开荷叶包,惊喜使他欢叫起来:“酱肚子! 猪尾巴! 太棒啦!”他跳起来一把抱住乌兄,转起了圈圈。 一个浪头扑了过来,砸碎在岸石上,碎玉般的水花飞溅起来,溅了他一头一脸。 冰凉的江水惊断了他的回忆,紧锁的眉心立即舒展开了,他转过身,离开了浦江。 “好呀!季芳,是你呀!”乌始光拉开家门见是相别了一年多的盟弟,高兴得 一把抱住了他,“何时来的?快进屋!”他走进门第一句话就说:“我是从家里逃 出来的!”乌始光惊诧地望着他:“为什么?”他淡淡一笑,把他出逃的始末详详 细细告诉了他。 乌始光到底长他十岁,没有立即表态,他沉吟了会儿,抬眼打量着他,问: “你对未来将如何打算?”“我正在想呢!”突然,乌始光拍了下脑袋,“你看我 这做兄长的!不先为你接风洗尘,倒先问起这个来了!别急,别急,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现在去填肚子,我也刚下班,也没吃饭呢!”说着就挽起他,“走,还到我俩 第一次吃饭的日本菜馆去!”季芳说:“番菜馆太远,我的肚子早饿了,就近随便 吃点什么吧!”“那就主随客便吧!”乌始光锁上门,“前面弄堂口新开了家川菜 馆,正宗的,上那吧!”“好!”川菜馆里热浪滚滚,火锅吐着长长的火舌,锅里 翻滚着辛红的麻辣汤汁,南来北往的食客围着火锅,划拳喝酒,烫着对虾、鳝片、 牛肚,油光满面,汗流侠背。谈天说地的有之,久别重逢叙旧者有之,高谈阔论者 有之,更多的在传递着时局新闻,南腔北调,一片喧嚷。 他俩也叫了只火锅,配以鱼片、鳝丝、莼菜和鱿鱼。先叫了只冷盘凤爪。 这都是季芳喜欢吃的菜肴。他已饿极了,等不及火锅,伸手先抓起只凤爪就啃。 啃了一只又拿起一只,津津有味。突然,他停住了手,也住了口,一个湖北口音吸 引了他。那汉子正说着一个令他振奋的消息:“哎呀,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们 还没听说?”他神秘地放低声音,“皇帝就要完蛋了哇! 我们湖北人向皇帝老子开战了,胜利了!”他的同桌惊讶地停住了筷子,纷纷 提出问题。 “莫急莫急!听我慢慢道来!”说也奇怪,闹哄哄的菜馆顿然寂静下来,只有 辣汤在火锅里翻滚的声音。 “革命党叫这次起义作武昌起义,是由同盟会的下属组织共进会和新军中的士 兵组织文学社发起的,原定公元一九一一年十月六日起义。事前成立了湖北革命军 总指挥部,因为时间太紧迫,准备来不及,就改在十月十一日。 十月九日,担任参谋长的孙武在江口俄国租界宝善里革命军机关内制造炸弹, 不慎爆炸受伤,引起俄国巡捕的搜捕,革命军的领导机关被破坏了。在这种群龙无 首的情况下,新军里的革命党人决定自行联络,发动起义。十月十日夜,武昌工程 兵营打响了向皇帝开战的第一枪,占领了楚望台军械库。 经过一夜激战,清军溃败了,总督逃走了。到十二日,我们武汉三镇全部光复 了,成立了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满街都插上了象征汉满蒙回藏共和的五色国旗了!” 他兴奋地举起酒杯,“朋友们,为武昌起义的胜利干杯吧!”他的同桌一齐端起了 酒杯。 吃客们经过片刻的惊懔之后,猛然惊醒过来,大声欢叫着举起了酒杯,“为革 命军的胜利干杯!”“为武昌起义的胜利干杯!”“为打倒皇帝干杯!”“……” 季芳和始光的火锅和酒还未送来,他们抓起凤爪高高举起,跟着欢呼起来:“为共 和自由干杯!”老板吓得面无人色,惊慌地奔到门口,伸头向马路两边张望,又慌 张地关上门,跑回厅堂,向吃客们作揖打躬,“诸位先生! 诸位先生!求求你们,高抬贵手,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许多人这才意识到 了上海还在皇帝统治之下,欢呼声遽然小了下来。 刘季芳却久久无法平息激荡的心潮。这个消息于他,无疑是春天的第一声惊雷, 炸裂在他的心头,使他从彷徨和苦闷中惊醒了。透过火锅袅绕的水雾,他看到的仿 佛是白云在蓝天中悠荡,百花在吐蕊舒瓣,绿叶在伸展,泛着生命的油亮,浦江涌 着欢快的暖涛,海鸥在大海上自由飞翔。 他俩携手走到街上,仍感满身燥热,敞开衣襟迎着秋夜的寒露,感到少有的畅 炔,啊,赶上春天了!季芳慨叹了一声,苦难深重的中国,血染的土地,经过那么 多的失败,义和团,太平天国,戊戌维新,潮州、黄岗、七女湖、防城、钦州、镇 南关六次武装起义,两次广州起义,徐锡麟、秋瑾领导的安徽浙江起义、安庆马炮 营的起义,都失败了,革命党人终于转败为胜了! “季芳,你说武昌起义的胜利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季芳如行在无人之境, 大声地说:“这是开天辟地的胜利,势必形成燎原之势,皇帝必败,革命必胜!中 国必将走向共和!”始光点点头:“你的见解极是,君主万恶,满清的君主不仅凶 恶而且昏庸无能,中华民族的大好河山被他们弄成了什么样子!国土任其宰割送给 外国人,百姓怨声载道啊!”“顺民者昌,逆民者亡!”季芳接上说,“我拥护共 和!”他们聊到很晚才睡。季芳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想,中国在变,作为中国人的 一分子,该如何为它的富强去努力?他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整整的一夜都在想, 不应满足于逃出封建婚姻的枷锁,应该对国家的富强、民族的觉醒有所作为!中国 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为什么老受英、美、法、日、俄众多帝国主义的欺侮?他们 凭什么来欺侮我们?突然,他想到了他的大哥刘际昌,听他说过,自从开展洋务运 动以来,中国大批有志之士为了救国,争相出洋留学。有上英、法的,更多的是到 东邻日本求学。大哥此时也在东京读书。实业可救国,科学可救国,教育可救国, 体育可救国,让国人分辨美,领略美,发展美术不也可以救国么?他的心头豁然一 亮,仿佛有一盆烈火,倏然在那里蓬蓬燃烧起来。他猛地坐了起来,双手推拽着乌 始光,“乌兄,乌兄,快起来!”乌始光因酒的作用,睡得很沉,不知发生了什么 事,眯着朦胧的眼睛说: “天还没亮呢!”又沉沉地滑了下去。 他拽住他不放,激动使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说:“你别睡,我有要 紧事和你商量!”“明天再说吧,我困死了!”他又躺下了。 他哪里能把心里那丛火留到天亮,灵机一动,双手伸到他的腋下使劲搔了起来。 “哎哟呀!”乌始光大声笑着叫了起来。醒了! “乌兄,”他眼里放射出兴奋的光亮,紧紧握着始光的手,“我想去日本学美 术!”“到日本去学美术?”始光惊疑地望着他问。 “嗯!”他连连颚首。 始光这才真正醒过来,沉吟片刻问道:“你父亲能同意吗?”“不知道,”他 摇了下头,仍然激情满怀,“他不同意也阻止不了我!”“东渡留学,需要很多钱 哪!没有你家里的经济支持,你的理想就是空想!”“哪有如此严重!”他仍信心 百倍,“我大哥正在东京读书,我去找他,他一定有办法帮助我。”乌始光微微一 笑说:“那也得征得你大哥的同意呀!”“对!对!”季芳连声赞同,“我这就给 大哥写信!”说着就滑下床,坐到了灯下。没一会儿,信就写好了。 这时天还没亮。始光说:“你又一夜没睡,上床睡会吧!”“不,我睡不着。” 他从长衫袋里拿出古拓本《玄秘塔》,坐进被笼,“乌兄,我出逃时什么都没带, 就带着这个宝贝,是我大哥离家前送给我的。 他很疼爱我,他一定会支持我去日本学美术的!”乌始光点点头说:“这就好!” 两人就着灯光研读着《玄秘塔》拓本。 二 天刚蒙蒙亮,季芳就迫不及待地起床了。始光也只好跟着起来,陪他去寄信。 等信的日子,也是季芳终日处在兴奋中的日子,两个礼拜期间,每天都有革命的新 消息冲撞着他的心房。湖南、四川独去了!他挥舞着报纸大喊,山西、云南、江西、 贵州、浙江、广西、福建、山东、江苏光复了!他每天都去邮局等大哥的信和看报。 这天,他一早又上街了,他发现街上有了一种新的气象,家家户户店门口都挂上了 红黄蓝白黑五色旗帜,人们涌上街头,脸上浮动着激动、不安和兴奋,三五成群地 聚集在商店外,道路上,弄堂口,仿佛全上海的人都来到了街上,在议论,在聆听。 黄包车夫摇着铃,拉着车子在人群中飞奔。发生了什么事?季芳飞快地想,莫非昨 夜上海光复了?他突然听到一簇人中有一个兴奋的声音,“昨天夜里上海革命党人 占领了江南制造局!清廷守军和总督吓得连滚带爬逃走了!”果然如他所料,上海 光复了! 他的心不由欢跳起来!光复是大势所趋! 一队穿着灰制服的兵士迈着有力的步子扛着枪从大街上走过去,又一队过来了。 他情不自禁鼓起掌来,人们也使劲为革命军鼓掌。突然,人群像湖水般涌动起 来,他也跟着人流向前涌去。 十字路口用方桌搭了个高台,有几个西装秃头年轻的革命党人站在上面,其中 一个人手里挥舞卷成筒的报纸,在大声演讲,四周围着黑压压的听众。 “……我们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却落伍到如此田地,根源就是腐败、 专制、卖国的满清政府。我们要富强,就得彻底革命!彻底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共 和的新政府,此系民心所向,中国的希望之路……。”季芳热血沸腾,他高高举起 手臂,激动地呼喊出发自心底的声音:“拥护共和!共和万岁!”人们跟着他也呼 起了口号。 “列位同胞!父老兄弟!”演讲人举起一把大剪刀,在空中挥了挥,又向台下 扬了下手,台下就跳上一个有辫子的人。他握起那人的长辫,“这是清廷统治者强 加给我们的奇耻大辱,我们绝不能让它继续法污我们人格的尊严!”举起剪刀, “咋嚓”一声,那人的辫子剪下来了。 又有几个人跳上台去。他们夺过剪刀,剪下了自己的辫子。 人群骚动了,往台上挤着,一片声嚷:“我剪!”“我剪!”“帮我剪! 帮我剪!”一把剪刀已不够用了,有人从剪刀店里一下拿来了几十把,只听得 一片“咔嚓”之声,辫子飞舞起来,抛向空中,人们欢呼着与旧耻告别。 季芳好容易挤到一个拿剪刀人面前说:“借我用一下,我自己剪!”拿到剪刀 “咔嚓”一声,辫子就下来了。他摆了下头,觉得轻松极了!他把辫子也抛向空中。 一个着长衫戴瓜皮帽的老者从他身边走过,不满地“哼”了一声,说: “如此光复下去,怎地得了?不得亡国亡种!”手杖在地上重重地戳着。 季芳大声驳斥着他:“亡的是旧国,新国必胜!”又追上去,“你别走,我给 你剪!”老者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 季芳高举起剪刀,大声喊叫:“谁要剪辫哦?快来哦!”他被要剪辫子的人团 团围住了。细的、粗的、黑的、麻的辫子像条条死蛇被他扔得老远。 剪呀剪,他不停地剪着,细碎的汗珠儿从他的额上渗了出来,他心里在滚动着 奇妙的快感。 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回过头,见是始光。他一把揭下他的帽子,举起剪 刀。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由惊喜地问:“你何时剪的?”始光快活地摆了摆短发, 哈哈地笑了起来,又猛然收敛了笑,仿佛突然想起了般问他:“你大哥的回信来了 没有?”“哎哟!”季芳这才记起一早上街的目的,“我还没去邮局呢!”转身将 剪刀交给身边的人,拉上始光,“这就去!”街上辫子狼藉,踩在上面有种别样的 快活,季芳不时抬脚像踢皮球一般踢起辫子,完全是个活泼顽皮的孩童。 他又一次失望了!大哥的回信还没有来。他陷入了沉思。莫非他没接到他的信? 他不赞成他去?“乌兄,我真想插上翅膀飞到东京!”他的目光转移了,几个把辫 子牢牢护在怀里的人从他身边慌张窜过。他指着他们的背影,摆了摆头,愤慨地说 :“且不说旧,这老鼠尾巴样丑陋的东西,还有人不愿割舍!美的教育在我们中国 太需要了!学成回国,我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创办一所美术专业学校,传播新兴 的美育观念,教国人辨别何谓美丑! 当今中国还没有一所这样的学校,你赞成吗?”“我举双手拥护!有次我去看 望周湘先生,他也这样慨叹过呢!”“周先生,他一定赞成我的观点。”季芳拍了 下自己的头,激动起来,“我现在就去看望他!”“你呀,什么事都是说风就来雨!” 始光爱嗔着他。 他竟像孩子般撒起娇来,“乌兄,跟我一道去吧!”季芳离开背景画传习所后 没有来过上海,也没再见过周先生。久别重逢,他竟忘了问安,就迫不及待地对他 的老师说:“先生,我陷入了婚姻的困境,在家里办的绘画传习馆也完结了。我打 算到日本去学美术,回来后创办一所美术学校,它将是中国第一所美术专业学校。 我想把它办成兼容并蓄中西绘画的新型综合性美术学校,传播当今世界新兴美术。 先生,你支持我的想法吗?”周湘眼里立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打量着他,真乃 后生可畏啊!“好呀,季芳,有志气,有气魄!中国太需要你理想中的学校了!当 今艺坛荒芜而凄凉,虽有提倡美育的先躯在拓荒,但屈指寥寥,李瑞清先生创办的 两江高等师范有个图画手工科,保定北洋第一师范有个图画手工科,浙江第一师范 李叔同先生办的图画手工科,再算上你办的图画专修馆,和我这个背景画传习所, 统统加起来,全部毕业生也不过百人。”他说到这儿,长叹一声,“季芳,办学难 哪!我这个传习所已经山穷水尽,维持不下去了呀!”“先生!”这是季芳和始光 所没料及的,他们惊诧地望着他问:“先生,为什么?”周湘尴尬地一笑,自嘲地 说:“穷呗!我的一点家产都贴补进去了,还是难以维系,何谈发展啊!校舍要扩 展维修,连房租也交不起,房主也没钱来修呀!设备也要添置,连尊像样的石膏像 都添不起,学生能向我学到什么? 岂不误人子弟!我正在物色一个有志于美术教育的人盘出去。”“盘出去?” 他俩又吃了一惊,他们知道办这个传习所的不易,“先生,有这么严重吗?”周湘 有些伤感地说:“没办法呀!”他俩面面相觑,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中国的美术, 在巨石的重压下,难以伸展啊!季芳打破了沉默,“先生!你一定要坚持住啊!等 我学成回国,我一定来协助你!”周湘苦笑了一下说:“谢谢你!” 三 等待,犹似伏在利刃上那般难熬。季芳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大哥的覆信。 时日愈向前延伸,他的心情愈发焦躁不宁。半个月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仍 无消息。他用画画来消磨孤寂,平息焦虑,拿着速写本,满上海跑。那天,他又来 到浦江边,他画汹涌的江水和被波浪托起的小船。画着画着,那些困扰着他的焦虑 和不安就从笔端流进了画里,化作动荡的小舟,颠簸的船舸。 突然,他抬起了头,一艘外轮如履无人之境一般冲向像鸭群般沿着江岸缓缓行 进的舢板,涡轮机掀起的大浪没头没脑地泼向舢板。它们有的被浪头掀撞到岸上, 有的倾没到水里。欺人太甚!他怒吼一声,紧攥着拳头,眼里冒着熊熊的火焰。中 国,多像一个贫病交加的弱女子啊!多么需要自信、自立、自强和振兴啊!这是必 由之路!他热血沸腾,呼唤着,大哥!你为何还不来信呢?我要报国,我急需吸收 世界的新鲜营养,来强壮自己的身躯啊! 他望着小舢板们挣扎着逃出波浪,向着宽阔的江面划去。他心犹似被人刺了一 刀,他难过地转过了身,踽踽而回。他沮丧地推开了盟兄虚掩的门。 始光正在画一幅插图,见他回来了,停住手里的工作,问他:“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处找遍了,也不见你的人影!”“是我大哥的信来了?”他大步奔到他面前, 惊喜地问。“不是,是伯父来了,你姑太太派人来这里来找你,要你快快去见你父 亲!”他惊诧地问:“他怎么知道我在上海?还知道我住在你这里?是不是你给他 写了信?”“没有。”始光摆了下头,“我也觉得奇怪,他怎么知道的?”季芳突 然一拍大脑袋,“我猜着了,是大哥给阿爸写的信,征询他是否同意我去日本!” “你怎么办?”始光不安地望着他。 “我这就去见阿爸,”他满不在乎地微笑了下,“阿爸有时顽固,但他也有很 多可爱之处,重要的是他疼爱我,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会争取到他对我的支持和 谅解的。”“这就好,”始光站起来送他到门外,“祝你好运!”初冬的阳光像月 光一样没有热力,过午就移上了东墙。刘家凤坐在妹妹家的客堂中,和她说着话。 他已老多了,头发眉毛皆已花白,岁月和忧伤的铧犁在他宽大的额头犁下了一道道 深深的沟壑。他那高大的身躯也萎缩了,挺拔的肩背也有些佝偻了,说话的语调透 溢出忧虑和苍凉。他的目光闪烁不安,虽在和妹妹说着家乡的人和事,可他的心却 在他心爱的小儿子身上。他的眼睛不时投向门口,心里明明在说,这小孽畜为何还 不来?难道他就那么恨我?不愿再见到我了?他的心不由一阵锐痛,像有无数把小 刀插在心中。 妹妹见他又走神了,心痛地望了他一眼。他们谁也不提季芳,心照不宣。 冬阳变成了薄薄的蜜蜂色,移上了屋脊,就要结束它一天的行程了。他们的心 事也随之沉重了。妹妹又到门外张望去了。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口走来。 她惊喜地转过身,对哥哥说:“来了,季芳来了!”她走到哥哥面前叮咛着,“好 好说,他还是个孩子!”“我不会吃了他!”姑太太又转身到门外去迎接侄儿。 “姑太太,我阿爸几时来的?”“好呀,小子!”姑太太所答非所问,笑眯眯 地怪嗔着他:“你眼里还有我这姑太呀?到上海来了,连门都不跨!我要叫你爸好 好教训教训你!”他咧开大嘴对姑太太歉意地一笑。 姑太太慈爱地抚了下他的肩说:“还不快进去!你阿爸等急了呢!”她说完就 回避了。 刘家凤的心欢跳着,但他想尽力抑制住就要见到儿子的激动,装出一副对季芳 的出逃不可原谅的威严神情。 “阿爸,你来啦!”刘家凤只哼了一声,没去看儿子。 季芳的眼睛却突然睁大了,他惊喜地叫了起来,“阿爸!你也剪辫子了! 这太好了!”“常州也光复了嘛!”刘家凤仍然没有笑脸,“你去把东西拣拣, 跟我回家去!”“大哥没写信对你说吗?我要到他那里去上学,学美术!”他急切 地说。 “要不是你大哥写信告诉了我,我还不知你逃到上海来了呢?你爸为你担惊受 怕,找不到你,忧心如焚哪!”他想起了一个月来的寻找和受到的攻击,他的脸倏 地沉了下来,“你不能去日本,明天跟我回家!”他越说越气,数落起他来,“你 这孩子,太让我操心了!你怎么就不为你爸想想,你拔腿逃了,叫我如何面对你岳 父,如何面对乡邻,又如何跟你媳妇解释?林佳出身大户,哪点配不上你?你一脚 蹬了人家,让她怎么见人?你对得起谁呀? 你可想像得到,你的英雄壮举轰动了常州城乡,成为远近乡邻笑骂的谈资!” 他说得更激动了,嘴唇都有些哆嗦,“你这逆子!你气死了我了啊!”他又尽力克 制住自己,缓和了语气,“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跟我回家,帮我管 管钱庄的事,你爸老了啊!林佳那里,回去向她赔个不是,以后相亲相爱过日子, 你爸的心才得以安宁啊!”“阿爸,我不回去!”他态度坚决地说,“现今已是民 国了,我是国民的一分子,不能只看到自己鼻子尖下那点地方,热血青年有责任为 国家的富强、民族的振兴去作努力。我们国家太弱了,空喊要它富强起来又有什么 意义?要实地去做、去干!首要的就需要学习,学习外国富强的经验,吸收人类社 会的一切先进成果为我所用。许多青年都这样去做了。你儿子没有系统上过学,但 我酷爱美术,自觉在这方面能有发展前景。我要去学习世界先进的新兴美术,带回 国来,传授给热爱艺术的人们。请求阿爸支持我,成全我的理想!再者,我大哥也 在日本,你尽可放心,他会照顾我的。”“这不行,你不比你大哥,你还是个孩子!” 父亲坚决地说,“我不会放你去日本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也绝不回家!” 他大声嚷着,拔脚转身就走。 “你站住!”刘家凤气得站起来,大喝一声。 季芳没有停步,愤然而去。 家凤沮丧地顿坐下去,连声感叹:“逆子!逆子!这个不孝的逆子!气死我也!” 姑太太闻声奔了出来,“你呀你,改不了急脾气!好好说不好吗?孩子少年气盛, 性急不得嘛!还没说几句,就崩了!”她埋怨着哥哥,“还不都是你惯的!怪得了 谁?”她给哥哥的茶杯加上水,“喝点水,消消气。”季芳气鼓鼓地回到始光那里, 什么也不说,往床上一躺,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 “你怎么啦?”始光的目光还在画上。他喜欢画画,虽然在这方面没有太多天 分,可他从不气馁,有空就学习。见没反应,转身望着他,“谈判失败,拖枪而回?” 他像没有听到一般。他在想,路在何方?日本去不成,该怎么办? 始光吃了一惊,走到床边,见他目光痴凝,吓了一跳,双手抓住他的双肩,把 他拽了起来,大声申斥着他:“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你这样?说呀!”他这才从 种种设想图景中走出来,自嘲地苦笑了下,“前景黯淡呀!父亲不但不支持我去日 本,还要我回家去管钱庄,做他的孝顺儿子,向他给我娶的媳妇赔礼道歉,重归于 好!”“你有什么打算?”“打算?”他又笑了下,“去不成日本,我也坚决不回 家!”始光沉默了,他了解他的个性,他不会向他父亲屈从的。他安慰着他: “别急,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解决办法的!”季芳又躺到了床上。他的思绪 空前活跃起来,他仿佛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我正在物色一个有志于美术教 育的人,盘出去!”好像有缕温热的阳光涌进了他的心头。他一跃而起,“乌兄, 我想到了条路!”“哦!”始光惊喜地站到他面前,“说来听听!”“倘若父亲让 步不坚持要我回家,我也可以作个让步,不去东洋,留在上海,协助周先生把传习 所扩创为图画美术学院。”“这是个办法!”乌始光想了想,“这样吧,我先去拜 望伯父,试探试探他的口气。”“好!”季芳抓住他的手,“你真是我的好兄长!” 第二天上午,始光拎了两包点心,去看望刘家凤。老人还在生气,正在叫妹妹“派 人去把那个逆子叫来!我要带他回去!”始光恰在此时到了。他客气地给老人请安 问好,落座后寒暄了几句,就进入了正题。他开门见山: “伯父,你比我了解季芳,也比我更理解他,看来要他跟你老回家怕是办不到 的。他有志于美术,视它作救国一条路,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刘家凤颚首, 客气地说:“你讲吧!”“你老和他都作点让步,他放弃去东洋,你不坚持一定要 他回家,允许他留在上海。”“留在上海,他靠什么维系生存?”刘家凤不解地问。 “办学校。帮周湘先生把背景画传习所扩大成图画美术学院。”刘家凤沉吟了。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热情、豪气、重感情,有抱负,硬性要他回去会伤了他。但 他还是个孩子,放他到日本去闯荡,他确实不放心,那是陌生的国度,天遥地远, 即使有大儿子的照看,他也不敢放他去。 而且供给两个儿子留洋,他也没那个力量。上海离常州很近,有姑太太和老诚 笃厚的始光照应,就是有什么事,他还可以赶来。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 “这是个解决办法!我再想想吧,请你叫他来,我要和他谈谈。”傍晚时分, 季芳来了。他站到父亲面前,微微笑着:“阿爸,你还在生我的气?”“好,”刘 家凤气已消了,他原谅了儿子,留在他心中的尽皆是痛爱之情,“我不生气,坐吧!” 季芳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接受始光的建议,不坚持要你回去,你也不去日本,留在上海开创事业。” 他抬眼看着儿子,心里注满了怜爱和不安,“九儿,你可想过,上海滩鱼龙混杂, 三教九流,要在这种地方立足不易呀!”“阿爸,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 爸就是不放心你这个什么都知道!到时碰得头破血流就迟了!”“爸,不会的!” 为了安慰父亲,他笑了笑,“就是触了楣头,吃一堑还能长一智呢!你就放心吧!” “孩子,你不理解你爸这颗心哪!我怎么能放心,你才十七岁呀!”“阿爸,你不 是十三岁就参加太平军吗?”刘家凤无言以对,儿子太像他了。他的心又微微颤栗 了,掀涌起了爱的波涛。他颤声地说:“九儿,万一你失败了,无以立足,你就回 家来,钱庄里有你做的事情。”季芳眼里袅绕起一缕潮雾,“阿爸,不会的,你应 该相信你的儿子。刘家男儿十六就成年了,我已是大人了,就是遇到千难万险,我 也不会退却的!”家凤用注满慈爱的目光,久久抚爱着儿子,“今晚陪阿爸睡一夜 好吗?”“好!”父子俩说了半夜的话。清晨,季芳醒来时,天已大亮了,他发现 父亲已走了。枕边放着一只布口袋,他拎起来,发出了一阵哗啦声响,解开扎紧的 袋口,全是银元,他数了数,整整二百块。他抱着钱袋,心里翻滚起热浪。 爸爸一声不响走了,却留下了资助他办学的钱,泪水不禁从眼里奔涌了出来。 四 “先生,这里是二百元,你收下吧!”他把银元袋放到周湘面前,“我父亲不 让我到日本上学,留给了我这些钱,我想协助先生把传习所扩大成图画美术学院。” 这是周湘万万没有料及的。他惊懔了片刻才相信了这是真的。他由衷地感动了。但 他已对办学失去了信心,不无沮丧地说:“季芳,传习所我不想发展下去了,你有 办学壮志,我把教具、设备盘给你,你自己可以另去开辟一个新天地,这不更好吗?” 他把钱袋往季芳面前推了推,“我的那点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他从袋中取出少 许银元,放到桌上,“这就够了,你愿意继续承租这里房子做校舍,下月的房租你 交,如果看上了别处,我就把它退掉。”这也是季芳所没料及的,他犹豫着,“先 生,我不能趁你之危吞了你呕心沥血创办起来的事业!”“呃,哪里话!我早想盘 给人,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主顾,你来办,我太高兴了!”“先生,我一点经验也 没有!”“你有创办绘画传习馆的经验,你有雄心壮志,定有很好的发展!”他们 这就样成交了。 万事开头难。但他年轻,雄心勃勃,始光辞掉了别处工作,鼎力相助。 为了觅到合适的校舍,他们跑遍了上海。一九一二年十一月的一天,他们从一 则广告中看到乍浦路有幢西式两层洋楼出租。他俩风风火火赶了去。 这幢洋房坐落在乍浦路桥畔,院内还有一片绿茵菌的草坪,门对风光如画的苏 州河。 他立即喜欢上了那里的环境,船舸争流,白帆点点,就租了下来。他和始光立 即搬了进去。 季芳说:“我们得有个办学宣言,让社会各界了解我们的办学宗旨。”“这很 重要。”始光点头赞同,“你起草吧,明天我送到报馆去。”季芳坐在灯丁,一挥 即就。“乌兄,你听听这样写可行?”“念吧!”始光放下手里的工作,凝神听着。 他大声地朗读起来: 第一,要发展东方固有艺术,研究西方艺术的蕴奥;第二,要在残酷无情干燥 枯寂的社会里,尽宣传艺术的责任,因为艺术能够救济现代中国民众的烦苦,能够 惊觉一般人的睡梦;第三,我们没有什么学问,却自信有这样研究和宣传的诚心。 “你看怎么样?”他望着始光。 “不错,给我吧!”“等一等!”他按住文稿,“我不想用这个名字,想重新 起一个。”“重新起个名字?”始光反诘地问。 “嗯。”他思索着,自语着,“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呢?”突然,他忆起了那次 随姑父去游览东坡书院故址。姑父告诉他,东坡十一次路过常州,最后又病故在常 州,说他的《赤壁赋》初读飘然欲仙,读几百遍后,那如画的风光,就变作了嘲弄 人生有限抱负难以施展的冷笑,再读几百遍,才能从旷放散逸中品味到天才无所用 的沉痛,以及不能济世,徒以文名的悲伤。姑父大声教训他:“休得目中无人,再 有成就,比起前人,也犹似东坡所说,‘渺沦海之一粟’,自大谓之‘臭’。”他 的心又猛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提笔在“宣言”后面署上了“校长刘海粟”。 “十七岁的年轻校长,恐怕是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吧!”始光兴奋地说: “‘渺沧海之一粟’,好!”他回过头,快活地唤了声“海粟!”“呃!”他 大声地应着。又动手制做了只木框,蒙上白布,将几支笔绑在一起,写上八个大字 :“上海图画美术学院”。 中国艺术史上第一所美术专门学校就这样诞生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