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 但是一家终究可以团聚在一起了,不必四分五散,不必两地悬念,不必秋后搬 来春天又搬走。就算是一只破船吧!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他们的要求并 不高,不仅不敢和一般干部的家庭相比,连副业工的待遇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奢望。 副业工住机关的好房子是天经地义,你们一家有个劳改犯,能在机关大院里给你一 间小房子就是莫大的恩赐了,说不让住随时可以把你清出去,你还妄想住好房? 对白刚一家来说,他们也特别知趣,心里并没有不平之气。有这么一个稳定的 安静的没人打搅的小窝,他可以“自由”地活动,再也不用天天到生产队去报到去 受监督劳动了,这已经是最大的解放,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吴玉萍精神的创伤身体的虚弱虽没有恢复,但每天上班不出院,上着班也不耽 误照顾孩子和做饭。只是白刚在这个院打家具卖影响不好,人多眼杂,人们又受阶 级斗争为纲的多年熏陶,学会了一套无限上纲的本领,只要有一个人看你不顺眼, 向上一反映,你就受不了。所以白刚便决定避开人们的眼睛,到外地去找活干。 白刚想起了以前卖箱子被骗的那个大农场,那里缺木匠,他便到那里去闯荡。 一个摘帽右派要想到一百多里以外的地方去闯荡谈何容易?为了出事也有个做伴的, 遇到人欺侮也有个壮胆的,便约了两个人结伴而行。一个老钱,一个小鹿,都是在 附近干零活时认识的。他俩听说国营农场那里缺木匠,都愿意出去闯荡闯荡。 三个人商量好:出去要互相帮忙,互相照顾,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家靠父 母,出外靠朋友。出去倒也顺利,一去就在农场里新建的化肥厂落了脚。这里正缺 木匠,每天工资两元五角。厂里有食堂,伙食很好。因为这里盛产大米,是鱼米之 乡,天天都是大米饭,每天中午有一个好菜,不是鱼就是肉,白刚到了这里,简直 就像天天过年。 可是好景不长,冬天室外建筑停工,厂家要裁人。木工来自各地,以前混着干 活厂里不知道哪个技术高低,要大量裁人便想了一个绝招儿——考试,每人打一个 小方凳。别小看这个四条腿往外撇的小方凳,它的四腿四二个卯眼和榫头都是倾斜 的,没有一个方方正正。要想每个卯眼和榫头都可丁可卯严丝合缝却着实不易。不 用说做了,没有干过的没有特殊的划线工具,反正、左右、上下那些卯眼和榫头的 许许多多的斜线你就划不来。而且这种家具又是一般木匠活中很少遇到的,所以一 提出这个任务,白刚就傻眼了。 料都是预先准备好的,每人领料以后都头也不抬急急忙忙干起来。白刚知道这 其中的难处,却没法克服划线这一关的障碍。他看见不少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划线的 小工具,有了这个工具划线的难关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见老钱有这个工具,便把希望寄托在同来的伙伴老钱身上。他手艺高超富有 心计,经验丰富干活麻利,材料到手很快就把线划完了。白刚轻轻走过去悄声说: “把划线板借给我使使。”老钱头也没抬,把划线板用手一捂:“不行!我还得用 呢!” 白刚像挨了一闷棍,脑袋一下蒙了。来时说好到外边互相照顾,看来一遇到利 害相关的问题,这话就不灵了。固然这是决定每个人命运的竞争,可是别处来的人 也在互相帮助,他们是在用集体的力量把别人挤走,剩下自己的伙伴,以后干活就 好办了。 看来老钱是想吃独食,白刚愣了一下,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同时他也不会为 这点小事对别人低声下气,便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他看了看小鹿也没有划线板, 不过他在农村干过这种活计,正自己抠抠搜搜地用尺子和铅笔划线呢!白刚没办法 也只有自己摸索着划。这二三十个木匠中,也有几个人不会做,他们干脆坐在那里 呆着。 白刚知道自己被淘汰无疑了,可是他不甘心只是等待失败,他要在失败中寻找 经验,他要在失败中收获充实。所以也不停地试验着划线。等他抠抠搜搜地划好线 以后,老钱已经打完了,他是第一个完工的。他坐在工作台上,两腿蜷在胸前,双 手抱膝,面带微笑,悠然自得地看着人们紧张地忙活着。 白刚这里并不着急,他只是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捉摸这其中的奥妙,寻找有用 的数据,所以相比之下,他也是不忙活的。他看了看老钱,满是折皱的苍白的脸上, 带着一脸骄傲的笑容,右嘴角往下撇着,流露出一丝轻蔑,也正看着白刚。白刚从 这副神情上,好像还听到了他心中的声音:“笨蛋!” 白刚没有理他,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被耻笑被轻蔑的环境里,对这些不仅有了 一种很强的承受力,而且产生了一种抗性。政治上让我矮人一头吗?我无愧于人, 内心并不服气。技术上低人一等吗?我承认。可是做到现在这程度,我已经满意了, 对得起自己。一个无愧于人,一个对得起自己,使他这些年在污辱、耻笑、冷嘲热 讽中,一直摸爬滚打过来,身体上没有受到巨大创伤,精神上没有崩溃,而且觉得 自己活得很坚强。今天的这失败、耻笑又算什么? 白刚本来做了很快走人的准备,可是厂里的决定仍然使他感到十分意外。管事 的告诉他们,吃完午饭立刻就走,他和小鹿都在名单之内。他们要求明天走,回答 是下午必须搬出厂外。看来厂里是怕这些人临走要做什么手脚,拿他们的东西,或 是寻摸点好木料藏在行李里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