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为光绪选后 转眼光绪已十六岁,按古制是成年男子了,这时就可以堂堂正正以皇帝名义主 持大清国的军国大政。 慈禧只觉日子难过, 然而她仍有办法。皇帝亲政, 她训政,这样还可以熬几年, 大权仍在握,只是与垂帘名称不同而已。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又是两年过去了,光绪年满十八,该举行大婚了。 尽管选后的日子一拖再拖,这一天还是要来到的。 秋末冬初时,大局将定。 未来的皇后究竟出于谁家?直到九月还看不出来,因为一选再选,到这时候还 有三十名秀女。大家都说太后体贴未来的亲家,因为一旦女儿被选为皇后,以后父 女相见, 就要行君臣之礼, 再也没法叙天伦之乐了。 九月二十四那天复选,地点是在西苑新修的、带些洋式味道的仪鸾殿,时间是 子未丑初。因为每次选看都在上午,慈禧这回想灯下看美人,所以定在深夜。 深宵看起,五鼓方罢,奉懿旨留下十五名。由于有此灯看美人一举,大家都相 信慈禧立后,重在颜色;这么一来,慈禧亲弟弟都统桂祥家的二小姐恐怕难中选, 慈禧的这位内侄女,姿色平庸,仪态也未见得华贵。若不是慈禧的贵戚,只怕第一 次选看就该“撂牌子”。 又过了三天,举行最后一次复选。十五名只留下八个。这八名秀女之中,除慈 禧内侄女,还有两双姐妹花。一双是德家姐妹,一双是长叙的两个女儿,跟文廷式 读过书,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八名秀女分住各处。桂祥的女儿,自然住慈禧宫中。 其次是凤秀的女儿,住在寿康宫她的大姐那里。 她的大姐便是同治的慧妃。当年两宫太后为同治立后,两人意见不一。慈禧属 意的是凤秀长女,谁料同治竟顺从慈安意旨,选中崇绮的女儿,以后同治病逝,皇 后殉节,慈安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凤秀的长女先被封为慧妃;光绪即位,以两 宫太后之命,封为穆宗敦宜皇贵妃,移居寿康宫,这座宫殿是不折不扣的养老院, 而敦宜皇贵妃却不过三十出头。 姊妹相见,敦宜皇贵妃又欢喜又感伤。想起自己长日凄凉、通宵不寝的岁月, 泪如雨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饮泣,选秀女,又是为光绪立后,是何等喜事! 宫门下钥,敦宜皇贵妃才派人将她妹妹唤到卧室中来,亲自关上房门,转脸相 视,未曾开口,两行热泪已滚滚而下。 见此光景,做妹子的心里发慌;敦宜皇贵妃进宫之时,她还在襁裕褓之中,这 位大姐根本没见过,陌生异常。 敦宜皇贵妃知道吓着了她,便强忍眼泪,拉着她的手问:“你还记得我的样子 不能?”“记不起了。”“当然记不起了。”敦宜皇贵妃说,“那时你还没有满周 年。唉!一晃十六年了。”“大姊!”凤秀的小女儿怯怯地问:“日子过得好吗?” 一句话又问中敦宜皇贵妃伤心的地方,低声说道: “阿玛怎么这么糊涂?坑了我一个不够,为什么又把你送了进来?”“阿玛说 ,不能不报,不报会受处分, 所以报了。”“哼!这也是阿玛自己说的。果然不打算 巴结,又有什么不能规避的?”敦宜皇贵妃问道:“你自己是怎么个打算的?” “我……”做妹子的迟疑着,无从置答,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我怕!”“难怪 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人过这种日子有不怕的。”敦宜皇贵妃指着堆了一床的零 零碎碎的绸缎针线说:“做不完的活儿!一针一针,像刺在心上一样!”“这,这 是给谁做的呀?”“孝敬老佛爷。”敦宜皇贵妃说,“也不是我一个,哪处都一样。” 凤秀的小女儿大惑不解, 每一位妃嫔都以女红孝敬慈禧,日日如是,该有多少?老 佛爷穿得了吗? “哼!还不爱穿呢!”敦宜皇贵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这样儿,日子怎么打 发?小妹,你千万不能葬送在这儿。”小妹悚然心惊!惊怕的是她大姊容颜惨淡的 神态,却不能体会到长年寂寞,长夜漫漫,春雨如泪, 秋虫啮心的那万般凄凉的滋 味,因而就不大明白她大姊为何有如此严重的语气。 一会儿,敦宜皇贵妃轻轻唤道:“小妹,你上床来,我有话跟你说。”小妹答 应一声,蹑手蹑脚爬上床去,头一着枕,不由得惊呼:“你哭了!”敦宜皇贵妃将 一方绸巾掩盖哭湿的枕头,自语似地说:“我都忘掉了。”忘掉枕头是湿的,可见 这是常有之事!小妹这才体会到宫中日子可怕,她打个哆嗦,结结巴巴说: “但愿选不上才好。”“小妹,我想好了。明儿我托大格格说说情。”大格格 是慈禧最宠爱的荣寿公主,留在宫中的八个秀女,除慈禧侄女外, 都归荣寿公主考 查言语行止, 能从她那里疏通,倒是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办法虽想了,姐妹俩仍是一夜辗转反侧。 立后的日子选在十月初五,时辰定在天还未亮的寅时,是承慈禧意旨的吉日良 辰。 立后的地点是体和殿。这里灯烛通明, 炉火熊熊, 一切陈设除御座仍披黄缎外, 其他都换成大红,越发显得喜气洋洋。 入选的又经过一番淘汰,出现在体和殿,只剩下五人了。慈禧的内侄女外,就 是德馨和长叙的两双姐妹花,其余的包括敦宜皇贵妃的小妹在内,都赏大缎四匹, 衣料一件,被“撂”了下去。 这时,殿内七八架自鸣钟, 同时发声, 打过四下。 只听得太监轻轻传呼, 慈禧太后驾到。她没有坐暖轿, 因为储秀宫到体和殿, 只有一箭之路。 两宫——皇太后、皇帝出临行列极长,最前面是轻声喝道的太监,后面隔个十 来步是慈禧,随侍在侧,斜着身子走路,一会儿看地上,一会儿望前面,照护唯诺 的是李莲英,只听他嘴里不断在招呼:“老佛爷可走好!宁愿慢一点儿!”除这两 太监的语声以外,就只听见脚步声了。紧随在慈禧身后左边是皇帝。然后是荣寿公 主、福锟夫人、荣禄夫人,这一公主二命妇,在慈禧面前很得宠,为太监概括称 “三星照”,“福、禄、荣”三字口采极好,慈禧耳闻后也让太监们叫去,不加理 会。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福晋命妇——当年同治立后,诸王福晋,只要是“全福太 太”无不参与盛典,而这一次慈禧并未传召,亦没有人请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 ,倘若宣召,第一个便应是皇帝的生母醇王福晋,而这正是慈禧忌讳的。尤其是归政 之期渐近的这两三年,慈禧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示:皇帝是一母之子,而帝母自然是 太后。在立后的今天,为了让“儿媳妇”切切实实体会到:只有一个“婆婆”,没 有两个“婆婆”!更不能有醇王福晋在场,但如果宣召他人,独独不宣醇王福晋, 未免大伤感情,所以一概不召。 这以后只有宫女太监了。先朝妃嫔,照规制不能在场,不独是这样的场合,在 任何地方,先朝妃嫔亦不能与皇帝正式见面,除非双方都过了五十岁。至于宫女、 太监照例跟从,每人手中都捧着东西——皇太后、皇帝不管到何处,只要一离开宫 殿,便有许多必携之物,从茶具、食盒、衣包、药品到盥洗之具,应有尽有。最后 是一乘软轿。而这天却与平日不同,多了一长二方,三个装潢得极其华美的锦盒, 而且捧着这三个锦盒的太监在随从行列的最前面。 体和殿已经安设了宝座, 宝座前面摆了一张长桌, 慈禧在桌后坐定,环顾了四 周,便说:“把东西摆出来吧!”“喳!”李莲英向那三个捧锦盒的太监一招手, 三人一起弯腰走到长桌前面。李莲英揭开锦盒,将一柄金镶玉如意供在正中,两旁 放两对荷包,一色红缎裁制,绣的是交颈鸳鸯,鲜艳异常。 这三件东西一摆出来,便有人纳闷了。向来选后所用“信物”是一如意,一荷 包,候选秀女被授以如意,便是统摄六宫的皇后;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贵妃或贵妃。 如今,出了新样,荷包竟有两对之多。 慈禧又说道:“福锟!入选的,带上来吧!”福锟领旨退到殿外,向西偏小屋 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将最后选留的五名秀女,传召上殿。五名秀女,早就等在那里 了,每人由两个内务府的嬷嬷照料。嬷嬷们十分殷勤,一直替她们撂鬓正发,补脂 添粉,口中不断小声叮嘱:“沉住气!别怕!别忘了,不叫起来,就得跪在那儿!” 这时听见一声得宣, 个个起劲。 自己所照料的秀女, 能不能当皇后,就在这么一“露”,所以没有人敢丝毫怠 忽,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恐怕有一处不周到,或者衣服绉了,花儿歪了,为皇帝 挑了毛病,不能中选,误了人家的终身,自己遗憾半生。 “别蘑菇了!”内务府的司官连声催促:“老佛爷跟皇上等着呐!走,快走!” 谁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慈禧内侄女叶赫那拉氏领头;其次是德馨家两姐妹;最后 是长叙家两姐妹,姐姐十五岁,妹妹才十三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娇憨之中, 未脱稚气。 五人由福锟领着进殿,一字儿排定行礼。演礼不知多少回了,自然不会差错。 跪拜完毕,听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吧!”等站起来一看,福锟恍然大悟:五个 人都可以入选。皇后自然是领头的叶赫那拉氏;两双姐妹,必是两妃两嫔,而且看 起来是长叙家的封嫔,因为最小的十三岁,还在待年,封妃尚早。 “皇上!”慈禧喊。 侍立在御案旁的皇帝,赶紧旋过半个身子,朝上肃然应声:“儿在。”“谁可 以当皇后,你自己放开眼光来挑。合意了,就拿如意给她。”“这是大事。”光绪 脸上毫无表情:“当然请皇额娘作主,儿臣不敢擅专。”“不!要你自己选的好!” “还是请皇额娘替儿子选。”“我知道你的孝心。你自己选,你选的一定合我的意。” 说着,慈禧去拿如意,光绪便跪了下来。如意太重,李莲英伸手帮忙,才能捧起来, 光绪跪着接受,李莲英帮忙搀扶,站起了身。 这柄如意交给谁,实在是很明白的事。因此,红烛烨烨,众目睽睽,虽静得几 乎连一根针掉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却大都只是看热闹的心情,因而并不觉得紧张。 所有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在光绪身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脚步毫无踟 蹰的样子,而且目未旁鹜,见得胸有成竹,因为在这天之前的几次复选中,他就已 选好了。 然而,从他身后及两侧望去,却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谁。可以断定的是,决不是 最后两个,因为方向不对。他从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来越明显了,如慈禧所 期望的,大家所预料的,如意将落在居首的叶赫那拉氏手中。 突然之间,见光绪的手一伸,虽无声息,却如晴天霹雳震得每一个人的心都悬 了起来——那柄如意是递向第二个,德馨家的长女。 “皇帝!”在静得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时刻,慈禧这突如其来的一声, 真像一声焦雷,将好些颗心原已提到了嗓子眼的人,震得一哆嗦。光绪也是一惊, 差点将玉如意摔落。 而真正受惊,却是在回过脸以后;他此时所见的慈禧,脸色发青,双唇紧闭; 鼻梁后面突然抽筋,右眼下那块肌肉不住往上牵动,以致右眼半张半闭,衬得瞪得 特别大的那只左眼,更加恐怖。 虽然如此,仍可看出,慈禧在向光绪呶嘴,是呶向左边。于是光绪如斗败了的 公鸡似的,垂下了头,看也不看,侧着身子将如意递给了叶赫那拉氏。 这实在很委屈,也很没面子。换个娇生惯养,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兴许当时就 会哭了出来。然而叶赫那拉氏却能沉得住气,笑容自然勉强。她仪节不错,先撩一 撩旗袍下摆,跪了下去,方始双手高举,接受如意,同时说道:“奴才叶赫那拉氏 谢恩。”光绪没有答话,也没有说“伊里”——满洲话“站起来”之意,只管走回 原位,脸冷得像一块坚冰一般。 慈禧右眼下抽搐得更厉害了。她心里很乱,说不出是愤、是恨、是忧、是惧, 是抑郁还是扫兴。皇上的意向已明,将来“三千宠爱在一身”,自然是自己的侄女 儿坐镇后宫,只是还存在个心腹之患。咸丰当年对自己的态度,就是前车之鉴。转 念至此,她毫不犹豫地喊:“大格格!”“在!”荣寿公主从御座后面闪出来,静 候吩咐。 “拿这一对荷包,给长叙家的姐妹。”说完,她检视排列在面前的五支绿头签, 取出其中第二、第三两支,厌恶地往桌角一丢。这就是“撂牌子”,江西巡抚的两 位小姐落选了。 “恭喜!”荣寿公主将一双荷包,分别送到长叙的两个女儿手中。 两人也是跪着接受。年长的老实,忘了该说话;反倒是年幼的说道:“给皇太 后、皇上谢恩!”站起来又请个安:“也谢谢大公主。”说完,甜甜地一笑。 荣寿公主心情沉重,笑不出来,轻轻答一句: “谢我干什么?”随即转身走回原处。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个人,满殿皆是。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万分尴尬而又不 能形诸于色似的,大好一场喜事,闹得无精打采,人人都在心里叹气。 “回宫吧!”慈禧说了一句,什么也没看,站起身来,仰着脸往前走。 “老佛爷只怕累了。”李莲英跟在后面说,“坐软轿吧!”慈禧坐上软轿,照 例由光绪扶轿扛,随侍而行。 照旗人的规矩,立后之日,皇帝要向太后献如意表贺喜。由于有此一场绝大意 外,乾清宫的总监在慈禧回储秀宫前,就预备了一柄金镶珊瑚如意,由间道先赶到 宫前等候。 慈禧下轿回寝殿更衣。李莲英提醒她:“老佛爷请出殿吧!万岁爷等好一会儿 了。”“他还在这儿干什么?”慈禧冷冷地说道:“翅膀长硬了,还不是自己飞得 远远儿的?”李莲英不敢接话,只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外头都在听喜信儿呢!” 这句话提醒了慈禧:宣旨太迟,会引出众多猜测,化为流言,令人不快。 于是她由寝殿出来,居中坐定。光绪满面含笑地踏了上来,先请安,后磕头, 装出欢愉的声音说: “儿臣叩谢皇额娘成全。这柄如意,请额娘赏收。”“难为你的孝心!”慈禧 声音冷淡。 于是光绪又陪笑说道:“请皇额娘赏儿臣一天假, 撤了书房,让儿臣好侍奉皇 额娘乐一天。”“好吧!”慈禧现出一副懒于问事的懈怠神色: “我也放自己一天假。立后宣旨,你自己说给军机处好了。”“是!”光绪应 了一声,站起来,仍立在慈禧身边,显得依依孺慕的。 “你就去吧!”慈禧这样再一吩咐,声音里似乎有了暖气,光绪才觉心头压力 轻了些。答应一声,退出储秀宫,来到养心殿召见军机大臣告知立后之事。 养心殿内,金镶玉嵌、琳琅满目的如意摆满了御案。这些都是王公大臣们孝敬 的贺礼。光绪看在眼里,心中默念:“诸卿都以为如意,在朕却不如意。”他心中 不快,宣布立后之事后,将长叙大女封为瑾嫔,十三岁的小女封为珍嫔,便匆匆退 朝。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