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这就是家乡吗?他不由得想起鲁迅对于故乡的描写:“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 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 遍尝了人间的酸甜苦辣,白刚终于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家。 家,是多么温馨令人留恋令人神往的地方啊!尤其是多年离家在外又饱受磨难 而没有一个归宿的时候,回到家里,该有多么幸福!而他却不,他是怀着困惑、羞 愧、惴惴不安的心情,被逼迫、被押送才回到这个家的。 二十多年没回家了,家乡是不是变得不认识了?进村一看,各家的房屋依旧, 只是更加破烂。以前还有几家不坏的砖房,因年久失修,外墙砖被盐碱侵蚀,底层 都已经粉了。外出檐的房子,房檐高低不平,成了波浪形,不是椽子朽了,就是房 架变了形。有些土坯房,墙上、房顶上还长满了荒草。没想到解放二十多年了,竟 没有一所像样的新房。人们还是这么穷。 这就是家乡吗?他不由得想起鲁迅对于故乡的描写:“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 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 1958年白刚因为打成“极右”又不认账,被从严处理送到劳动教养所劳改,每 天除了没完没了的繁重劳动,回到所里便囚禁在铁丝网的院子里,没有任何自由。 自由?他已不再奢求。十四五岁的时候,“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对裴多菲的诗句就背得滚瓜烂熟。后冒死参加了革命,为的就是自 由,现在却一点自由也没有了。 有的只是政治运动被批斗,劳改营里度时光,自由对他来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 即的奢侈品。而且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自由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这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每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和邻 居发生冲突。而这个邻居又是你没法选择的,他也许是个肺病、肝癌患者,也许是 个不断寻隙闹事的捣蛋鬼,也许是个专吃窝边草的小偷。也许……你如果不甘于作 亡命徒,不管遇见什么人,遇事你就得让他几分,尽可能和他搞好关系,不然就会 永不安宁,只有随时准备打架了。 打架吵嘴是这里的家常便饭。除了去地里劳动之外,回到宿舍里,就是在自己 这四十公分宽的“国境”里生活,稍有不慎就会越界。关系好的邻居这种越界当然 不算问题,关系不好越过边界便可能引起“战争”。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该有多压 抑啊!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精神的孤独。不仅成年累月见不到妻子儿女,见不到亲 戚朋友,而且整天没有一个可以谈谈知心话的人。他们是人,是在苦难中的人,有 多少痛楚、苦恼要对人说一说啊! 在这里人成了吃饭排泄的机器,成了干活的工具。而且连干活的机器也不如, 机器只要干活就行了,就没事了,就完成任务了,他们却还有额外的负担,那就是 应付和适应动辄得咎的生存环境,防范和搞好容易引发纠纷的人际关系。这种环境 的熬煎,已使他们没有了名利、升迁、荣誉等等愿望,只求得有一份清静有一块静 土。可以容纳他那疲劳无奈的身躯,可以“自由”地躺在那里舒展地喘口气。 正是因为在这种透不过气来的环境中生活,所以家这个温馨的字眼儿,就常常 悄悄地闯入脑海,在那里闪闪发光。好赖是个家啊!农村苦累不怕,那里有亲人。 苦,这里不是更苦吗?再苦再累,那里终究有亲人可以谈谈话,可以和人随便聊聊 天,不至于翻个身也会引起一顿拳脚吧! 在劳改队每次出工,看见邻近村农民去地里干活,男男女女,一路上说说笑笑, 打打闹闹,虽然他们穿得破破烂烂,连大姑娘也衣不蔽体,但是他们喜气洋洋,身 上充满了朝气。他看了以后十分羡慕,每当这时,他就想起了家。晚上收工回来, 望见村里家家土房顶升起的袅袅炊烟,他就仿佛是跨进了自家的房门,再苦再穷, 也是守着自己的锅台,想吃点什么就可以做点什么,不会像这里,长年累月早早晚 晚都是一成不变的老咸菜。那时他就想将来只要解除了教养,就是领导所说的从牛 鬼蛇神的队伍里回到了人间,我就马上回家。 白刚万万想不到在这个鬼地方竟然一呆就是十几年。 起初许多人都有白刚这种想法,只要一解除教养马上回家。看到一批批解教以 后,人们才知道,你认为回到了人民队伍?摘帽了你还是摘帽右派呀!还是不能和 右派脱离关系,你必须留场就业不许回家,继续改造。 后来回家问题虽然有些松动,不少人倒不想回家了。因为听说在公社生产队干 活,一天只能收入两三毛钱,不少生产队一个壮劳力一天分红还是“一大一小” (指硬币一角一分),劳改回去的农活干不好还分不了一毛钱。收入这么少还要自 己忙活三顿饭,想到这些,思想又矛盾起来了。 白刚没有想到,自己解决不了的矛盾,迅猛发展的客观形势为他解决了。1969 年4 月,中国共产党举行第九次代表大会,把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始终存在着阶 级和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作为党的“基 本路线”,而且夸大了帝国主义发动世界大战的危险性,强调要准备打仗,提出用 打仗落实一切。 林彪发出了“一号令”,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按说要准备打仗,主要是大 中城市的人要疏散,已经处于穷乡僻壤,而且又在劳改单位严厉看管之下的右派们, “一号令”和他们不会有多大关系吧?不!早已被遗忘受到最严厉惩处的右派和社 会渣滓们,又忽然被最高层领导重视起来。林彪指示,怎么能让这些坏人吃商品粮, 给国家造成很大负担,把他们遣送到农村去,交群众专政,就地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