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伟大,是苦难造就的 去年,我去河南参加巾帼书画院和黄河碑林举办的国际书画友谊赛授奖活动, 曾戏对一位河南书法家的友好说:“我的墓志铭你只用写一句话‘这里埋着一个为 入地狱者立传的人’。”虽为戏言,却导自真心,为苦难的奋斗者立传,早就成为 我终生的选择。我和海翁的相识,其缘媒就是我的第一部苦难者传——《画魂—— 潘玉良传》。 十二年前,《画魂》刚一面世,就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在雪片似的读 者来信中,有封署名“刘海粟”的信。我心情异常激动,这是我在《画魂》中赞颂 的一个人物。在撰写《画魂》之先,我却未能采访他,凭藉的只是一些报刊资料和 几位毕业于上海美专的艺术家的访谈。没想到,我这本小书却深深打动了这位八十 七岁高龄的艺术大师,他竟流着泪水读了一遍又一遍。他热情地邀请我去南京参加 南京艺术学院建校七十周年和他从事艺术创作七十周年纪念庆典。我去晚了一天, 没赶上庆典大会,只赶上了他的作品展览会的开幕式。展出的一百多件展品,是他 不同时期的代表作。我喜欢上了他油画艳丽的色彩,他国画阔大的气派,以及游漫 其间的浪漫主义气韵和浓郁的民族艺术韵律。可他因为陪同江苏省委负责人和艺术 界名流观看画展,从一楼一口气上到三楼,脉搏遽然加速,被立即送回住地健康路 三十三号省委招待所,接受检查治疗。他在接受心电图观察时却记挂着我,向身边 人询及,问我在哪里?说他要见我。有人把我从南京美术展览馆接到他的住地,嘱 咐我:“只见见,不要跟他说话,他的心脏一分钟跳到一百五十多次,不能激动。” 我遵嘱一言不发。海翁却紧紧攥住我的手说:“你的《画魂》写得好呀!我还以为 你是我上海美专的校友呢!没想到你这么理解我,这么理解我的美专,理解我的事 业!……”他泪水横流,激动得泣不成声。南艺副院长他的老友谢海燕教授、伊乔 夫人,还有医生都吓慌了,俯身齐声劝道: “你不能说话,不能激动!”他却不管这些,继续说:“石楠同志,我有很多 话要跟你说……”谢院长又一次打断他:“刘院长,有话现在也不能说,等你好了, 我们再请石楠同志来,你再慢慢说,今天不行!”我使劲从他手里抽出手来,含着 泪,一句话没说,退了出去。谢院长亲自把我送上了火车。 一九八三年春天,我收到他身边工作人员的信,说海翁请我到南京会晤。 我应邀前往,我到宁时,他住在工人医院,背上患了一个囊肿。是南京军区一 位司令员驾车把我从他的住地送到医院去的。他侧卧在病榻上,见到我非常高兴, 握着我的手,一说就是一小时,把那位首长冷落一边,我为之很是不安,他却毫不 在意,只和我一人滔滔不绝。若不是伊乔夫人怕他累了,上来打断他,他还要继续 说下去的。以后,我们又会晤过多次,作过几次倾心长谈。他给我的《寒柳》和散 文集题过书名,还在我所获的《清明》文学奖奖品册页上题写了:“一卷画魂书在 手,玉良地下有知音。石楠为潘玉良立传,玉良之名始著人间,儿女异代知音,书 此赠之。”一九八三年六月,海老到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作品展览会,住在钓鱼台 国宾馆,寄给我两张开幕式请柬,我不能前往出席开幕式,在回覆中隐约透露了一 点有关《画魂——潘玉良传》的争议。他回信说:“石楠同志:读手书洒然如面谈 也。因事冗未覆,歉悚歉悚。潘玉良传之所以轰动一时,说明人们之觉悟愈高,对 封建主义之憎恶必然愈甚,绝不是任何人所易否定。一切都置之不理可也。专此奉 答,不尽凄凄。”在信尾空白处又写上“纸上人间烟火,笔底四海风云。”可当有 出版家建议我为他撰传时,我却又有些信心不足了。因为他是一位伟人,中国新美 术的一代宗师。他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国现代美术发展史,而且,他已有了两本传 了,若不能有所突破,我写又有何意义?更重要的是,海翁愿不愿意我来写?我写 信征求海翁意见,一面搜集资料。在搜寻资料的过程中,很多人给我泼冷水,劝我 放弃这个创作计划。说什么的都有。一位我崇敬的文坛前辈关切地对我说:“你在 《画魂》中歌颂了刘海粟,因而引起了画界的争议,吃了棍子,还不吸取教训?刘 海粟是个敏感人物,传说内部有指示,不予宣传,你干吗要去捅那个马蜂窝?这个 人物不好写的呀!”这些善意的冷水,却坚定了我的信心和勇气,我过去笔下的人 物,无不是被误解的奋进者,这不正是我为之痛苦要寻觅的写刘传的契机和角度吗? 这时,海翁在洛杉矶,他委托其义女慕慧君给我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说他得知我 有意为他写传,非常高兴,他和他全家都将全力支持我,并说他相信我能有新的突 破。并亲笔题赠了刚刚出版的《刘海粟书画集》和他在国外弘扬中华文化活动的剪 报资料,并告知我他回沪的日程,约我作竟日之谈。这也更加添了我的信心。可有 关海翁访台的多种谣传,伴着恶毒的攻击,不断传给我,还有人给我以软硬施的威 胁。我一个半平民作家,有什么可怕的?而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形势越来越好,作 家有充分的创作自由。我一笑置之。 海翁的家人陆续给我寄来了他的几近全部著作、谈艺录、年谱、传等,海翁无 不亲自题字签名。还有他们整理搜集的报刊资料复印件。我的许多朋友都向我伸出 了援助之手。福建人民出版社老社长鲁岩先生给我寄来了他们社出版的《海粟艺术 集评》、《海粟黄山谈艺录》、《海粟诗词选》,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江 曾培先生购来了《刘海粟艺术论文选》寄赠给我。 山东作家高梦龄为给我寻找一本山东出版的海翁著作,跑遍了济南的大小书店, 终于在一家书店的库房找到唯一的一本,他在信中说,如果买不到,就去图书室借, 他已打听到一个图书室有,将采取赔款方式只借不还,并将他自藏的有关书籍都送 给我了。 我阅读了一切能够找到的书刊资料,其中有沈祖安先生整理的刘海粟《存天阁 谈艺录》,柯文辉先生整理的刘海粟《齐鲁谈艺录》、《黄山谈艺录》,柯文辉先 生撰写的《艺术大师刘海粟传》,张欣等先生写的《刘海粟传》,袁志煌、陈祖恩 先生编著的《刘海粟年谱》,刘海粟《艺术论文集》、《世界美术史》、《西方美 术史》、《欧洲近代画家》、《印象派》、《欧洲艺术》、《米开朗基罗传》、《 梵高传》、《达尔文传》、《申报》、《辛报》、《中央日报》,以及中国历代画 史、画论,各种美术画刊,数千万字。不是读一遍两遍,有的读了八遍十遍,海老 的百年人生像沧海一样浩瀚。他十七岁创办上海美专,获得“艺术叛徒”称号。为 捍卫新兴美术,与杀人如割韭的军阀孙传芳论战。为了中国的文艺复兴,一生经历 了数不清的风雨和苦难连着的苦难。他三十岁就被法国艺术评论家称作中国文艺复 兴的大师,创造了无以数什的艺术珍品,享誉世界。可艺术家超前的意识总是难以 为平庸者接受,误会像影子一般不肯离开他,他成了现代中国画坛备受争议的人物。 一个人,不管他是伟人还是普通人,不被理解,总是痛苦的。可海翁从没因误 会而气馁、而沉沦,地狱之火把他冶炼得更坚强。他不只一次地对我说过,何谓丈 夫?何为坚强?在别人活不下去的环境中活着,又不丧失人生信念和高尚气节,能 忍人所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 苦难,造就了他的伟大,也造就了他的辉煌。三年中,我们共唱着一支和苦难 搏斗的人生之歌。 是书能得以完成,得助于一切支持我、帮助我的师友们,伊乔夫人、刘蟾小姐 不断地把整理出来的珍贵资料寄给我,慕慧君小姐在到山东参加国际旅游节之前, 从美国打电话来约见我,为我提供了海翁近年到世界各地弘扬中华文化活动的宝贵 资料。 我向所有支持我、帮助我、关怀我、为我提供研究资料的师友们表示崇高的敬 意和谢忱。特别要向为海翁整理书稿,先我研究他的诸位师友致以诚挚的感谢,正 是你们劳动成果的营养,开扩了我对海翁百年人生的视野,我特别感激你们。 我很感激台湾出版家魏成光先生,他慧眼独具,捷足先登,首先将是书介绍给 台、港读者,我十分钦佩魏先生的胆识卓见和大家气派,在这里,向他致以衷心的 谢忱。 我特别感激我的忘年师友,亦是海翁的忘年之交、著名的红楼梦专家冯其庸先 生。是他将是稿推荐给了魏先生,又亲为审稿,为是书增添了光彩。 我怀着崇敬之心,诚挚地向冯老致以深深的谢意。 在这里,我还要再次重申我的艺术观。我写的是纯文学的传记,我把它称作传 记小说,它不同于史传。我追求的是史实与艺术的统一,重在人物的神似,不求一 言一行的形同。是书传主所有人生经历都是真实的,但我希望读者诸君不要把它当 作史传来苛求。 这本书能写成,更得助于海翁。他同苦难不懈搏斗的人生始终给了我震颤心灵 的激励。我不想多说,只想用书中一句话来结束这篇后记:“任何不朽都是以生命 为代价的哟!” 一九九四年四月八日于安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