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树新花寰宇香 一 无数的传奇故事,组成了海粟悠长的传奇人生。然而,他的人生故事还在发展、 完善,有如黄山的云海,神秘而阔大;有如长江大河,唱着汩汩无尽的歌,不断结 构出戏剧性的火花。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国首都北京爆发了一场政治风暴,人 们把它称作“六·四事件。”刘海粟夫妇就是“六四”这天离开上海,应邀赴德国 访问,举办早就计划中的个人作品展览的。 海粟夫妇乘坐的是头等客舱。他依窗而坐,伊乔傍依身边。他们今天都穿着质 地很好的红色服装。海粟着的是麻丝织品,紫红中夹着灰色条纹衬衣,扎在水洗绒 的绒灰色西裤里,雪白的领带,稀疏的华发折闪出银鱼的光辉,两颊泛出健康的红 润。中国共产党三中全会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海莱几近枯萎了的生命,他勃发 了生命的青春,就像艺海堂院中的那株老梅,几经砍伐,虬曲的老干上,葳蕤出了 簇簇新枝,跟踪着风雪的脚步,放出了拥拥挤挤的花骨朵。这压弯了枝头的红梅, 并非普通的春花,而是历经了冰霜之后的成熟的花朵,意味着一种辉煌,他的艺术 创作进到了一个顶峰阶段。“四人帮”被粉碎后,政治上的完全解放,随着自由而 来的,他恢复了一级教授,推举为全国政协常委,任命为南京艺术学院院长。他被 视之为国宝,他重新投进了自然的怀抱。十二年中,他四次上黄山,游了闽粤、云 贵高原、齐鲁大地,他荡漾在黄岳、匡庐、奇峰、湍流、红梅、香荷、葡萄、紫藤、 怪柏、苍鹰之中,美从他的心中流出,无尽无绝。 他到底创作了多少国画、油画、书法和词章,无人能统计出准确的数字,他的 近作展览会从北京开到南京,从山东开到上海,从神州大陆展到香港、新加坡,两 度出展日本。会晤了日本首相中曾根,又应法国政府邀请重游了故地巴黎,会见了 密特朗总统。《刘海粟名画集》、《刘海粟油画选集》、《海粟老人近作集》、《 海粟老人书画集》相继由上海、福建、新加坡、香港出版,许多作品被印成单张, 还有的印成邮票发行。《刘海粟书法集》、《刘海粟艺术文选》、《刘海粟艺术集 评》、《刘海粟诗词选》、《黄山谈艺录》、《齐鲁谈艺录》、《花溪语丝》、《 刘海粟画语》、《刘海粟存天阁谈艺录》和《刘海粟传》相继出版,介绍他绘画艺 术的电影艺术片和以他身世为题材的电视连续剧也与观众见了面。 世界艺坛为奖励他对艺术的卓越贡献,意大利艺术大学颁授他功勋证书;意大 利国家学院授予他骑国手金奖和奥斯卡奖;意大利国家学术研究中心任命他为国家 院士;意大利中央研究院、欧洲学院授予他欧洲学院院士证书;获意大利国家艺术 研究中心世界文化奖,欧洲学院欧洲艺术大纛奖,欧洲学院金棕榈奖,美国世界议 会金焰奖,德培利亚桑斯学院院士证书、艺术骑士荣衔,英国剑桥大学传略中心杰 出成就奖,法国文化及通讯部文学艺术荣誉团一级勋章,选为世界成就学会终身会 员,美国传略研究所授予他荣誉纪念章和证书,并选为成功大使。 他的传略刊入:意大利国家学院出版的《近代艺术家辞典》,美国马贵司名人 录出版公司出版的《世界名人录》,美国传略研究所出版的《国际名人光荣集》、 《世界社会领袖人物录》、《国际著名领袖人名录》,美国历史保存所出版的《世 界传略名人集》、《传略光荣榜》,美国世界智力资料银行和爱因斯坦基金会出版 的《国际传略专集》,印度南亚西亚出版公司出版的《国际传略集》,英国国际传 略中心出版的《国际传略辞典》、《国际知识界名人录》、《国际名人传集》、《 国际成功人传略》、《国际事业成功领袖人物传略集》、《世界成功人录》、《欧 洲和远东地区名人录》,英国欧洲出版社出版的《国际名人录》,英国艺术界出版 社出版的《艺术界名人录》,瑞士国际艺术界名人录出版社出版的《国际艺术界大 辞典》。 他的影响早已飞越了国界,已是名满寰字的艺术大家。马来亚的李家耀撰文称 他作“东方的毕卡索”,锡吾称他的画为”创新的艺术”!自由和欢乐使人回复青 春,谁也难以相信,这位依窗而坐的鹤发童颜的老人已在人生年历上翻过了九十四 个春秋,仍然精神飒爽,充满了人生信念。 飞机像鱼翔浅水般在几缕淡淡的云絮上平稳航行着。他从丽日、蓝天间收回目 光,转向伊乔,问:“怎么样?吃得消吗?”伊乔虽已年过古稀,仍然秋花一般美 艳。水洗丝的紫红连衣裙,把她那洁滑如凝脂般的面庞映衬得格外细腻光洁,细如 柳叶的修眉,挺拔的鼻梁,那双溢满温爱柔情的凤眼,仍然很美丽。她对丈夫妩媚 一笑:“没啥,你躺一会儿吧!”遂帮助他放下椅背。 他安详地靠了下去,微合起眼睛。 伊乔亦放下椅背,让飞机带着他们的梦,漫游蓝天。 “海老,”瘦瘦精精的《文汇报》记者老谢攀上四楼阁楼,有些气喘他说, “我只听说造反派强占了你们的房子,没想到只留给你这么窄窄的亭子间。”“山 不在高,有仙则名吗!”他哈哈笑着把老谢让到一把椅子上,“海粟虽身居陋室, 你这大记者还不是找来了?”“不过,”老谢说,“我看物归原主的时候不远了!” 他淡淡一笑。 老谢坐下,伊乔给他沏上了茶说:“谢老,我们多年不见了。”“我们都失去 了自由,哪能见着?”“是呀,我们都做了场恶梦!”伊乔应着。 “恶梦终于醒了!”他慨叹着。 老谢喝了口茶,忙放下:“我今天来是有使命的,后天我们报社和上海美协在 上海美术展览馆联合举办粉碎‘四人帮’赛诗赛画庆祝会,你可要去参加哟!” “我第一个要去!美协的同志也来了,他前脚走,你这后脚就到了!”他抑制不住 满心的欢悦,“这个赛诗赛画会,策划得好呀!我要作张大画参赛,庆祝这历史性 的胜利!”。 “你能透露点你的构思吗?我想先知为快!”“对不起,老兄,”他故作神秘 他说,“天机怎可泄露?”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老谢一走,他就对伊乔说:“把被子卷起来。”伊乔明白,他要作大画。没有 大画案,只好借用床板了。她麻利地卷起被子,抱到别处,又把画毡铺上。 他拿出丈二匹宣,铺上去,又找出乾隆时的朱墨。伊乔替他研着磨。他靠在木 椅上。良久之后,伊乔对他说:“你看看可行?”他的构思也好了,用笔试了试朱 墨,说:“行。”不到半小时,一幅《朱砂五松图》完成了。他放下笔,心潮仍然 起伏不已,不一会儿,一首《水龙吟》就吟就了,挥笔题了上去。 上海美术展览馆大厅,一片欢腾。大难不死的老友们相聚一堂,互相祝贺劫后 的欢聚,喜悦无比。人们围拥着他的《朱砂五松图》交口称赞,他激动万分地朗诵 着画上的《水龙吟》: 擎天五岳峰高,九州生气风雷换,云冈千切,涛声万里,紫烟生暖。夭矫拿空, 峥嵘立节,乾坤新转。看千霄磅礴,葱葱郁郁,虬枝直,同舒腕。 最喜膻腥尽洗,去荆棒,征途夷坦。百花齐效,层林竞爽,五松长健。 琥珀脂凝,笙簧韵协,光辉光灿。正旌旗红遍,江山锦秀,遂苍生愿。 排山倒海的掌声,经久不息。他热泪盈眶,又乘兴挥毫作了中国画《鲲鹏展翅 九万里》。 回到家里,意犹未尽,又作了幅中国画《朱松》,即兴题上了一阙《满江红》 : 玉字澄清,正辉映,天光大赤。黄埔岸,云龙风虎,群贤毕集。四害同归槐穴 梦,万民重见尧时日,洗白头强健又逢春,欢何极! 几多事,从头说,倾肺腑,披胸臆。愿葵心不改,吾劲挥笔。郁勃苍松平地起, 崔兔岱岳擎天立。看百花齐放庆功成,千秋业。……? “夫人,您和老先生要点什 么?”空姐细声细语地问。“谢谢,”伊乔对空姐微笑着,“两杯热咖啡不要糖, 加奶。”“好的!”伊乔向海粟倾过身去,轻声地问:“老先生,睡着啦?”他暮 地睁开了眼睛,接过杯子,“没,我想起了赛诗赛画会。”“你夺了头奖。”“你 记性这样好,我倒要考考你。”“你考我什么?”“我们游漓江,作油画《伏波山 写漓江》,我在画面上写了些什么?”伊乔不由笑了,“我以为你考我什么呢?这 个难不倒我。”她轻声地念了起来,“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一日游漓江,欢度八十三 岁生日,速写此图。”“还有呢?”“你题了一首《水调歌头》。”倏间,海粟仿 佛回到了阳朔如诗如画的美景之中,他小声吟咏起来: 万里扶摇去,一笑偶相逢。友朋刘关周邓,落笔起飘风。 老海平生汗漫,虎步西洋东海,妒煞米南宫。八三正年少,铭管笑司空。 书压架,画满箧,酒盈盅。桂林山水,留得意气著腾虹。 剪取漓江青黛,妆点神州新貌,新句记游踪。愿约伏波至,共醉月明峰。 他看了伊乔一眼,自我陶醉起来,连连击掌:“好诗,好诗!”引得一些旅伴 向他投来惊奇的目光。 伊乔用时轻轻碰了他一下:“老天真!”他仍然旁若无人,又吟起他的一首题 画诗: 大红大绿,亦绮亦庄。 神兴腕合,古翥今翔。 挥毫端之郁勃,接烟树之微茫。 僧繇笑倒,杨升心降,是之谓海粟之狂! “好!”机舱里突然响起了喝彩声,伴之热烈的鼓掌。“我们得与刘大师同机, 真乃三生有幸呀!”“刘大师,我感到好荣幸啊!”机舱沸腾起来,有人递过来笔 记本、纪念册,要他签名留念。有人提出想跟他合个影。 伊乔乐哈哈地笑着站起来说:“诸位先生、女士,谢谢你们的盛情。可老人已 九十四岁了,我们到香港还要转机去德国,他的‘八十年代作品展’六月九日就要 在科隆开幕。只有请诸位谅解了。”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一位蓄长发,不修边幅的中年人,从座位上抬起身子,向海粟方向倾过身来说 :“刘老,我跟您是同行,也是您的崇拜者,在中国美术馆,我看过您建国后在那 儿举办的第一个展览,还听了您作的《中国画的继承与创新》演讲。”他摹仿海粟 的常州口音,“摹仿,不是死摹,摹仿的意义在于吸取其长处,不是全盘照搬。不 创新,没有特别的面目,是站不住脚的。历史是严格的,无情的,人云亦云,跟着 人家走,是不行的。”他发现旅伴们全神贯注在注视着他,便有些得意地转向听众, “我已经八十多岁了,在这样伟大的时代,我要充满着激情,好像美术学院的学生 一样,走到哪里,画到哪里,我的艺术生命在恢复青春,艺术家于时代,于生活一 旦失去了爱,艺术生命也就终止了!……”“好哇!”旅伴们不约而同叫起好来。 “刘老!”那人激动起米,“我十分赞赏您的艺术观,您主张在艺术上贯古通 今,融会中外,勇敢创新,不落陈套。您的国画、油画,气势磅礴,劲健有力,变 幻多妄;您的书法如蛇似龙,魅力独具,美不胜收,……? “刘老,”一位操齐鲁 口音的旅伴急不可耐地插上说,“我在青岛电视台播放的新闻节目中见过您。您出 席康有为先生迁葬和揭墓仪式。您敬献了花篮,即席诵了诗,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青 花岗岩刻的巨型石碑,正面七个金色大字,‘康有为先生之墓’,背面刻的是‘南 海公墓志铭’,您的书法刻出来,美得不得了,我的同事们无不为之感慨,说,‘ 刘海粟先生八十多岁了,还千里迢迢来参加老师的迁墓仪式,如今像这样不忘师恩 的人很少了!’”海粟想起了近年的三度齐鲁之行。 一九八三年四月三十日,他到北京出席中国文联、中国美协、中国画研究院、 江苏文联、江苏美协、南京艺术学院为庆祝他从艺从教七十年在中国美术馆联合举 办的“刘海粟绘画近作展”,住在钓鱼台国宾馆,在那作了《忆写黄山白鹅岭》、 《掷笔卷波涛》、《一片孤云千树低》、《牧牛图》、《金笔壮丹》、《金笔葡萄 》……数十幅国画,为国宾馆作了巨幅中国画《曙光普照神州》,他以饱胀的激情, 酣畅的笔墨,艳丽的色彩,将巍峨峻秀的峰峦,烟雾迷蒙的云海,苍翠挺拔的青松, 以及绿树掩映的屋字和普照的曙光铺满画面。观者无不为它磅礴的气势和奇伟壮观 所震撼。他在上面题写了一首他颂黄山的七律: 黄岳雄姿峙古今,百年九度此登临。 目空云海千层浪,耳熟松风万古音。 莲座结跏疑息壤,天都招手上遥岭。 一轮最爱腾天镜,中有彤彤报国心。 专程来国宾馆看望他的国务院总理赵紫阳,国务委员谷牧观后赞不绝口。国宾 馆又请在京的著名画家华君武、李可染、黄胄、邵宇、亚明、谢稚柳来共同观赏, 又得到他们的交口称赞。他们说:“刘老又为国画艺苑增添了一枝奇葩。”他在那 住了四个月。九月五日抵达济南,游了泰岱,登上了南天门,访了孔庙、孔林、孔 府,游了大明湖,参观了烟台博物馆,观摩了蓬莱阁的卧碑亭,登了掖县的白云峰 山,又到了淄博,沿途画了很多画,题了许多字。十月一日在山东省美术馆出席了 山东省文化厅、教育厅、文联、美术馆为庆祝他从艺从教七十年举办的他的绘画近 作展开幕式。这是他获得第二次解放后的首次山东之行,齐鲁人民张开双臂拥抱了 他。 一九八四年八月五日,为了重建康师墓园,他乘火车离开南京,第二天下午抵 达青岛。启程的前一天,他为康师的七女康同环所藏康师九十七件书法作品题写了 《南海康先生法书》封面和序言。他在序中说:“吾师奖掖后进,诲人不倦,桃李 满园,人才辈出;励精治学,见解独具,于经于史,阐述宏富,尤于书法、诗文, 精严纵横,片纸只字,中外同珍。”那次去青岛,去东郊浮山察看了当地政府为康 师选的新墓址,商讨了墓园设计图。又去福山支路五号访了康师故居。还去天柱山 访了郑道昭书郑文公碑,并应请书了“环玮博达,绝壁生辉”八个大字,将镌刻摩 崖。康师墓碑、墓志皆为那时书就的。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三日,他从上海去青岛,专为康师迁葬而去。康师一九二 七年三月三十一日病逝青岛,葬于崂山李村象山,十年浩劫中遭毁。 康师魂无归处,他常为之涕。新墓地选在浮山南麓,占地七百平方米,墓园以 花岗岩石建筑围墙,墓后两侧植龙柏六株,以象征戊戌维新遇害六君子。 他仁立墓前,思今抚昔,心潮起伏,眼前又浮现起他在十六铺码头送别康师情 景,风撩拨着他的白发,掀动着他的长衫,……人生几多生离死别啊!有的人活着, 没人知道他,记着他;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有人怀念。 “唉——!”海粟唱然一声长叹说,“尊师重教,是我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 况且康师是位爱国主义者,他的《大同书》提出过前人未曾提出过的内容,把‘变 器不变道’发展到‘变器又变道’,这是中国近代史的重大转折,也是辛亥革命的 前奏,我们应该对康先生作出公正的评价!”“是呀!过去受左倾路线影响,用形 而上学的观点看问题,我们应该接受教训了!”一位学者模样的旅伴应和着,“对 待历史和历史人物,应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去看待。否定一切,肯定一切,都是 错误的!比如蔡元培先生,我们也应给以公正的评价。刘先生,我从您的谈艺术录 中读到了您写他的回忆文章,很受感动。”提起蔡元培这个名字,海粟就不由激动 起来。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蔡先生开创新学风,倡导美育,爱才用才,奖掖后进的 故事,说到后来,他激动得声若洪钟:“世有蔡元培,才有徐悲鸿和我!没有他的 鼎力扶助,悲鸿去不了法国深造,我也非今天面目。我永远忘不了他的支持、奖掖, 一直想为他立尊纪念像。使我深感欣慰的是,党和人民没有忘记这位中国教育史上 的功臣,他的研究会在北大成立了,我专程去出席了成立大会。去年十月十一日, 是他诞辰一百二十五周年,他的纪念铜像,在上海静安公园落成。它出自我国雕塑 大师刘开渠之手。我参加了奠基,也出席了揭像典礼。我站在他的像前,激动不已, 我大声说:我已九十三岁了,我仍觉得我是一个小学生,艺无止境,这是你的精神 在激励我永远前进,我的艺术生命才如此年轻啊!”机舱里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又一位旅客说:“刘大师,听说您去年实现了十上黄山的壮举,回到上海,又 举办了《十上黄山画展》。遗憾的是我正出差在外,未能一饱眼福。”“那时,我 也在黄山旅游。”一位年轻姑娘连忙说,“这个消息在报上一公开,立即引起了海 内外广泛关注,国务院总理李鹏、文化部长王蒙、上海市委书记江泽民、市长朱镕 基、安徽省委书记卢荣景都致电致函祝贺刘老,安徽的许多领导和作家都上山来看 望他。黄山沸腾了!刘老的许多入室弟子和崇拜者纷纷涌向黄山,台湾画家江明贤 专程赶到黄山拜访刘大师!”姑娘说到这儿脸都激动得红了,“我们也忘了去观景, 跟在刘老后面。那位台湾来的江先生当场在宣纸上画了一棵松,向刘大师讨教,刘 老当场用杯子装墨泼了上去。经大师一修整,嗬,那画面立刻变了样。我也评不来 画,只是感到那松和山便活了一般。刘老还在上面题了诗。对吧?刘老,祝您和夫 人健康长寿!”“祝刘老健康长寿!”“……”机舱内一片欢腾。 “谢谢,谢谢!”他想站起来。 伊乔捺住了他,她最了解他,喜欢聊天,聊起来没完,表面看精神很好,实际 心里很疲累。她站起来,微笑着对大家说:“谢谢诸位给老人这么多鼓励。他今朝 起得太早,对不住大家了。”听话听音,机舱立时静了下来。 伊乔坐了下去,对他说:“把眼睛闭上,养会神吧!”海粟听话地向后躺下去, 微合上眼睛。可他的心无法安静下来,他的神无法静谧。黄山,使他梦魂镣绕的黄 山,是他的艺术之山,生命之山!他和它有着特别的感情,他已十次登临它,他对 黄山的情感一次比一次加深。它是天下第一山,千峰竞秀,万壑横崎,集雄、奇、 幻、险于一身,胜景夭成,百看不厌。他每上一次,都有新的感受,它是他的精神 支柱,他的诸多作品中,最杰出的都是黄山赠予他的。它的奇松、怪石、云海、瀑 布、四时景色,源源流入他的笔下。黄山在他的速写、素描、油画、中国画中无所 不在。他为黄山画的大泼墨,大泼彩,中西技法互相渗透,集古今萃华于一体。评 论家谓之气吞山河,登峰造极。黄山,此刻又滚滚奔来他的眼底,《立雪台》、《 朱砂峰》、《莲花峰》、《散花坞梦笔生花》、《黄山夭平矼》、《泼墨黄山》、 《黄山狮子林》、《天都峰雷雨》、《人字瀑》、《峰峰削出青芙蓉》、《孔雀松 》、《天门坎观云》、《一线天奇观》、《黑虎松》、《雨溟图》、《黄山云海》、 《天都峰之海》、《黄山图》、《十八罗汉》、《黄山颂》…… 他仿佛又身临其中了。 去年七月十二日上午九时,他从南京乘汽车出发,中午在泾县略微休息了会儿, 就向黄山进发了。 车到汤口,红日西下。金红落日的辉煌,倏地把他送回到八上黄山,在那里创 作油画《黄山汤口》的情景中了。 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八日的下午,他的画兴浓得如甜酒一般,决意去汤口作油 画。黄山疗养院的大夫们,一齐拥来劝他:“您太累了,又那么多路,作油画要站 很长时间,还是在附近画画歇歇吧!”几次经汤口上黄山,他都为皖南山区特有的 民居所吸引,特别是那风墙,是别处所没有的,加上黄山为衬景,画稿早在他心中 构成了。他谢绝了医生们的好意,执意和学生们去到汤口。只用了三小时,就完成 了。这幅画是他十五年来的最佳之作,在民族化上作了探索,在运笔上,他采用了 传统书法的技巧,溶石涛、八大的笔墨与西画的长短笔触于一体,他削去了繁冗、 力求洗练,用亦庄亦谐的大红大绿之明艳,又用了些中间色。通过节律线条的组合, 落日的感念,在房屋上还未出现夕阳余晖的时候,他就先在画布上把三块风火墙涂 上了橘红。未及涂好,果然夕照在房屋的风火墙上出现了。刚涂好,墙上的晚照就 消退了。 “天不早了,快回去吧!”他的学生们催促着。 “不,”他固执地继续画着,“我要赶在日落前把那两座山画完。”他终于在 光影交替的时候,完成了《黄山汤口》。 他留恋地望着那些被晚照映成橘红色的风火墙,感受着那色彩的美韵,心里流 淌起了一条幸福的河。这次启程前,有人劝阻他:“刘老,这么大热的天,冒着酷 暑上黄山,您毕竟是老人了,万一中暑,怎么办?”他风趣他说:“我才九十三岁 嘛,身体很好,走路不用拐棍,我最了解自己。前年我在大风大雨中登上了巴黎艾 菲尔铁塔,你们不用担忧。”他灿然一笑,“这次我要用我的全部激情去拥抱黄山, 去吞吐黄山。只有这样,我的艺术才有生命和青春。”晚八时半他们一行才抵达黄 山云谷山庄,他豪情满怀地口占一绝: 年方九三何尝老,劫历三千亦自豪。 贾勇绝顶今十上,黄山白发看争高。 第二天一早,他就早早起来了,对伊乔说:“今天我要出去作画。”伊乔连忙 去转告随行工作人员,要他们作准备。他们听说他一早就要上山,都跑来劝阻: “刘老,您昨天坐了一天汽车,我们都感到很累了,您修整两、三天,再去画吧!” 他急起来了,说:“我不是来玩的,是来工作的!不能浪费时间呀!”他们没法, 只好打开行李,取出画具、墨汁、颜料和画板、画架。问: “您先去哪里?”“我想画人字瀑。”“那我们就到温泉观瀑楼。”黄山已有 一个月没下雨了,又正值炎夏,人字瀑已经干涸,八上黄山时,他就画过它。那天, 大雨滂沱,下了半天,中午时分,雨过天晴,他来到观瀑楼。 一个银液写的人字从悬岩上泻了下来,犹似银河从天而降,又在岩壁上分作了 两股。那气势震撼了他。他作了幅油画。银练一泻千里的磅礴气势透过油彩,仿佛 都能听到银河倾泻的轰鸣。 他望着无水的山岩,久久凝视着经年累月被瀑布冲刷得发白的瀑痕,不觉有种 怅然之感。他又望了望天空,夏阳正灿,奇迹不会立即出现,便说: “雨总会下来的,下次再来吧!”就走在头里。 他的学生们连忙上前扶着他。他们步行来到桃花溪上的白龙桥。 他的视线立即被溪畔一株古树吸引了。树下有块巨石,树上缠绕着碧绿的藤萝。 立然,他心里活化出一只屈蹴着的猛虎,古树青藤活化成一条舞动的龙。一幅龙腾 虎啸的画面浮现了,他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吩咐工作人员: “铺上四尺宣!”画架撑起来了,画板架上了,画毡铺上了,宣纸铺好了,用 镇纸压着。 他脸上红光溢泛,挥笔蘸墨,笔底响起了虎踞龙腾的格斗声响,时疾风狂旋, 时春蛇入草。他用浪漫的笔墨,很快挥就了一幅写意画,题上“戊辰夏刘海粟十上 黄山写龙虎斗”。 一九八0 年,他七上黄山时,作过国画《莲峰紫露》、《黄山宾馆即景》、《 万山溪谷》和油画《青龙腾波》、《黄山烟云》、《始信峰松林》、《锦绣河山》、 《黄山》,为赴港举办画展作了准备,也在这桃花溪上作过《百丈泉》、《青驾舞 雨》、《白龙潭》、《溪谷林泉》、《溪雨流丹》。回去他制了一印:“昔日黄山 是我师,今日我是黄山友。”他的朋友江辛眉教授评之曰:“他所画的黄山,比黄 山本身更概括,更神气,更美化。”他又说,“石涛得黄山之灵,梅瞿得黄山之影, 渐江得黄山之质,黄宾虹晚得黄山之浑厚深遂,海老得黄山之真,之神,之变,之 力。”此刻,桃花溪又在喧笑,它好像也年轻了,他情不由己地又口占一绝: 光怪陆离真似梦,泉声云浪梦如真。 仙锦妙景心中画,十上黄山像又新。 七月十四日一早,他就坐缆车到达白鹅岭缆车站,转乘竹椅小轿去北海。 哟,沿途游客都仁步向他欢呼、鼓掌,表示敬意。许多准备下山的游客又折转 回来,跟在他们一行的后面,回到北海,一直把他送到北海散花精舍。正在附近游 览的数百名游客。听说是他上山来了,一涌到散花精舍楼下的路上,要求和他见面。 他听到那一片欢腾之声,心里也腾起了烈焰,走上阳台,微笑着向他们扬起手。 楼下欢声雷动。有人高喊:“刘先生,我们敬佩您!”有人喊:“刘老,向您 学习!我们要学习您勇于攀登的精神!”“祝刘老健康长寿!”“……? ”他眼里 升起了一缕潮雾,他激动地扬起手,频频挥舞,大声说:“祝大家健康长寿!”人 群不肯散去。 他只休息了一会儿,就对伊乔说:“请他们帮我准备一下,我要去画梦笔生花。” 伊乔望望夭,外面烈日当空,游人们挥汗如雨,想劝他下午再出去。可她了解他, 没敢说,就去对门房间对他的学生们说:“老头子现在就要去画梦笔生花呢!” “天太热,这太阳晒得人头发昏,师母,等太阳稍软和一点去不好吗? 不要让他中暑了!”他的一位学生第一个反对。 伊乔莫可奈何地一笑:“我有什么办法?”他们只好把画具、椅子等等往外面 搬。 游人们听说老人要去作画,都兴奋起来,忘了饥饿和疲累,纷纷来帮忙,搬椅 子的,抬画架的,扛画板的……浩浩荡荡簇拥着他一行来到散花坞山巅。 哇!往日这里云蒸雾袅,波滚浪翻,可天旱和酷热,改变了它的容貌,梦笔生 花脱去了缥缈的婚纱,朴朴素素裸露出它的皱纹和筋脉。 他望着一览无余的谷底,心里倏地涌起了千奇百幻、云露蒸腾的壮美云涛。他 笔下的梦笔生花烟涛滚滚,浪花沸腾,紫气袅绕…… “海老,”不知是谁唤了他一声,“您把烟雾云露给了黄山,她要感谢你呢!” “哈哈……”他笑了起来,没回头,也没停笔,说,“山不变化我变化,我画的是 我心中的黄山,是她的神,不是一时的形。我与黄山至交七十年,我了解这位老朋 友的性格,她在我心中是变幻不息的活泼泼的生命,我用爱滋养着我心中的黄山呢! 遂在画的左上方题了一绝: 年方九三上黄山,绝笔天梯信笔攀。 梦笔生花无定态,心泉涌现墨潺潺。 七月十九日,吃过早饭,他们一行就往始信峰腰去。他要再次与石笋矼作一较 量。 每次上黄山,他都要到那里去作画。那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千峰万蟑,形 态多异,诡谲神奇,被称之丞相观棋,仙人对弈,仙人背包,三娘教子,观音渡海, 达摩面壁……他第一次见到这些景象时,就曾惊呼:“瑰诡耸拔,奇幻百出,吾虽 善绘,妙处不传也!”他仁立在始信峰腰,凝望着神秘莫测、有如春笋般的峰群。 良久之后,才对随行的学主说:“先作张油画。”他挤了些赭石在调色板上,又兑 了点大红,勾出了群峰的轮廓,遂铺上大色块。他一手持刮刀,一手握画笔,仿佛 跃马扬鞭的勇士,驰骋在沙场上,心与山会,心与神会,忘了世间一切,乐在色彩 的飞动间。不一会儿,山、石、云、树就蓬蓬勃勃在画布上了。他后退一步,坐到 椅上,自我陶醉起来: “你们到这儿来看呀!我又变了!这线条,这笔墨似国画,这层叠的色块,又 是油画。在这幅画上,一样的气势苍莽磅礴,高远壮阔,一扫人间俗气,溢出了浪 漫热烈的童心和简洁无华之美。”伊乔站在他身边,脸上流溢着快乐和幸福。她说 :“老头子,我们应该在这画前合张影,作为你又变了的纪念!”“好!”他快活 地欢叫起来,“来,我们大家一起照。”回到下榻的散花精舍,他让学生把画陈放 在卧室里。午休的时候,他仍然不能平静,坐在床上,久久凝视着画面,不由又心 驰神往到石笋矼那奇妙的世界中去了。 “老先生,”伊乔轻轻走到他身边,把一瓶盖红红绿绿的药片递给他,“吃了 药,休息吧!今天你已累得够呛了!”他回头一笑,“好,我听你的。”他只得躺 到床上。伊乔也上床躺下了,不一会儿,她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却怎么也睡不 着,他心里又出现了一个美丽奇幻的画面。 他悄悄溜下床,轻手轻脚进了借作画室的外间。在画案上铺了一张五尺宣。他 要用瑰丽的泼彩,把心中的石笋矼留在宣纸上。 顷间,宣纸上岚气氲氤,万峰如林似海,湿云粉白如烟,铁松塔立。三两峰端 映着几抹赭红,令人惊心吊胆,光怪陆离,美不可“太美了!太美了!”伊乔早就 站在他身后了,她不敢惊扰他,这时她忍禁不住喝起彩来了,“先生,你腕下的黄 山,比真实的黄山更美!祝贺你!”她把一杯黄山茶递给他。 他非常得意,兴奋得说话都有些打颤了,“伊乔,书画凭气,这是难得的一幅。”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就坐了下去。 伊乔知道,他在构思题跋。就在沙发上默默地坐了下去。 茶才喝下几口,他就站起来了。他放下茶杯,提笔在画面左上处题道: 人世沧桑大变迁,黔山郁律自巍然。师生几共游山日,桃李春风又六年。 横翠嶂,起白烟,冥搜物像近日边。争高千仞山皆浪,裂壁云岚石笋寒。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九日石笋矼泼彩画,刘海粟十上黄山,九十三岁。 忘不了的八月七日。昨夜黄山下了喜雨,晨起天又晴了,山景全变了样。 他激动不已,拿出珍藏的金笺纸,他要到白鹅岭去画晨光晴岚。 他踏着湿溜溜的石阶,登上了白鹅岭,凝神眺望着天都、莲花、佛掌诸峰。 他的学生们为他在画板上展开了金笺,用镇纸镇住,站到他身边。“自古金笺 破墨难。”他们只知道祖先留下的这条经验之谈,可谁也没画过金笺。 他们揣着忐忑和惊奇,凝神屏息看他调墨、运笔。 他几笔勾勒出凝重的远远近近的山影,峻秀的林壑。墨泼上去了,水泼上去了, 远山层层叠叠,近山巍峨挺拔。冷翠泼上去了,绀蓝润染着青峰。 金笺不渗不滞,任画笔时纵时收,胆气激发,光华四射,似云似幻,似油画又 不似油画,是国画又不似国画。 “金笺泼彩泼墨成功了!”学生们欢跳起来。 他在上面题了一阙《菩萨蛮》天都脸上云纱绕,莲花耸若蟠然老。岭上展金笺, 墨潮随兴添。 香风吹短笛,耳畔松涛急。山画两苍苍,铁崖老更刚。第三天,他又用金笺作 了黑虎松,忆李可染。题曰: 一九五四年夏,与可染同学画黑虎松和西海。朝夕讨论,乐不可忘。今可染已 自成风格,蔚然大家,松下忆之,忽三十四年矣。 “校长——!您在哪里?”他正在升仙台作中国画《始信峰石壁》,听到一个 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 他仁笔倾听。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他已辨出来了,不由兴奋起来,大声回应着:“我在这里 ——!”又补充了一声,“我在升仙台——!”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欢悦,“伊乔, 是刘抗,刘抗来了!”又吩咐学生,“新加坡著名画家刘抗先生来了,你们快去迎 一下。”他放下笔等待着。 在他还未获得自由时,他们就到上海来看望过他,并和周颖南、李家耀一起将 他们的藏画出版了一本《海粟老人近作选》。去年六月,新加坡国家博物馆和新加 坡艺术协会联合为他举办了九上黄山画展,出版了《刘海粟画册》,刘抗为之写了 序。他应邀访问了新加坡,受到了热烈欢迎。他一走出机场闸门,新加坡艺术界的 朋友就像潮水般向他涌过来,问好、致敬,祝愿他健康长寿之声响成一片。刘抗和 黄葆芳久久拥抱着他,激动万分。 “人浩呢?”他没看到陈人浩。 刘抗怔了下,告诉他:“人浩去年病故了!”不幸的消息使他非常伤痛,两颗 混浊泪水滚落下来,悲声地说:“我永远怀念我们在巴黎的日子。”“我们也是,” 刘抗安慰着他,复又强笑了下,“校长,记者招待会在等着您呢!”遂推起他的轮 椅。 展览会隆重而热烈。新加坡社会发展部政务部长庄日昆主持画展开幕仪式,发 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交通部部长何家良在桃园食庄宴请了他。刘抗又为他主持了 艺术讲座。他畅谈了艺术源于自然、胜于自然的浪漫主义创作观。最使他感欣慰的 是,重逢了阔别四十四年随他逃难到印尼的胡大夫的儿子,当今新加坡的财政部长 胡赐道博士。胡博士设晚宴招待他和伊乔,又陪他去他父亲胡载坤先生墓前,凭吊 了老友,重访了期颐园。这是度尽劫波后的重逢啊!他还重访了吾庐。大华银行以 十万元新币买下他一张《黄山图》,他把这笔巨款捐赠给了宗乡总会。又在阿波罗 酒店环龙阁欢聚了香港报界闻人金尧如和新加坡艺术大家潘受。在摄影家蔡斯民的 安排下,他和刘抗、陈文希一起作了次人体写生。模特儿是一位外国美女。他这个 倡议人体模特儿写生的艺术家,已有五十年没画过人体写生了,除了一九八一年在 香港朋友的安排下画过一次《巴黎少女》,这是五十年中的第二次。他好高兴啊! 画毕,又在画前留影纪念…… “校长,”刘抗也已年愈古稀,他摆脱他们扶掖,快步向他走来。 “刘抗兄!”他迎上去,紧紧拥抱他,“你好!”“您好!”刘抗激动地说, “我们听到您十上黄山的消息,都激动不已,蔡斯民先生和陈人滨先生也来了!” 他放开刘抗,去和走上来的他们握手,“欢迎你们!”“刘大师,”蔡斯民说, “去年您在我们那里说,要十上黄山,当时我们心里还有疑惑,您九十多岁了,还 能爬得上,您还真的上来了,这是奇迹!”他再次把手伸给他,“祝贺您!”“刘 大师,我们就是专程来向您表示祝贺的,也是来向您学习的!”陈人滨握住他的另 一只手。 “我们回宾馆去吧!”他提议说。 “校长,您画您的,我们在边上看,”刘抗说,“也好让我学点东西。”“刘 大师,”蔡斯民说,“我这次来有个设想,想把您的绘画过程拍成摄影作品,出一 本《留真——当代中国画名家像传》。我希望得到您的支持和合作。”“这好呀!” 他高兴地说,“要我做些什么?”“您什么也不用管。”蔡斯民脖上挂着几架高级 照相机,他取下一部,卸下皮外套,“您只管画您的。”刘抗拾起他放下的笔,递 到他手上,看看始信峰,又看看他已画得差不多了的画面,赞叹说;“校长,您这 峭削的立壁,您这姿态万千的松,多像草篆啊!真是飘逸之至!飘逸之至!”他提 笔收拾起沟壑间的林木、远山,又在近处画了一株横出的松说:“松是黄山之花, 露冻雨打,使它们都是平顶式,瘠薄的土地,锻炼了它们的生命力。你看那棵小松, 高不过四尺,粗不过拐棍,根却有鸡蛋样粗,穿过了石壁,长到这里来了,少说也 有一丈多长。它们向阳的本能,又使它们的枝桠多向一面生长,不论是迎客、送客、 连理、凤凰、墨虎、龙爪,都是这样。 这是黄山生命力的表现,独特的表现!”他边画边说,“清凉台那里有棵孔雀 松,左边大枝为雷火所劈,右边大枝发出许多劲枝,向上下伸展,活像孔雀开屏。 我从未见过病态的树木给人如此壮美!”他突然停住笔,“它去年还好好的,前几 天我去看它,它已枯死了,还被人锯成了两截短短树桩。唉! 造物太残酷,不假以永年,竟被人肢解而去,何其惨也!我还是画了它,题了 一绝: 天地铮铮骨,山川耿耿情。 老夫尊逸气,铁笔写诗魂。 算是为它招魂吧!让它在我的画里永生!”蔡斯民的闪光灯闪个不停。 他收拾好最后几笔,又题上一阙《西江月》,掷笔后,大声朗诵起来: 万古神州灵秀,凝成铁壁铜墙。 苍龙上下竞回翔,翠壑岚光流荡。 漫洒钧天彩雨,随吾袖底汪洋。 九三犹是旧刘郎,莫笑故人狂放。 “美哉!美哉!”刘抗赞着又一次拥抱了他,“校长,您这一幅较之八次上黄 山那幅更有气势,更有韵味。”“画境诗情是我对黄山深沉炽热的情爱啊!”他欢 笑起来,“我们回去吧!晚上我设便宴给你们洗尘,再请你们观赏我十上黄山的作 品。”晚宴席上,他又谈起了陈人浩。“唉,人浩去得太早了!他是一个多么幽默 爽快的人啊!”怀旧之情泛上了他的面腮,“那时,我们在巴黎的时候都还年轻。 ……”刘抗担心忧伤会影响他的健康,端起酒杯送到他面前说:“校长,您再说说 您前年出访巴黎的情况吧!人就是这样,年龄一大,常常想到从前去过的地方,巴 黎现在的面目如何?”果然,巴黎之行使他一扫刚刚泛起的悲伤,他脸上倏地溢出 了红光,说开了。 那是在香港开画展获得成功之后,我又收到了日本的邀请,两年两度到日本开 画展,访问。援看,我又接到法国对外关系部出访法国的邀请。我愉快地接受了。 可法国人担心我年纪太大,坐二十二个小时的飞机吃不消,就借三王节请我到法驻 沪领事馆赴宴。我知道,他们是想亲眼看看我的身体状况。哟,看到我食欲那么好, 又红光满面,就放心了。 法国人把我安排住在皇家大宾馆,你记得那地方吗?和罗浮宫隔着广场遥遥相 对。我巴不得一下就扑进巴黎的怀抱。你知道的,我是从那里向中西文化合流迈开 脚步的。可法国人说我年纪大,要我休息,不让我出去,我心急如火,生气了,对 他们派来照顾我们的小伙子柯那巴发脾气:“你们怕我老了,跑不动?我告诉你, 我在黄山一天可以站着画三张画,年轻人都比不上呢!”我发过脾气,又来软的, “柯先生,我阔别巴黎已五十多年了,就像一个人思念他久别的恋人那般,恨不得 立即和他相会、拥抱。我了解自己的身体,能行的。”我又带点协迫的声调,“你 们不让我出去,要我休息一周,恐怕我反要相思成疾呢!”哈哈,这一着还真管用, 他去汇报,又请来了医生给我作检查,结果证明我的身体一切正常。柯那巴笑着对 我说:“您可以在巴黎尽情游玩了!”我决定马上出去,伊乔给我穿上外衣说: “天阴下来了,怕要下雨,就近先去罗浮宫吧!”“去艾菲尔铁塔,先看巴黎全景。” 我又对柯先生说,“我第一次到巴黎就是先上铁塔的,还是你们陪我一道去的。” 啊,你还记得,那时夜幕将临,我们站在塔顶,仿佛站在云中,俯瞰巴黎,十二条 街,华灯初上,辉煌如练。啊,人浩大叫:“此乃人间仙境!”不料,汽车刚停在 铁塔下的车坪上,天就下起雨来了,随行医生说:“改日再来吧!”伊乔和随行的 人见雨越下越大,又刮起了风,都来劝我,等雨停了再来。我坚持要上去:“这点 雨和风算什么?我正想一睹风雨中巴黎的风采呢!”我们乘电梯上到顶层。哦!笼 罩在烟雨中的巴黎独具魅力,引起了我无穷的联想,似缥渺的海市蜃楼,似黄山的 海岛,似我的泼墨泼彩,美不胜收。 我心情激荡,口占一绝。啊,你还记得,你念给我听听。 云涌风驰九十秋,攀登忘乐又忘忧。 昂首铁塔惊天外,更喜珠峰在上头。 你的记性真好!我获得了一阵掌声。柯先生问我还想去哪里?我说我要去但丁 街访周恩来总理故居。他抬手一指:“就在那幢高楼的右边。”我望着周先生的像, 心里就浮想联翩了,遗憾的是,他没看到我们这些老知识分子“衰颜今喜发春红”! 他逝世后,我写了好几首诗词怀念他。那夭,我当即又作七律一首: 不朽声威震九垓,绝伦四海一人材。 立身严正留公论,谋国忠勤悴杰魁。 悲恸化为群众力,德功无愧万方推。 英灵妥矣昭遗爱,松柏长青望继来。 重游巴黎,已偿了我平生夙愿,我又去了奥弗在梵高墓前献了鲜花;去访问了 毕卡索的故居,和毕卡索美术馆。尽管我对他晚年的创作有自己的看法,但他的变 革是在深厚的艺术功底上的变革,变革并非不要艺术基础,这与如今有些年轻人凭 空乱涂,谓之新潮是绝然不同的。 伊乔用肘拐了下他。 他哈哈地笑了起来,“我这人聊起来没完,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蔡先生,吃菜,这是黄山特有的石鸡,尝尝。陈人滨先生,您是第一次回祖国吧? 吃。”与他们同来的另一位新加坡朋友突然提了个问题:“不久前,有位中国最高 美术学府的教授到新加坡讲学,讲的是中国现代人体艺术。我想他一定要讲到您为 模特儿论战的事,你首创人体写生,这是中国现代美术史不可抹掉的事实。可那位 先生却只字不提您。我们很多人当时就很愤慨。您这样一位誉满世界的艺术大师, 在自己祖国难道还得不到公正的承认?”他淡然一笑说:“我很欣赏您的快言快语, 这个问题也问得好!”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小口,“我一向提倡艺术大公,主张艺术 创作应有多姿多采的流派,但我反对宗派。”刘抗对同来的青年画家笑了笑说: “艺术天地亦非净土啊!它也是一个社会。既是一个社会,就有社会上的万千现象, 文人相轻,只是一种现象,更可怕的还是宗派。刘校长主张要流派,不要宗派,我 非常赞同。只有这样,艺术才能繁荣。可有些人死抱着祖宗的庭训不放,令人遗憾。” 饭后,他们一齐来到他的画室。 蔡斯民第一眼就看到画案上那块雕刻了水牛芭蕉的金星砚台,连连称赞:“好! 好!”伊乔高兴地告诉他:“这是安徽歙县砚厂送给老人的。他们听说老人喜欢画 牛,就雕了这条栩栩如生的水牛。”她又指着一箱高级油烟墨和制有黄山古松图的 徽墨,“歙县老胡开文墨厂的厂长姜林先生,听说老人爱用他们厂的油烟墨汁作画, 就特制了亲自送来的。”刘抗看到他十上黄山画了如许油画、国画,惊呼起来: “这么多?哟,比九上的作品更奇瑰了!”蔡斯民走过来,惊叹道:“我仿佛置身 在一个奇幻的世界啊!”陈人滨啧啧称颂,惊羡不已。 他说:“人的感情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化的!我对黄山的情感随着日月的延 伸也在变深变阔。特别历经了十年浩劫,我对人生有了更深沉的认识。 八上之后,就有了一种告别和惜别的依依之感。过去我在清凉台作画,一攀就 上去了,八上黄山,我就要人扶一把了,但我毕竟是自己上去了。这靠的是一个敢 字,世上无难事,只要敢攀登。我在九十三岁还能上黄山,就是因为我热恋着黄山, 爱,使我有了力量和勇敢的攀登精神。爱也使我画里的黄山更奇更瑰更美了。你们 多看看,多画画,就能品味出黄山的佳趣。黄山奇,奇在云岩里;黄山险,险在松 壑间;黄山妙,妙在有无间;黄山趣,趣在微雨里;黄山瀑,瀑在飞溅处。”他走 到那张题为《松涛呼啸》的泼墨淡彩国画前,吟诵起上面的题画诗: 泼墨淋漓笔一枝,松涛呼啸乱云飞。 黄山万壑奔腾出,何似老夫笔底奇。 刘抗带头击起掌来。 他又说:“你们发现没有,我不是用一种笔墨一种手法在写黄山。这幅松,有 草篆的味道,显得飘逸。这幅,我用的是古籀的笔法,显得极凝重。 这莲花峰像不像巨鹫蹲夷?梦笔生花像不像天马行空?这幅的山峰几乎都是线 条,没有一株同态的松。”他转向刘抗,“你是看过人民大会堂上海厅那幅巨画《 黄山狮子林》的。”“气象雄伟,笔法苍劲。大面积的泼墨泼彩,笔力千钧。真乃 杰构!”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后,刘抗一人又来到他的卧室里,师生促膝又聊了起来。 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艺术。突然,刘抗沉吟了,似有话说,又似不好开口。他笑了 起来,“你听到了什么话吧?”刘抗点点头:“我从上海来时,碰到一位见过面的 画家,我说我是专程来黄山拜望您的。我们就谈起了您。他对我说了您第一次在中 国美术馆举办画展,有位夫人散发传单攻击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嗬!”他 淡然一笑,念起了陈眉公所辑《幽窗小记》里的一联:“‘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 花落;未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四人帮’就是那么诬陷我的!日本人没杀 我,是威慑于我的声望,用飞机押送我回来,是汪精卫想利用我。可我在高官厚禄 的诱惑面前坚定不移!大难没死,倒成了某些抱着宗派不放的人用以诽谤我的口实。 我刘海粟有叛逆精神,但我热爱我伟大的祖国,深爱我伟大的民族,我这颗赤子之 心是不容玷污的!个别别有用心的人,是深谙用什么样的箭矢才能击伤我的,就用 了这样一枝毒箭。 我明白这一点,也就淡然处之。我这人哪,一生大起大落,阅尽了人间光怪陆 离,放得下,想得开,我在别人没法活下去的时候,明知活着比死还痛苦,我还是 活下来了。何惧造谣诽谤?又何在乎不公正,不承认?你刚才看到我在《文光亭泼 墨》一画上的题诗吧! 浇尽平生块垒胸,衰颜今喜发春红。 更携苕水无双笔,十上黄山写奇峰。”“校长,我佩服您登高望远又忘忧的境 界和胸怀!”这期间,他夫妇还和学生们一道去游览了九华山,在观音峰下用泼墨 作了《凤凰松》,刚一回到黄山,一位著名作家就给他带来了位日本客人,他介绍 说:“刘老,这是日本著名作家开高健先生,他是芥川龙之芥文学奖的得主。” “认识您很高兴!”他向日本客人伸出了手,热情地握着。 “刘先生,”开高健向他连鞠三个躬,“我在北京听到您十上黄山的消息,兴 奋不已,就产生了要上黄山来拜访的念头。我已在黄山等您两天了!”他被日本朋 友的友情深深感动了。欢快驱开了他四次访问日本的话闸。 开高健先生,我第一次到日本是去参加一九一九年的日本帝国美展,第二次是 一九二七年,我被当作‘学阀’,遭到通缉,避难去的。朝日新闻社为我举办了个 展和讲座,贵国皇室购藏了我两幅作品,裕仁天皇赠我银杯一座。那次画展影响很 大,和贵国艺术名流藤岛武二、满国谷四郎、石井柏亭、桥本关雪、小室翠云诸位 先生整日交流论艺,他们赞我为‘东方艺坛之狮子’。 小室翠云、桥本关雪还在东京著名的艺妓之家设宴招待我。这是当时贵国艺术 界接待外宾最隆重的礼遇。小室翠云先生是日本关西画派的领袖,他请我住进他箱 根函岭间的别墅长兴山庄,那真是富丽如御苑哪!生活起居的奢华,有如王公贵族 …… 他越说越兴奋。 一九二八年,桥本关雪先生偕夫人来沪访问。当时,我为以何种方式接待他们, 大费了脑筋。倘若仿照贵国艺术家在妓家接待,那在中国又无此例。 而且,社会又视花街柳巷为不干净之处,虽有某些风流名士偶尔逢场作戏涉足 青楼,但从未有人正儿八经在青楼接待外国贵宾呀! 我和天马会的同仁一商讨,决定破除世俗观念,找一个高雅的妓馆接待桥本关 雪夫妇。 作家们乐了起来:“您不愧为东方艺坛之狮子!”“哈哈……”他也笑了起来。 当时上海有种叫“长三”的雏妓,大都知书识礼,能歌善舞,色艺俱佳,卖艺 不卖身。遇到愿以巨资替她出籍的意中人,就出嫁从良。我找的高级妓馆在上海四 马路,叫作“天韵阁”。房屋宽敞,陈设雅致。出席宴会的除了天马会的江小鹣、 王济远、丁悚诸多同仁外,社会名流经亨颐,你没听说过? 就是何香凝的亲家,廖承志的岳父呀!著名的教育家。还有诗人徐志摩、陆小 曼夫妇。数十人出席作陪。桥本先生那天非常高兴。 “这真乃一次别开生面的款待嘉宾活动啊!”两位作家又赞扬起他来,“您是 生活的勇士!”“哈哈……”他仰脖放声大笑起来,“艺术家、作家都应该是勇士 才行!”“对对对,您说得对!”他们响应着。 “文艺家首先应是生活的斗士,敢于鞭笞假丑恶,颂扬真善美!”“说得好!” 开高健也激动起来,“刘先生,一九八五年五月,我看过中日友好协会和朝日新闻 社在东京高岛画廊为您举办的中国画展览。”“哦?”他兴奋得脸放红光,“您有 何高见?”“我非常喜欢您的作品,还写过一篇观画有感呢!”“原来您还是我的 艺术知音!今日相见,真乃相见恨晚呢!”他站起来,拿出一幅国画,提笔在上面 写了则跋,记述他们相见的趣事,对他说:“好画赠知音,开高健先生,留个纪念。” 开高健兴奋不已,连连鞠躬致谢。 “坐,坐!”他率先坐下。 “我从报导中得知,中曾根康弘首相在首相官邸会见了您和夫人。”“他很客 气,亲自把我扶进客厅,扶我坐下他才落座。用中国话对我说‘您好’!问我可习 惯日本的生活,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事。”“我记得他对您说过一段话:‘您是当代 中国画的巨匠,我们的水墨画是受中国水墨画影响而发展的。因此,您也是我们日 中两国水墨画的宗师。’”“你们的首相不仅懂艺术,也深知中国人民的艺术情趣。 他的谈话洋溢着日本对中国友好的情谊,这从日本政府要员身上所表达的真切感情, 使我这个近一世纪来饱尝外国侵略之害,尤其倍受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之苦的中国老 人来说,心里有种难画难描的欣慰和自豪感。使我深深地感到,祖国的强大和稳定, 是赢得周边近邻友谊、信任和尊敬的保证。我是一个老人了,我热切希望我们的国 家更加繁荣、富强。我之所以在九十二岁还要来上黄山,就是为了表达一个信念,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他们给他热烈鼓掌。 就要告别黄山了,也许还能来,也许是永诀。他心里漾起了千般情感,万种色 彩。他要作幅抒发像那日出一般激动、日落那般壮美的画。 下午,他就在一张六尺宣上开始了,已泼了几次彩,午夜,他又偷偷披衣起来 了。不让伊乔知道,不能让工作人员和学生们知道。他们看到他的脚站肿了,就要 劝他休息;下雨了,怕路滑,也不要他出去。起早了,也受到干涉。有一天,他画 完了一幅表现黄山日出的绚丽油画,他们才起来看日出,也大惊小怪叫起来:“这 不行,我们有照顾好您的使命!您不能这样硬拚!”他不得不悄悄行事。 他轻轻掩上了画室的门,调好颜料,添起彩来。他越画越兴奋了,心里涌起了 明丽的晨曦,白絮样的云海,回荡在山涧、壑谷,几派朝阳,抹红了面东的山峦, 青黛色的松,翠蓝的林涛,铜灰色的峭壁,朦胧的远山……组成了生命的赞歌,天 籁辉煌的乐章。他忘情地哼起一支来自心底的歌: 芥子须弥,偏钟爱,黄山秀色。游人仰望,楚天清澈。点点苔花,飞壁上,层 层雪气浸诗页,温吾怀。翠海啸,松涛声宏烈。十番上,难言别,情缕缕,抽不绝。 纵挥毫万次,丝丝遥接。砚上落红吹不尽,纸边醉蝶,添彩墨。梦悠悠,常怀众峰 峦,云千叠。 他没去斟酌声韵律格、字数,这是一首天格的歌,从他心中奔腾而泻的歌!他 自己也醉了,他握起笔,题到画上,把它题作《满江红》…… 他的身后早已围上了半圈人,他没发觉。突然,他听到了抽泣声,才回过头去, 大惊: “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不去睡觉?”“刘老,”负责全程照顾他的学生说, “我睡了一觉起来,发现这里的灯光还亮着。推门一看,您披衣在画画,师母远远 站在您身后。她向我摆摆手,阻止我惊动您,他们不知为何也陆续起来了!”他呜 咽起来,“您不该这样不分日夜!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要乘一天的车呀!今晚 您该好好休息!”“你们不了解一个老人的心。”他的眼睛也湿了,“我怎么可以 放松自己?人民期待着我的新作,我多画一幅画,就多为祖国和世界增加一分艺术 财富。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我不能叫对我寄托厚望的人民失望,不能辜负各方面的 重托和厚爱。我感谢……”“老先生,香港就要到了!”伊乔轻轻推了下他。 他坐起身子,向舷窗外望去。飞机减低了速度,正在下降。像叠起的积木般的 高楼大厦渐渐高大起来了。他的心不由激动起来。 一九八一年一月三日,他和伊乔在南艺副院长谢海燕夫妇和江苏省文化局局长 的陪同下,从上海经广州飞抵香港。那是他建国后第一次访问香港,出席集古斋举 办,香港新鸿基(中国)有限公司赞助,一月六日在香港大会堂底座展览厅举行的 “刘海粟书画展”开幕式。在机场他受到新鸿基(中国) 有限公司主席冯景禧夫妇、未曾谋面的老朋友港大艺术系著名教授罗慷烈、《 美术家》杂志主编黄蒙田的迎接。 下午二时半,他在文华酒店康乐厅举行了记者招待会。他说:“文化是斗争来 的。我的一生就是斗争。艺术家一方面要研究旧的传统,另一方面要接受西方的好 东西。但研究旧东西和外国东西,不单是模仿,还要创新,因为模仿只是研究的手 段而不是目的。时代是前进的,艺术要创新,中国画也要有时代感。时代感不单是 指形式上的,更要表现出这个时代的内心感触。 我愿穷有生之年,创作中国新艺术。”开幕酒会由财政司夏鼎基爵士夫人剪彩。 冯景禧在致词中说:“刘老亲临香港主持这次展览,并把画展收入捐于国家建设, 还慨允为香港大学、中文大学等院校演讲,这都表现出刘老的艺术热诚,对教育后 辈的关怀,对国家建设的积极,实在值得大家尊敬。”香港的文化工商界名流霍英 东、何鸿燊、李嘉诚、邵逸夫、邓肇坚、包玉刚及其父包兆龙等数百人到会祝贺, 新加坡美协主席刘抗专程来祝贺。展出中国画一百零八幅,书法七幅、油画四十幅, 大多为在桂林、苏州、黄山所作。展出一周,观众达八万人次。中国画《锦绣河山 》冯景禧以百万港币购藏。书法《精神万古,气节千载》,包玉刚以十万港币购藏。 《黄山宾馆烟雨》,李嘉诚以三十五万港币购藏。《始信峰松林》、《黄山青鸾峰 》、《万壑争流》、《芭蕉樱桃》、《泼墨熊猫》、《一树独先天下春》、《福寿 》等,皆以重金购去。各报出了特刊,发表了罗慷烈、饶宗颐诸艺术家的评论。画 展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轰动了香江。 他被聘为中文大学客座教授,讲授《中国现代艺术》,连续讲了六个下午。在 中文大学讲学时,示范作了丈二匹宣中国画《泼墨黄山》,饶宗颐教授在上题诗曰 : 七上黄山礼古松,老翁泼墨气如龙。 频挥鬼斧神工笔,一豁嵚崎磊落胸。 北斗南箕皆化雨,东涂西抹即成峰。 移来造化供吟悬,满纸云烟兴正浓。 中文大学赠校徽一座作纪念。 这期间,有位叫作卜少夫的台湾客人来看他,和他说:“台湾经济发达,生活 富裕,那里是艺术家的天堂,可以自由创作,自由到世界各地开画展。 张大千的摩耶精舍真乃美不胜收。我们都希望您到台湾去。您会受到各方照护 和热诚欢迎的。”他回答说:“台湾是中国的,中国人都爱中国,我当然也爱台湾。 那里有我的许多学生和朋友,还有我的侄儿,我很乐意去。但我要说明的,我去台 湾,是去游览,举办画展,描绘宝岛的山水风光,我去了,还是要回来的。”卜少 夫说:“我回去商量商量。”他专程回了趟台湾。回来后对他说: “您去了又要回来,那不等于说,台湾并不比大陆好?那会产生不好影响,我 们不敢欢迎您去。”“这是原则!”他坚决地说,“去了还要回来,不欢迎就不去。” 讲学结束的当天,他电告谢海燕,“我爱祖国,我爱南艺,爱下一代。 巨款港币一百万元献给国家,愿望悉数拨给南艺,三分之一作为奖学金,其余 购买图书器材。”没过几天,侄儿刘狮带着儿子、媳妇、孙子一同来看他。刘狮也 已七十多岁了,两鬓染霜,一进门就跪下,号陶大哭起来:“阿叔,都因为我在台 湾的关系,使您老人家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斗!戴了多少帽子啊!家也破了,我 该死哟!”他把刘狮扶了起来说:“我人没亡!现在不是好了吗,你说的事是‘四 人帮’干的,要把共产党和‘四人帮’区别开来!”“阿叔,您跟我到台湾去吧! 那里比大陆富呀!像您这样声望的艺术大师,很看重的哟。”他淡淡一笑说:“阿 狮,你可记得那句俗话?‘儿不嫌母丑,犬不嫌家穷!’”刘狮连连点头,说: “阿叔,我错了!”“知道错了就好。”他把孙儿、重孙拉到怀里,“我是受了很 多委屈。 可是,如果父母委屈了儿女,没错挨了打,难道儿女还要记恨父母么?不要老 记着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苦。苦难有时也是老师呀!它教会我们如何去认 识人生,珍爱人生呢!”他提笔在宣纸上写了首诗: 同是炎黄子与孙,盈盈一水卅年分。 九州铸铁休成错,迅速归来看彩云。 他把这首诗送给了刘狮。刘狮突然拥抱起他:“阿叔,您没变,您还是那么强 悍!谢谢您!”“我总有一天会有机会去台湾的。”他拍拍他的肩,“去看你们一 家,但还是那句话,我要回来的。”…… 广播响了,送来了播音员清脆动听的声音: “此次航班的终点站香港已经到了……”“喂,”伊乔摇了他一下,“飞机停 了,我们下去吧!”海粟和伊乔刚一出现在启德机场闸口,已在香港成家立业的儿 女们就欢叫起来,“阿爸!阿妈!”响成一片,像潮水涌向海滩一般迎了上去,紧 紧拥抱着两位老人,争相问候。刘蟾、刘虹、刘虬、刘麟他们每人挽着父母的一只 手,刘蟾对她夫婿说:“你先去取行李,我们先陪爹地妈咪回家休息。”海粟突然 停住步子问:“飞法兰克福的机票是几时的?”刘蟾从挎在肩上的小皮包里取出两 张机票递到他眼前说:“明天上午十时的。还早呢!”海粟又问:“寄到新华社的 展品取来没有?”“您放心,两位哥哥昨天就取回来了,也办好了保险托运手续。” 刘蟾挽起他的手,“走吧,明天上午我们送您上飞机。”他们坐进了汽车。汽车上, 海粟问儿子:“新华社的同志说什么没有?”“他们问您的班机几时到,需要他们 做些什么。我见他们好像很忙,气氛有些特别,就没告诉他们。”刘虬回过头回答 着他,“明天上飞机前,给他们打个电话,表示个谢意,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你处理得很好,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招摇过市,引起新闻界 的关注。”“阿爸,”刘蟾搂着他的肩头,小声地说:“我担心您俩出不来呢!” 他和伊乔同时惊诧地看着女儿问:“为什么?”“今天凌晨北京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解放军进了城,驱散了静坐示威的学生,天安门戒严了。刚刚我们在机场听到广播, 北京机场关闭了,北京飞香港的航班取消了。”“啊!”他感到很惊讶。 汽车驶进了车流。 “上海还算平静。”伊乔对女儿说,“我们上飞机时,一切正常。”突然,前 面的汽车停下来了,他们的车也只好停住。回头一望,后面停了一大串。 “怎么回事?”在香港这是很少出现的事,刘虬探身窗外。交通警察回答说: “前面的路被游行的人群堵塞了,正在疏通。”“什么游行?”“声援北京学生哪!” “阿爸,”儿子掉过头来,“北京到底怎么回事?”“你阿爸耳聋眼花,不看电视 不看报,只知道他的艺术。”伊乔抢在他前面回答儿子,“他能说得清是怎么回事?” 汽车流动起来,行不到一会儿,又让游行的人群堵住了。一个小时他们才到达刘蟾 家。 一家团圆,非常高兴。刘麟说:“只缺虎哥、豹哥和英伦姐姐“我是很想念你 们英伦姐姐的。”海粟的心飞回到遥远的岁月,“在我还戴着反革命帽子的时候, 她带着我送她的书画来到香港,在这里为我举办了画展,又从中选出数十帧给我出 了一本画集。这可是我在香港开的第一个画展,出版的第一本画集哟!这对我不仅 是支持,更是鼓舞。”“阿爸最爱大姐了!”刘蟾搂着他的脖子,娇憨地说,“大 姐是当今藏您书画最多的收藏家呢!还都是好的,对不对?”“对!对!对!”他 笑了起来,“你大姐最爱我嘛!”“我不爱您?”刘蟾撒起娇来,“嗯嗯……”假 装哭呢! “哈哈……”大家一齐欢笑起来。 “我说阿爸最爱大哥,是不是?”刘虬笑望着他,“大哥事有所成,您最引以 为宽慰!”“也对!”海粟得意地说,“他十二岁跟我到法国,他是自长自成人的。 人需要有这种精神!你们都应向你大哥学习。这次我想到美国看看他们一家。” 午饭后,伊乔就对儿女们说:“你们各自请回吧!忙你们的事去。我们休息一会儿。” 刘蟾把空调的声音调到轻柔了。“阿爸阿妈,你们休息吧!”就轻轻带上了卧室的 门。 伊乔侍候海粟躺下,自己也上了床。她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海粟却怎么也不能入睡,他惦记着北京,紧急状态、戒严,机场封闭…… 这些词组在他心中构成了沉甸甸的铅块。出访日期的戏剧性巧合,会不会带来 误解和谣谤……? 二六月五日,海粟夫妇飞法兰克福,当天抵达科隆。六月九日,他的画展在科 隆市德累斯顿银行大厦举行,展出了他十上黄山的优秀作品一百多幅。 德国有句谚语:“不到科隆,就等于没去过德国。”他曾两度到德国举办画展 和讲学,也曾游览过莱茵河西岸这座美丽的古城,重游故地的梦想,一直魂牵梦绕 着他。专程到法兰克福迎接他的东道主界面就告诉他:“我们以为您不能预期到来 呢!上海机场今天也封了,取消了原定的所有航班!”“啊!”他不由庆幸起自己 的运气来了,倘若原定五日启程,或者从北京起飞,他的故地重游、举办画展,弘 扬中华文化的计划,恐怕就很难如期进行了!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神助也! 他大笑了起来,“天助人愿哪!”画展揭幕以后,他就偕着妻子在主人的陪同 下,去重游故地科隆了。 科隆风景优美,文化古迹丰富。五十五年前他来时,有十一、十二世纪,中世 纪建的各种教堂一百五十座。特别是建于十二世纪的著名科隆大教堂,是德国最大 的教堂,科隆的标志。建筑宏伟壮丽,两座尖塔,直插云天,仿佛两柄刺破青天的 出鞘宝剑,壮观极了。他至今记忆犹新。他还记得有座路德派教堂,内有战争纪念 碑,上有雕刻家埃内斯特·巴拉赫作的《死亡天使》。 他和伊乔徜徉在古老的建筑艺术之中。他们游览了各种教堂,哥特式的市政厅、 演奏厅和节日大厅,十六世纪的军火库和设在里面的博物馆。上面那块铜牌上刻着 :“马克思、恩格斯《新莱茵报》创办之处。”他们参观了瓦尔拉特·里夏茨博物 馆。观赏了上起中世纪科隆画派的绘画,直至二十世纪六○年代的普普艺术和欧普 艺术。也去看了东亚艺术博物馆内藏的中国和日本的艺术品。还参观了科隆香水生 产史博物馆。 主人问他:“科隆有什么变化吗?”“啊,全变了,全变了!一切都变得现代 化了!唯一没变的就是科隆大教堂! 主人不由惊叹起来:“您说得一点不差!科隆大部分建筑毁于二战炮火,教堂 就毁了九十一座。现在的科隆是战后重建的,尽量保持古城风貌。大教堂是按原有 图纸重建的!您一个九十四岁老人,还记得五十五年前游览过的地方,您的记忆真 惊人哪!”海粟的画展七月四日闭幕。八月五日,他重访瑞士。应邀在日内瓦举行 的华人学会第五届年会上讲演《中国绘画上的六法论》。参观了日内瓦国际核能中 心,重游了洛桑、孟脱米、莱梦湖。 五六十年来,莱梦湖的绿漪常常在他的记忆中荡漾。如今在他临近黄昏晚照的 时期重来湖畔,他的心中仿佛插上了双桨,搅起了往事的波澜。 他第一次来,是应傅雷的朋友之邀来避暑的。他一家和傅雷、刘抗、陈人浩住 在莱梦湖畔的小村圣扬乔而夫,傅雷友人的别墅。从一排落地长窗眺望绿的山,绿 的水,白朗峰袅绕着浓浓淡淡的白云。万山环绕的莱梦湖,山色空濛,水光潋滟, 可谓人间仙境。他们一群,每日背着画具,穿山走谷,画呀画,画飞瀑,画危峰, 画湖光山色。饿了,从枝头摘下一只苹果,用手抹抹,就啃起来;渴了,捧一掬清 泉,阴凉爽口,暑气全消。他们在那里画了五十多天,收藏很多。回到别墅还是画, 他把它称作“白峰寥天画室”。 仁立窗口,画山画水,《多变的莱梦湖》、《流不尽的源泉》、《圣扬乔而夫 》……几天里,他偕着伊乔在湖畔荡来逛去。累了,就坐下来,凝望着像软缎一般 的湖水,谈傅雷、谈刘抗、谈人浩、谈韵士,更多的谈的还是成家和。 “伊乔,我三次来游莱梦湖,陪我的是三位女性。我自己也觉得很有趣呢!” “哼,是很有趣!”伊乔讪笑着他,“恐怕下次来,还得换一个吧!”“那敢情好!” 他快活起来,“只怕你要哭鼻子呢!”“我才高兴呢!”“我若能在一百岁还来旧 地重游,我还是要你陪我来。”他们在一株橡树下的石椅上坐下来,“伊乔,你猜 我又想起了什么?”“傅雷?”“我突然想起上海博物馆展出的傅雷家书。”“那 天,你回到家就躺在椅上不动了,我也不敢打扰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刚 才好像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海粟,我们到欧洲不易,中国有上亿人一生没有到过 县城。我们要多学些东西回去,改变中国的落后。’”“唉——!他这人太刚正了, 经受不了屈辱,太遗憾了!”“他那份遗嘱,就是声讨‘四人帮’的檄文。他是以 死在反抗屈辱啊! 可他在我心里是永远不死的!他的那些闪耀着文采和智慧光华的译作,就是生 命延续的碑石,他永远活在读者心中。”伊乔又挽起了他,环湖缓缓而行。湖上的 游艇,像天鹅般掠过湖面,传来阵阵笑语喧声。 “人生有限天无限哪!如今游侣云散,人浩、韵士、家和皆都作古了!”他感 叹起来,“家和还是给过我很多幸福。她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她和我到瑞山避过暑。” 他抬手指了指一个山峰,“画了许多画,那些画也都参加了我在日内瓦举办的中国 美展。我那幅中国画《瑞士烟霭》就是那时作的。”伊乔不喜欢他念念不忘成家和, 不高兴地从他臂上抽回了手,往旁边走去。 “人都死了,你还吃什么醋!”海粟微笑着走近她,挽起她的手臂,“人老了, 总喜欢忆旧,我老觉得,造成她后来的沉沦,我有责任,不过一种自谴而已。我跟 你谈起过她,她若不和我结婚,就很可能在艺术上有出息。我以为是我扼杀了她的 艺术生命。后来我听说她和萧乃震移居到香港,又离异了。他们的女儿萧芳芳成了 香港著名的影星,她晚景很凄凉。”他喟然一声长叹,“唉——!路是人走出来的, 每个人走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别人只能指引和提醒,无法代替的,更无法强迫 啊!”伊乔少女般殷红了脸。他们只在莱梦湖住了一周,就返回到德国汉堡,出席 佩特拉夫人在她创办的东西画廊为他举办的画展和演讲。 画展闭幕的当天晚上七时举行演讲。六时半,听众就陆陆续续来了,座位很快 坐满了,人们还在不断往里涌,可站的地方也塞满了人,大门也堵住了,外边有几 百人。许多人都是不请自来的。 佩特拉夫人只得挤到门口,向他们表示抱歉。 海粟演讲的主要内容,还是重复一九三一年他在法兰克福中国学院所作的《中 国绘画的六法论》。他称谢赫提出的“六法论”“为后世所宗,经千载而不易”。 被请来当翻译的西德《明镜周刊》常驻中国记者席孟斯博士,他的中文好到你只听 其声就会认为他是地道的北京人。可海粟的渊博学识及他的常州口音,竟使他束手 无策。恰巧世界闻名的西德汉学家小弗朗哥教授刚从亚洲回来,也在听众席上,这 才给翻译解了围。 他从气韵生动,谈到他十上黄山。他说:“先把黄山吞进去,然后把黄山吐出 来。吐出来的黄山比现实的黄山更美,更有诗意。”他又讲了老子、庄子哲学对他 绘画艺术的影响,“老子的无音就是有音,庄子的无色就是有色。在我的绘画中, 凡是没有着色的地方,也是一种颜色,而是多种色,每一种代表一种层次。”接着 放映了《海粟老人访黄山作画》的记录影片,人们惊叹不已。他又当众作画写诗, 千百双眼睛注视着他的笔,看他泼墨。一幅美妙的黄山图很快构成了,他题了“丹 青不知老将至,天地常在壮观间。”伊乔也在观者的热烈要求下,挥毫写了“鹤寿” 两大字。画展结束,他访问了西柏林,乘船游览美丽的莱茵河,访德的行程就结束 了。在他快要告别的前夕,中国驻德大使梅兆荣在大使馆宴请他。事前,梅大使亲 自作了邀请,又派人去了解他爱吃什么。但问者把海鲜听成了海参。使馆的厨师出 自江南名厨,海参作得非常鲜美。海粟吃得非常快活。大使邀请他为使馆的亭子题 字,他一口应允,提笔一挥,竟是“其味无穷”四字。大家哗地笑了起来,他赞起 厨师的手艺来了。第二天,他才为亭子题写了“环玮博达”四字送给了大使馆。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廿七日,海粟偕夫人从美国洛杉机乘华航班机,于晚六时飞 抵台北桃园中正机场。 他和伊乔一出现在飞机的舷梯口,专从香港赶来迎他的小女儿刘蟾就欢呼着: “阿爸!阿妈!”跑上舷梯,扶着他往下走,欢迎人群中爆发起热烈掌声。台湾财 团法人董氏基金会董事长严道先生、历史博物馆陈癸淼馆长迎上前去,将用鲜花串 成的花环挂到海粟和伊乔脖上,和他们热烈握手,说: “欢迎您重访台湾!”举着写有“欢迎刘校长海粟伉俪”横幅的上海美专校友 代表和台湾美协代表依秩走上去,把欢迎的花束献给他。有的说:“欢迎您,恩师!” 有的说;“欢迎您,校长、师母!”海粟非常高兴,连连道谢。虽然坐了十几个小 时的飞机,他仍然精神很好,在欢迎人群的簇拥下,走进了机场记者室。早就等候 在那里的记者,一齐站了起来,鼓掌欢迎他。相机、摄影机一齐朝着他夫妇开动起 来,闪光灯像雷暴雨中的电闪一般,闪个不停。 他兴奋得连声说:“我很高兴!我很高兴!”落座后他又接上说:“我一九四 八年二月曾在我太太和侄儿的陪同下,来过一次台湾,在台北中山堂举行个展,一 别四十多年过去了,非常希望重访台湾,举办画展。这次董氏基金会邀请我访台, 并画展,了却了我多年的夙愿!严道先生为这次画展进行了坚韧不拔的工作,经历 了很多曲折,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克服了重重困难,我终于得以首位大陆杰出 人士身分访台,实现了我赴台举办画展的愿望。我非常感谢严道先生,在此,向严 道先生深表谢忱。我还感谢为我实现赴台举办画展出力的所有朋友,特别是历史博 物馆的陈癸淼馆长和上海美专的老校友们!”他结束了简短的讲话,就在女儿和侄 儿的扶持下,坐进了汽车,往市内下榻。 海粟作为第一个大陆杰出人士访台,引起了举世注目,成了报界追踪报导的热 点新闻。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有摄影机、照相机在等着他。 第二天中午,他在家人的陪同下,驱车去到慈湖蒋介石先生的陵墓。陵寝内早 已集聚了新闻记者和等候陪他谒陵的主人。 从暖热的汽车内出来,突然走进肃穆阴凉的陵寝,他突感有股飕飕冷风扑鼻而 来,鼻腔受到冷风的刺激,其痒难忍,一个嚏涕就要“啊且”一声而出。为了表示 对死者的礼貌,也为了文明,他得立即阻止嚏涕发生,连忙掏出毛巾手帕,捂起鼻 子。闪光灯“咔咔”个不停,他把一束鲜花奉献到蒋先生的陵前,鞠了个躬。 谒陵仪式结束,记者一拥而上。接待人员拦住了他们,把他送上了车。 他的汽车刚在下榻处停下,有位超先而达的记者一定要他谈谈为何要去谒陵。 他淡淡一笑说:“蒋先生是我早就认识的朋友。公元一九三一年,我到德国法 兰克福中国学院讲学,他以‘海天泓藻’四字以赠,勉励我弘扬中华文化。我认为, 给一个朋友献花奠酒是很自然的事,没什么目的。我希望别人能理解。也因为这个 原因,我还要会见蒋纬国先生、张群先生、陈立夫先生。我本来还想见见张学良将 军,可他不在台北。他们都是我很早就认识的朋友。”第三天上午,他在历史博物 馆举行记者招待会。他晚到了四十分钟。记者们谁也没有因他的姗姗来迟而离去。 却急坏了严道和陈癸淼,他们焦虑地等候在门口。 他的车子一到,他们就立即迎上去,问:“是否身体不适?”“我很好呀!” “我们是按时出门的。”伊乔知道他们等急了,“没想到路这么远,一个小时还不 能到,在车上我就急煞了。”“哈哈……!”大家不由笑起来,陈癸淼说,“从您 下榻的地方到我们这儿,二十五分钟足够了,刘大师,这是司机欺生哪,故意绕远 道,您让他‘斩’了一刀哟!”他用上海话对他说。 海粟和伊乔对司机的恶劣行为也只好一笑了之。 记者招待会设在楼下遵彭厅。海粟在严道、陈癸淼的陪同下和各界人士代表在 主席台就座。 他首先说:“我以九五高龄还能来台湾,真是万分荣幸的事。我并非什么成功 的画家,我此次来台,是来向同胞们学习的。我喜欢游览名山大川,我去过世界上 的许多地方,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我们中国的黄山,我最爱画的也是黄山。我在七十 年间,十次上黄山,去年夏天,我在各方面的支持下,实现了十上黄山的梦想。我 虽脚力不好,在他人的帮助下,还是上去了,到了光明顶、始信峰,画了国画、油 画五十多幅。为了到台湾画展,我从中选出了二十多幅,我把它们呈献给台湾的朋 友和观众。拥抱黄山,吞吐黄山,是此次画展的重点。”他向记者们展开了那幅题 为《满江红》的《黄山图》,继续说:“黄山是世界上最美的山,最奇的山。我见 过欧洲的阿尔卑斯山,日本的富士山,它们都比不上黄山。黄山烟云吞吐,千变万 化,光是一个天都峰就不得了。欢迎大家也去看看黄山。”严道将他的茶杯掀开盖, 他礼貌地向他点头致谢,呷了口茶说:“我特别希望大家看看我近年的泼墨泼彩作 品。‘师自然’,这还不够,更要‘胜自然’!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但创新要在 深厚的传统基础上进行。研究传统,是为了吞吐传统;学习西洋艺术,也应是为了 吞吐西洋艺术,以达到融汇古今中西的境界。唯有能古到极点,才能新到极点。此 次展品中,大家可以看到我的追求。”有人提问:“众所周知,张大千大师画泼墨 荷花,刘大师您也画泼墨荷花。请问您对张大千大师的看法?”他高兴地回答道: “大千是我的朋友,曾在上海美专任教。他很漂亮。 但我们个性不同,他曾到敦煌进行研究,学的传统基础深厚,晚年也泼墨泼彩 ;而我去的欧洲,学的是素描基础。我已说过,创新没有深厚的基础不行,泼墨泼 彩不可乱泼。前年,我在日本示范泼墨,有位日本画家也跟着泼起来,结果把画泼 得一塌糊涂。泼墨墨该用多少,水该用多少才适合,是个功力啊!”他接着说: “我十次上黄山,画了上千张黄山图,我孜孜以求理想之作。 过去我是‘师法自然’,近几年我已过度到‘欺自然’、‘胜自然’。去年黄 山久旱,我给它‘水’,泼墨泼彩齐上阵,黄山在我的画上是活的。”他向大家展 示他携来的书法长卷《狂草归去来辞》,简单介绍了定于一九九○年元旦举行的画 展内容:“此次参展展品都是我亲手选定的,共一百零五件,其中国画七十九件, 油画二十一件,书法五件。”他在结束时谦虚地说:“我到九十岁的时候,才感悟 到自己学问不够,愈懂愈难。浮生有限,学海无涯,学习是没有止境的。我觉得自 己才刚刚起步呢!”公元一九八九年除夕,《中国时报》在他们的贵宾室安排了一 次别开生面的聚会。 海粟是晚宴的主宾,主宾还有九十九岁的摄影大师郎静山,九十四岁的绘画大 师黄君壁。三位大师的年龄加在一起是二百八十八岁。他们在艺坛上各领风骚,相 识在本世纪初,相逢在世纪之未,被誉为世纪之会。 郎静山华发美髯,精精瘦瘦,没一点龙钟之态,犹似青年。 三人一见面,就手拉手,乐哈哈地谈起来。 海粟记忆非常好,他握住郎静山的手说:“你还记得吗?六十多年前,你参加 了‘天马会’第八次会议,那次会议上,专题讨论了摄影美术。第二年,你就组织 了中国摄影学会。”“你的记性真好!”郎静山说,“我起初喜欢山水摄影,后来 才开始搞人体摄影,那是受你的影响所致。在那样封闭的环境中,你大胆地启用人 体模特儿,使我才有机会搞人体摄影呢!你的勇气可观哪!”“我毫不后悔少年时 冲撞社会礼俗的做法。我始终认为,人体是生命寄托之所,是最美的。”海粟转向 黄君璧,”你还记得么?五十年前,我们在上海火车站合作壁画的事吗?”黄君璧 因前年患气管炎,两年中,一直深居简出,因是来晤海粟,才由夫人陪来赴宴。他 连忙说:“记得!记得!”“另外两位合作者傅抱石、吴湖帆都作古了啊!”他们 又各自交流起长寿秘诀。 郎静山说:“我之所以长寿,就是我爱摄影。”海粟说:“我胆量大,心胸广, 什么都往肚里吞,我愈老愈觉出绘画和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真善美。”黄夫人介绍 黄君璧长年练一种自己发明的功,“日积月累,还真有用。”他们的谈话引发了阵 阵掌声。 画展将海粟访台的热浪掀到了新的峰巅。 元旦这天,历史博物馆有两项大展开幕。其一就是《上海美专师生联展》。 由于台湾教育部规定:以大陆杰出人士访台者,作品不得公开展出,严道和陈 癸淼只得另想办法,来展出海粟之作。 海粟的作品陈列在二楼、三楼,学生二十人每人一件作品,陈列在地下室遵彭 厅。出席开幕式的文艺界、绘画界人士和民众,如潮水般涌来。开幕典礼隆重热烈。 陈癸淼代表历史博物馆赠他荣誉金章一枚,推崇他对美术教育和绘画创作与创新的 贡献。严道代表董氏基金会赠他镌有“中华之光”双凤奖座一座。美专校友三十人 赠他奖牌一座,感谢恩师的教诲。海粟致答辞说:“我要继续努力作画,到世界各 地去展出,为中国人扬眉吐气。”台湾大小报纸都作了追踪报道。《青年报》以 “美展揭幕掀热潮,大师吃不消”为题云:“……观赏联展的民众相当多,把国家 画廊挤得水泄不通,刘海粟面对热情人潮,有些招架不住。陈癸淼不断请民众给大 师留出一点空间来,才使他稍有活动的空间。 ……”《中国时报》以“刘海粟画展人潮汹涌,大师作品见真章,画界评价有 高低”为题报道画展揭幕盛况,在一片赞美声中,例举了不同的评价:“水彩名家 李焜培,则对刘海粟晚年用色难以吃入画面,表示不解。并表明:从用水调色的观 点来看,林风眠的用色较能令人折服,阿波罗画廊负责人张金星笑嘻嘻地说:‘教 育家嘛!刘海粟功在教育,而非画作。’”《民生报》在一篇特稿中说:“刘海粟 是现代中国画坛上备受争议的人物。十七岁起在上海画坛崭露头角,获得‘艺术叛 徒’之名;七○年代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一九七七年复出,到各地画展,又引 起议论。一九八九年来台,也引发了不同话题。谈论刘海粟的更是为数不少。徐志 摩说:‘你尽可以不喜欢他(刘海粟)的作品,你尽可以从各方面批评他的作品, 但在现代画家中,你不能忽略他的独占地位。他是在那里,不论是粗是细。他不仅 在那里,他并且强迫你的注意。’倪贻德则说:‘世人对于刘海粟先生的为人及其 艺术之毁誉各半。誉之者说他有过人的才能,坚强的毅力,热烈的情感,敏捷的手 腕,是艺术家,同时也是个事业家。毁之者说他刚暴固执,好大喜功,其艺术亦如 其人。’”《书画家》为他出了专集,刊了十幅作品和两篇长文《中国第一位模特 儿和艺术叛徒刘海粟》、《艺术叛徒刘海粟》,在全面介绍他的艺术同时,也使用 了这样的词语:“充任中共宣传御用画家”,“但愿他不再为中共充作‘统战’的 ‘马前卒’。”海粟读了这些报道和文章,一笑置之。最了解自己的还是自己。他 一向不小肚鸡肠,什么都听得下去。他得抓紧时间,去了却另外的心愿——到博物 院观赏《富春山居图卷》和参观张大千故居摩耶精舍。 那天,天气很好。他在严道和黄君壁陪同下,兴致勃勃来到坐落在外双溪的中 山博物院,受到博物院负责人和工作人员的欢迎。他们被请进了贵宾室。刚一落座, 海粟就说:“我知道,这里藏着很多闻名世界的珍品,但我最想看的是《富春山居 图卷》,欣赏这幅画,也是我平生一愿,能让我一了此愿吗?”“当然,当然!” 博物院负责人一口应承,“刘大师不远万里寻访《富春山居图卷》,岂有不给您看 的。”遂令人取来,他亲手把两轴画卷展开在海粟面前的长桌上,“您请欣赏,这 是真迹,这是仿作。”海粟顿时兴奋得眼睛发亮了,说:“此画是元代黄公望绘制 的杰作!”遂说起了它坎坷凄婉的传奇故事。“画家非常喜爱富春江的山水,晚岁 尤甚。 便在江边建一小屋,春秋佳日,就住到小屋里来,观赏真山真水,历经多年绘 成了这幅长卷。你们看,这画面上画的是初秋丽景,起伏的山峦、坡石,云树苍苍, 疏密有序。这平坡、亭台、渔舟、小桥、飞泉……表现了一片平和宁静的自然胜景, 达到了最佳艺术境界。此图是他为无用禅师作的,后人遂把它称作‘无用卷’。后 来又有人仿作了此画,款题‘子明隐居所作’,人称为‘子明卷’,引出了‘双胞 胎案’。”海粟指着仿作之《子明卷》,“乾隆皇帝见了《子明卷》,以为是真迹, 不断地在画上题词,整整题了四十八年。”他指着乾隆的那些题词,“这就是他题 的,把画子都题坏了。《无有卷》历经沧桑,落入明代吴洪裕之手,他钟爱异常, 临死前还要把它带到阴曹地府去,拿来火殉。幸得他的侄儿吴静庵从火中抢出。但 已烧成了两截了。前段仅尺余,后人把它裱成《剩山图》,现藏浙江省图书馆,我 见过。”他兴奋地用手点点铺展在面前约两丈长的《无用卷》,“后段就是此卷了! 这是全图的主要部分。今天我太高兴了,一下看了真、假两个卷子。”他又重 复了两次,“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又连连向主人道谢。 接着,博物院负责人陪同他去探访张大千故居摩耶精舍。 摩耶精舍距故宫博物院很近,就在内外双溪的合流处。几分钟后,他们的汽车 就停在了园后的小广场上了。 这是一所改革了的二层楼式的四合院,大门向西,以院子为中心,每间房子都 面对院子。 院内有假山,栽有上百株广玉兰和奇松怪柏,以及数不清的热带、亚热带奇花 异草盆景,数十缸荷莲。外双溪的流水从小木桥下漏漏流过。一楼是大画室、客厅、 餐厅、电视间,画室旁边是贮画间,备有现代化的防虫、防潮、调温装备。 海粟一行从大门走进院子。他对院子别具一格的设计很是赞赏,对外双溪的明 澈流水经过假山,穿过小木桥很感兴趣。他也很喜欢那些盆景。又看了画室。就通 过乳白色的自动门,进入电梯间,上到二楼屋顶。 屋顶上摆满了盆栽花木。陪同的博物院负责人告诉他:“大千先生把它称作空 中花园。”二楼是卧室。他们从空中花园乘电梯下来就去后园。 他们踏着白石铺就的小径,穿过南国观赏花木组成的花木长廊和精巧的竹篱茅 舍,来到一个竹棚前。 博物院负责人指着里面的石桌石椅和一个安了水龙头的陶土缸介绍说: “这是大千先生用来过滤溪水泡茶的。”海粟笑着说:“真是故园难忘哪!四 川的许多茶馆都用这种方法滤水。”“是的!是的!”沿着竹棚前的曲径而上,来 到内、外溪分界线上的双莲亭。陪同的主人说:“这是摩耶精舍风景最好的所在。” 两座亭子,用茅草、棕皮、木头搭成的长廊相连。 海粟仰头看上面的题字。一曰“分寒亭”,一曰“翼然亭”。他扶栏观赏,青 山环绕,双溪涌流,山色水光,花香鸟语。他不禁赞道:“大千真会享受呀!” “大千先生常对客人说,这里是他卧月看荷,听风声雨声的人境桃源!”海粟一行 又转回到前面的院子中。有位记者问他:“刘大师,您有何感想?”“很美。”记 者又问:“张大师有这么美的别墅,您在大陆有吗?”“有!”海粟不假思索就果 断地回答他,“有很多。大陆上所有的高级宾馆都是我的别墅。我愿意住到哪里就 住到哪里。”伊乔补充说:“各地都争着要我们去住呢!”他们说的是实话。 海粟来台湾,除了画展,会晤亲朋,就是想到处着看。严道很理解他的心情, 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两个多月很快就过去了。在海粟就要告别的前夕,华视安排了 一个别具情趣的告别活动,请海粟在摄影机下当众挥毫,向台湾同胞辞别。很多社 会名流都来给他送行。 海粟在严道和家人陪伴下来到华视大楼演播厅时,先他到来的名流们给他热烈 鼓掌。新知旧朋们迎上去问好道别。台湾省长谢东闵先生迎到他面前,紧紧握住他 的手说:“刘大师,我从日本到上海求学时,才二十岁左右,就已闻您的大名,很 想与您结识,可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实现了这个心愿。不 仅能面对面地向您讨教,还能多次观看您现场作画!”他兴奋地慨叹着,“人生真 是莫测啊!可是,刚刚相识,您又要告别而去了!”海粟也被这些惜别的话语牵动 了离愁。他说:“只要老天假我以年,我还会再来台湾举办画展的!我们还会相见 的!您也可以到大陆看看,去观赏观赏美丽的黄山呀!”他的手又被另一个朋友握 住了:“刘老,听说美国加州前国务卿余江月桂女士要来接您去加州举办画展?” 海粟点点头说:“前天,余江女士给我打来了电话,她告诉我,拟议中的刘海粟国 际文化基金会筹备工作已经完成,就等我去参加成立大会。”许多人围了过来,他 补充说:“这个基金会属纯粹的文化活动,没有任何政治色彩。它将努力推展海峡 两岸文化艺术的交流。重点是弘扬中华文化。余江女士说,基金会成立后的首项工 作,就是筹设刘海粟奖学金,并将把我的生日三月十六日定为‘南加州刘海粟日’, 每年这一天颁发奖学金。”又是一阵掌声。许多人把手伸向他,“祝您的美国之行 顺利、成功!”“到洛杉矶,您可准备去游览大峡谷?”“要去的!”“西来寺去 过吗?”“去过,我和我太太同去的。与那里的主持星云大师研讨禅道是一大乐事 呢!我准备再去,满足他的要求,为母亲节题几个字。我都想好了,写‘精忠报国 ’四字。”又有人问:“刘大师,您对美国画坛有何看法?”“啊,”他笑了起来, “太过商业化了!”他复而严肃坚定地说,“我绝不为商业而画,我要保持我的名 节!”“您对台湾的印象如何?”“恕我直言,”他脱口而出,“台湾经济有成绩, 给我印象很深。”他有些激动,“不过,文化似乎还没赶上来,精神层面建设也不 够,要知道,不是经济便可办到一切的!”“台湾当今的文化被声色之娱占领了, 我们是需要改进。”“我希望再来时,台湾文化有个新面貌。”就在他们自由而热 烈交谈话别的时候,大长桌上铺上了红毯,摆好了文房四宝。伊乔把他扶到桌边, 刘蟾铺上了宣纸。照相机对准了他。 他拿起笔,在砚台上舔了几下,激动的心情才复平静,手里的笔在宣纸上舞动 起来。不一会儿,《苍松图》就画好了,一株老龙般的苍松,虬曲的躯干上,勃发 出青春焕发的松针,从墨色中漾出一派生命的绿意。他在右下角题道:“虬角龙鳞 气屈蟠,长风天末座生寒。分明艺海无双笔。”又在画面的左上方写了:“纵横郁 勃”四字。 观者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海粟放下笔,向着镜头扬了扬手,在心里默默地说:“宝岛,再见了! 同胞们,再见了!” 三 昨夜刚刚下了一场细雨,洛杉矶蒙特娄公园的空气显得特别清新,花木像沐浴 了爱雨的少女一般,特别可人。草坪上像撤了一把细小珍珠,莹莹的露水在初上的 春阳爱抚下,闪耀出水晶般熠熠的光芒。 海粟一向严守伊乔为他制定的作息时间,今天他却早早地醒了。昨天,幼女刘 蟾从香港打来电话,说香港大学将于三月二十六日颁授他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她已 购好机票,来接他去港。 港大颁授他学位的决定,早就通知他了,虽说他享有很多世界性荣誉,但他仍 然很高兴。就要回到祖国的土地上去了,就要见到相别一年的女儿了,就要和在港 的儿女们团聚了,离故土越来越近了,回上海就非常容易了!他的心不由热烈地跳 了起来。 来美快一年了,他受到了侨胞们和美国朋友的热情接待。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欢 迎会,余江女士赠予他加州荣誉市民证书,河滨市市长赠他市钥和荣誉市民状。泛 太平洋艺术表演协会颁给他特别贡献奖。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会成立了,并宣布三 月十六日为“南加州刘海粟日”。为弘扬中华民族文化,为了让世界理解认识中国 的文化艺术,大耋之年,他仍然孜孜不倦地宣传着,工作着,志在报国。可他的报 国之心常常被人曲解。特别是他的台湾之行。 有些人总戴着变色眼镜,以自己主观的想像,去瞅着别人吹毛求疵,没事生事, 津津乐道,纠缠不休,让别人不痛快,他就舒服了! 对于流言,他本可以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连眼珠子都不转过去,不予理睬。 可在听到时,还是让人生气。 “阿叔!”从台湾送他到美,一直侍候在身边的侄儿夫妇,从朋友那儿回来, 就急急忙忙拿着一张报纸走进他的画室。 “你们回来了,国内有人来吗?听到什么新闻没有?”他向他们热切地转过头 去。 他们有些慌惊,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吞回去了,把报纸往身后藏去。 侄媳童建人搪塞地说:“我去换衣服。”就转身离去了。 他是怎样的人?能一眼看不出他们的内心?他笑了下说:“你阿叔一生备受争 议,是个集毁誉于一身的人。什么没有经受过?说吧!”刘狮仍然忧忧忡忡,但他 知道,他刚才的表情,要想在他面前打过马虎眼,是不行。就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他 :“您看,是这儿刚刚出版的一分英文报。上面刊了您在慈湖谒蒋先生陵时的照片。” 遂把边上一行说明用中文译了出来,“中国大陆艺术大师刘海粟在台湾祭奠中华民 国先总统时,悲恸欲绝,嚎啕大哭。”刘狮气愤地,“真是无耻!”照片正是他用 毛巾帕子捂住鼻子,阻止嚏涕时拍下的。 他淡然一笑说:“造谣也是一种逼人走险的阴谋!我不会上当的!”“可…… 可是,”刘狮还是不敢把听到的谣传告诉他。 “狮儿,听到什么,统统说出来,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反使我心里七上八下 的不好受呢!”刘狮用牙笺戳了块雪梨递给他,“阿叔,我一直不敢跟您说,大陆 有少数画家因参与支持天安门静坐示威学生,‘六四’后,害怕政府追究,逃到国 外来了,有人逃到了澳洲,有人逃到了法国,个别人有失分寸的言行也就祸及到您 了,谣言沸沸扬扬起来,说您要留在台湾了,现在又说您要留在美国不回去了!” “这是胡扯,我是经政府批准并得到支持出国举办画展和游览的。我到世界各处走 走看看,旨在弘扬中华文化,纯文化活动,我所到之处,都受到我国使馆的接待和 欢迎。我就是我,我不是因政治原因出来避难的!岂有此理!”他的手哆嗦着,他 已戒烟二十年了,突然想找烟抽。“阿狮,给我一支烟。”“我也戒了多年了,您 忘了?”“哈哈!”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我这是怎么啦,又激动起来了!自我创 办上海美专起,我从没被社会真正理解过。外界对我的评价,始终是毁誉参半的。 倪贻德总结过,徐志摩为我呼喊过,傅雷为我鸣过不平。可是,我从不后悔我在每 一个人生当口的选择。我是封建主义的叛逆,我是世俗的叛逆!我鞭答社会的假、 丑、恶,但我对我们伟大祖国,我伟大的民族,我的心是忠心的,我的胆是赤的, 我的爱是深沉的,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志在报效我的祖国。这是不容诬谤的!……” 他哽咽了,两颗混浊的老泪滚落下来。 “阿叔,别这样,我们理解您!”“阿爸!”他在美国认的干女儿慕慧君不知 何时进来了,“您不要回去了!您爱祖国爱得要死要活的,得到的却是这样那样的 流言!我替您申请绿卡去!”“慧君!”他严肃地喝住了她,“我不准你这样说我 们的祖国!我是祖国的儿子,她并没有抛弃我这个儿子,祖国的报纸上也没说过我 半个不字。 至于谣传,是出自某些别有用心人之口,也许,就是谣言制造者不欢迎我回去 呢!也许,是一种推测。你别生气,这些于你阿爸,不过一把沙子撒进了沧海,于 我是掀不起微澜的。我不会上当的。”“阿爸——!”慧君眼里衔着晶莹的泪水。 “对于谣言,千万不要发脾气,要争气,谣言就不攻自破了!一个人不但要经 受得起失意,失意时,泰然处之,也要经受得起得意,得意时要淡然处之。……” “啊,阿虎!”他紧紧拥抱着从纽约来看他的刘虎,“我本要去看看你一家的。一 来到这里,就活动接着活动。”他放开儿子,搂抱起孙儿刘璞、孙女刘英,“我很 想你们!”“爷爷,我们是来接您和奶奶的!”“好,谢谢!”他忽然忆起刘虎偕 全家第三次回国探亲的情景,孙儿孙女也是这样搂抱着他,说的也是这句话。他的 心热热的了。“虎儿,你还记得你第三次回国时我乘兴绘赠你的《万古常青图》吗?” “我一直挂在家里的客厅中呢!”“你们谁能背出我在上面题的那阙《水龙吟》?” “我!”“我!”孙儿孙女抢着说。 刘虎背了起来。 擎天柱立苍茫,九州生气乾坤换。飞砂皲裂,惊雷夭矫,几番寒暖。错节根盘, 虬枝针密,新机流转。喜今朝佳境,凌空横绝,掀髯笑,春来腕。 刘璞用他那别别扭扭的汉话抢着接上下阙。 犹恨欃枪未灭,舞鸡鸣。志坚胸胆,缚龙射虎,斩荆锄棘,乔松独健。 云海翻澜,玉山争翠,万方光灿,映红旗一色,风神日异,遂千秋愿。 他给刘璞鼓掌,伊乔、刘狮夫妇、慧君也跟着鼓起掌来。“璞儿汉文大有长进!” 他把他拉到跟前,“要记住,你是中国人,炎黄子孙,可不能说不来中国话!” “嗯!”他应着。 “哈哈……”大家开心地笑了起来。 夜很静,大家都休息了。 刘虎悄悄来到他的床前。他也没睡,拉他坐到床边,“虎儿,你有话说?” “嗯。”刘虎应着,“西欧某些国家中的一些人,嚷嚷要制裁中国。”“我听说过 了。中国的事为什么要他们外国人来指手画脚?这是干涉中国的内政!”“阿爸, 我是担心那些谣传对您不利吁!加之,您出来快两年了,您已老了,再也经不起误 会和打击了,我怕您又要遭灾祸呢!”刘虎紧紧握住他的手,“我是长子,我有义 务敬奉您和阿妈的晚年,办个居留证,您乐意住在纽约更好,愿意住在洛杉矶也行。” “谢谢。”他把儿子的手紧攥了一下,“我不想固定住在一个地方。我是中国公民, 持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我想回家就回家。既然美国给了我荣誉市民称号,我 想往来你处当没问题,无需绿卡。我很思念上海家中院内的腊梅、红梅、棕榈、翠 竹呢!”“房子还给我们没有?”“还了。八五年全部归还给我了,政府还拨款把 它装修一新了呢!我的根在那里,我很快就要回去了。那里也是你的根之所在,你 想它时就回去。”“阿爸!”刘虎拥抱着他,“我为您骄傲!您一点没老!”“我 才年方……”“老先生,”伊乔端进来一只托盘,里面盛着两份早餐。她把两块面 包、两只溏心蛋、一碗麦片粥,和一杯菠萝汁放到海粟面前,“你今天违反了纪律 哟!”伊乔用玩笑的口吻责备着他,“你是老人,可得下不为例啊!”海粟却没被 她的幽默逗乐,他所问非所答地,“刘狮他们呢?”“他们一早就去机场了。” “阿蟾乘坐的班机几时到?”“快了。”伊乔在他对面坐下来。海粟的食量一直很 好,她却不及他的一半,早餐她只需一碗麦片粥就行了。她喝了一口粥说:“慧君 在酒店订了三桌酒席,提前在今天晚上给你暖寿。余江月桂和她的助手周立玮先生 也来出席拜寿晚宴。她还请了你的新知旧朋,又订做了一只三层大蛋糕。”海粟正 用面包蘸着蛋黄往嘴里送,他的耳朵有些失聪,停住手,竖起耳听着。伊乔又重复 了一回。 “啊,难得慧君如此孝心。”他快活起来,“既可算是暖寿,也可算是饯行吧! 我也好利用这个机会,向侨胞们的热情照护和接待说几句感谢的话。 一年多没回去了,很想家的。我也好告诉大家,我就要回上海去了,还要到北 京看看。”伊乔领悟了他的意思,他要用事实击破那些谣言。她对他嫣然一笑。 “只是,还有个心愿没有了。”他喝了口麦片粥,“在美国举办一个像样的大 型展览,这将对我很重要。我一直非常慎重,没有轻易、随便去开这个展览。你知 道,我有意在西大区附近去年落成的汉默尔博物馆举办。汉默尔先生是我的老朋友, 他故世了,在他创始的这家博物馆举办我的个展,算是对好友的一份怀念之情。这 件事迟迟未办,一是博物馆的展览时间排到了一年后,另外,我一些重要的作品还 在上海家里。”“这里的筹备工作,慧君会催办的。你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他笑了。 海粟夫妇告别了洛杉矶的旧友新朋,在女儿的陪护下,三月廿四日晚六时抵达 了香港。二十六日在香港大学陆祐堂接受了港大校监、港督卫奕信颁授的荣誉文学 博士学位。同时获颁荣誉博士的杰出人士有邓莲如、杨铁梁、潘灵卓。港大并决定 在港大的冯平山博物馆附近兴建“刘海粟中国现代美术馆”,长期陈列刘海粟的作 品。他捐赠了他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八十幅,包括中国画六十幅、书法一幅、油画十 九幅,其中四十幅为伊乔借出。这个美术馆将是世界第一流的现代美术馆,拟于一 九九四年建成。海粟的家乡常州也建立了他的美术馆。在江泽民主席的关怀下,一 座现代化的“刘海粟美术馆”正在上海的虹桥开发区兴建。海粟从二十多分招标设 计图中挑中了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建筑师的作品。 这一晃他就在女儿处度过了两个生日。九七华诞,中国华润集团为他举办了盛 大的生日庆祝宴会;九八华诞,香港各界人士和来自国内外嘉宾、学生、亲朋好友 三百多人,聚集在湾仔君悦酒店,为他举行了“九秩晋八华诞寿筵。”海粟因偶感 风寒,入九龙法国医院静养,未能出席晚宴,由夫人代其出席,并答谢各界盛意。 中国中央电视台驻香港记者为了让出席盛筵宾朋亲睹他的风采,于前一天特地赶往 医院拍摄了他在病榻上接受各界祝贺的记录片,在席间放映。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 长张浚生赋诗祝寿: 已领风骚数十年,万千墨宝遍人间。 心如沧海昭月月,寿似蓬莱不老仙。 海粟在香港期间,举办过两次书画义展。一次为救济华东特大水灾,一次为香 港保良局筹款,用为社会福利。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初旬,他又实现了一个小小心愿,与老友、来港参加“红楼 梦文化艺术展”的中国著名《红楼梦》学专家冯其庸一起合作了一幅画。冯其庸赠 给了他一轴诗书长卷。 十一月廿八日,上海市文化局书记偕同“刘海粟美术馆”(筹)常务副馆长一 行到港拜会海粟;商定了海粟回沪交点作品日期。将在他百年华诞之日,举行开馆 大典。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