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经过几天的摸底,这村别的问题没有,只有卖羊肉是普遍性的历史性的。祖祖 辈辈卖羊肉,家家户户卖羊肉,以前只有孙绍安没卖过最近也卖了。可是这村一直 穷得丁当响,好过的没几家,要把这问题硬拉到走资本主义道路上来,实在说不过 去。要找出典型批斗就更是个难事。工作组的几个人心里都清清楚楚,可是人们心 照不宣,谁也不敢说出来。他们虽然出身、经历、文化程度各不相同,但面对现实 他们认识却基本一致。 吴玉萍不用说,挨斗了半辈子,都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在这种人为的阶 级斗争中,她哪能忍心给别人随便戴上资本主义帽子?组长老郝是党员,出身也好, 但家在农村老婆还是农民,对农民生活的艰难他能不清楚吗?要在这些老实的农民 身上找典型批斗,让人怎么下手? 那两个农村小青年,虽然政治积极性很高,一听说是毛主席指示,恨不得马上 就去找典型批斗,尤其是那个成强,一想起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绝不会手下留 情。可是他们毕竟是农民,面前这种现实,这些农民就是他们的叔叔伯伯,兄弟姐 妹,他们的家里也这么生活着,虽不一定卖羊肉,可是谁家没偷偷到集上卖粮食或 是买粮食,他们的妈妈奶奶就没有到集上去卖过鸡蛋?怎么好给这村这么多的人定 走资本主义道路呢?成强讨论文件时可以从炕上跳起来,说孙绍安给他们羊肉吃是 心里有鬼,真到定性批斗上,他也难开口难下手了。 可是他们干的就是这种活,不开口不下手能行吗?还是老郝有主意,讨论到最 后他终于说出了这村群众觉悟太低,主要问题是要好好上两条路线斗争这堂课,把 卖羊肉这股资本主义歪风狠刹下去。一听这个吴玉萍这心里算是轻松了。那两个青 年也拥护组长这英明决策,接着又简单议了几条措施。可是他们一致同意并不算完, 还得向上级汇报啊!最后组长意味深长地对吴玉萍说:“写材料这可是你的拿手好 戏了,县里有名的大写家,你就给上面写个汇报吧!” 吴玉萍苦笑了笑,她也知道自己责无旁贷。都知道她是笔杆子,写这样的小汇 报,还不是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吗?所以她没说什么应承下来了。老郝安排 完这阶段工作也就松心了,说到底就是个开展教育将来再展开大批判,这一段就没 什么紧任务了。他的家就在附近,部署完工作就骑车子回家了,剩下的任务不用说 都是吴玉萍的事了。 最大的任务是写汇报,人们都知道,做得再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还不如写得 好。刚一接受这任务时,吴玉萍没有拿这当回事,可是坐下来一写她可就发愁了。 本来他们了解的情况是符合实际的,他们研究的意见也正确合情合理。可是如实写 不上纲上线能交差吗?他们这个组马上就得挨批,甚至成为全县一个右倾的典型, 不仅自己受不了也害了全组的人。上纲上线说这村资本主义泛滥干部不觉悟,两条 路线的斗争十分尖锐,这倒是符合上级意图,可是那样就得大批大斗,不是害了干 部群众吗?这真使她为难了,左思右想不好下笔。她琢磨的结果是先拖它几天再说, 反正也没规定期限,又何必那么积极呢? 多次下乡的经验告诉她,工作组实际是个三不管地带。抽到工作组,原机关就 不再管你。县委统一领导,那么多队分散到各村,交通不便电话没有,离县城少则 三五十里多则百八十里,县里怎么管得过来?说是委托公社代管,实际公社没人过 问。下来的都是县里各部门的干部,每个组还都有个不小的头头,公社干部哪能管 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又何必多管呢?只要不犯大错,年底从公社转到县 里的鉴定书都会写上工作积极,能完成工作任务等等,大家都能交差。 这次情况不同了,阶级斗争喊得震天响,不能不使她担着一份心。不过她想情 况还会大同小异,这么多工作组,县里怎么会照顾得过来?汇报不好写就先不写了, 先到户里转转去,也许会摸到什么新情况。她是记者出身,以前也多是上农村采访, 有事没事她倒愿意和群众闲聊。现在更有一种新的需要,就是只有和群众在一起时, 才能消除自己的孤寂和苦恼,忘却许多忧愁。她首先想到了卖羊肉被人抢了的孙绍 安,便信步向他家走去。 栅栏门关着,她在门外头喊了两声:“有人吗?”起初没有人答应,过了一会 儿,孙绍安媳妇才匆匆跑出来,见是吴玉萍连忙道歉:“唉哟!我当是谁呢,是吴 同志啊!快进来坐吧!”话说得很热情,可是吴玉萍从她的表情上却察觉似乎有些 惊慌。吴玉萍说了声没啥事,到你家来看看,说着便随她进了屋。 屋里黑咕隆咚的看不清东西,原来是窗户外面挡上了秫秸帘子。这帘子本是挡 雨雪用的,大晴天为啥放下了帘子呢?往里一走模模糊糊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人,分 不清是男是女,吴玉萍以为是他家老人病了,仔细一看却是孙绍安。炕头上还放着 一碗水和药瓶,看来刚才他媳妇正在侍候他吃药,听见有人喊,才匆匆忙忙出去的。 孙绍安见是吴玉萍来了,有些紧张便挣扎着要起来,可身上只穿着件破秋衣, 又感到有些不便。吴玉萍忙说:“躺着吧!别起来,天太冷别冻着。怎么病啦?” 怕他们有啥怀疑,又赶紧补了一句,“我没事儿,来串个门。”孙绍安媳妇连忙去 把窗户帘子卷起来,又进屋给吴玉萍倒水,一边倒水一边解释说:“也不知得的啥 病,光喊冷,我就把帘子放下了。”屋里一亮堂,就看见屋里乱糟糟的,和上次吃 饭时大不相同了。孙绍安媳妇看见吴玉萍站在地下四处观望,连忙用手巾掸了掸一 个小马扎子,放在地下说:“吴同志!你就坐这儿吧!炕上又脏又乱,没法让你坐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