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虽已是早春三月的天气,可是这里却和冬天一样。北风凛冽,寒气刺骨,天还 黑着。白刚迷迷糊糊地跟着队伍在大渠的堤埝上往前走。这里没有正式的道路,堤 埝的顶部就是道路。堤顶只能走双轮小推车,新修的时候还是平平整整,但由于雨 水的冲刷,大渠放满水时的浸泡,车走得多了,许多地方便坑坑洼洼,一道沟一道 岗的。不少地方路肩已经没有了,成了中间高的鱼脊斜坡,又加夜里下了点小雨, 这样一滑一滑的便很难走了。长长的队伍,几路行进,走在这狭窄泥泞的道路上, 前边走得快,后边紧跟也经常掉队,队长们便一个劲儿地催促:“跟上,走快点, 不许掉队。”天黑看不清路,走得又急急忙忙,所以不时有人滑到大渠里去。等别 人从渠里把人拉上来,已成落汤鸡了。寒风一吹,便冻得浑身哆嗦。就这样摸索着 走了十来里路才到达工地。 到了工地,一个老头正在烧开水。烧的是潮湿的稻草,光冒烟不起火,看来他 很着急,所以趴在地上一边用木棍拨火,一边用嘴吹火。他穿着一个黑色灯芯绒的 半截棉大衣,戴着一个棉帽子,两个帽耳朵捂得紧紧的,只露着一个满脸胡须的脸。 穿得那么臃肿,撅着个屁股躬着腰,匍匐在地上成了一个半圆形,天色朦胧中好像 一个大刺猬趴在那里。看来他已烧了很长时间了,队伍刚到水就开了。他坐了起来 咳嗽了好一阵,才慢慢地手拄着地试着要站立起来,起了几起,终于艰难地站了起 来,一瘸一拐地从旁边又抱了一点稻草,用棍子塞到灶坑里,好让开水不至于凉得 太快。这才如释重负似地向人们宣告说:“水,水……”又咳嗽了一阵才说出了这 么简单的一句话:“水开了。” 白刚看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可能有70多岁了,便和吕南小声说:“这么大年纪, 还让他上地里劳动?”吕南说:“他岁数不大,才50多岁,是在原机关斗争摔断了 腿,来后又得了脑中风,行动不便,领导照顾他让他烧烧水。”白刚有点惊奇: “一个病人,这样还算照顾?”吕南说:“这活儿比地里活轻多了。”看白刚对他 同情便提醒他注意:“他叫贾龙,这家伙反动着呢!净怪话,你可别理他。咱们在 这儿暖和一会儿吧!一会儿饭车就来了,喝水也方便。” 他俩刚坐下,有一个人也挤着坐在他们旁边。白刚一看是史自昭,这种环境中 遇到老同学、老朋友,真是又惊又喜,刚要招呼说话,见史自昭一劲儿向他挤眼睛, 一只手还在胸前微微摆动,意思是不让他开口。白刚猛然想起了昨天花班长谈过这 地方不允许以各种关系套近乎,怕拉拢成小集团,便明白这种关系是不应该让别人 知道的,这里不宜交谈。 许多人也都就地坐下来等待吃饭。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没有房屋,没有村 庄,也没有一棵树。周围都是新开垦的稻田,已经开始放大水洗碱了。除了田间道 上有一片干地外,全是茫茫大水。即便没有风,大水围困着,也是从心里往外冷。 可是这里没有没风的时候。人们戏谑地说:这里一年只有两场风,一场风刮半年。 早春天气尤其是刮风的季节,呼啸的北风,在这无遮无拦的荒野里,尽情地肆虐, 真是无孔不入,从棉袄扣子的间隙里,直捅到你的心窝。从裤腿里钻进的风,一下 子便使你的下半身冰凉。在路上由于急忙赶路,还不显得特别冷,往地头上一坐, 便打了个透心凉,浑身哆嗦起来。人们便仨一堆五个一伙地挤在一起取暖。 白刚觉得奇怪,到地里又不干活,让人们起这么早到地里挨冻干什么?队伍来 了,饭车也跟着来了,这是何苦呢?让人们在家里吃顿热饭再来多好?想着想着便 念叨起来:“在家吃了饭再来也走到这儿了,大冷的天,非到地里吃饭干啥?……” 坐在旁边的吕南没等他说完便用手捅他,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话。白刚看了 吕南一眼,满不以为然,觉得他太胆小怕事了,说说这个怕什么? “谁的嘴?你站出来说!”虽然风很大,没想到这话还是让队长听见了。只是 因为有风,没听清是谁说的。这时便站了起来,看着大家。见没有人回答,便又说 了一句:“刚才谁说话呢,站出来!” 白刚要起来,吕南和史自昭把他拉住了,意思是不理他,发一阵火也就过去了。 白刚虽然坐下了,但心里很不服气,觉得这算什么问题?值得这么大惊小怪。队长 还是不依不饶:“怎么没人站出来?害怕了?有胆子说没胆子承认?你们不是主张 好汉子做事好汉子当吗?站出来呀!……” 白刚受不了这种冷嘲热讽,还是站起来了:“是我说的。”他觉得自己没做错 什么事,怕什么。队长看了看不认识他:“好哇!终于有人站出来了。什么时候来 的?”白刚说:“前天。”队长说:“是右派吧?” 白刚没有回答。因为没法回答,这里讲不清楚。队长见他不回答知道是默认了, 便斥责开了:“好啊!胆子不小啊,刚来就不老实,你也不打听打听,哪一个到这 里还敢捣乱?”白刚不服气:“我没捣乱,那也不是什么坏话。” 队长见他当着这么多人顶撞他,这下可火了:“不是捣乱是什么?你就是煽风 点火,是放毒,是右派的本性不改。右派就是到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你说 那话不就是煽动不满吗?告诉你们,你们都吃了嘴的亏,到这里要管住你们这张嘴。 胆敢捣乱的,绝没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