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鲁金走到这一步完全是自找的,就像他自投罗网到集训队一样。 反右以后一年多他还自己送上门来,成了一名新增补的右派分子,真可以说是 不识时务。他不识时务不是因为他的愚鲁,而是由于可贵的单纯和可悲的赤诚。 “整风反右”后期,有一个整改阶段,说经过反右敌我矛盾解决了,要着手解 决人民内部矛盾,这次是真的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了。既要给领导提意见自己有 问题也要检查,大家都要洗个澡。洗洗澡只是去掉污垢不会伤及皮肉,你还有什么 顾虑呢?话虽这么说,但反右刚刚过去人们心里都有本账:鸣放开始不是也说言者 无罪闻者足戒是毛毛雨下个不停吗?谁知道时间不长就突然变成了狂风暴雨,一大 批人受了最严厉的处分。经过了这样的风雨谁还敢掏真心话?不过也正应了那句话 :“四门( 指过去的城门) 贴帖子( 告示) ,还有不认识字的。”应该是人所共知 的事情总还是有人不知道或是不相信。尤其是那些单纯而又忠诚的人太容易轻信领 导的许诺,相信自己的真诚,觉得肚里没病不怕吃冷粥,右派是因为他们反党我于 心无愧怕什么? 鲁金年纪轻轻就当了领导,风华正茂心情舒畅,所以“鸣放”时没提什么意见 反右时躲过了一场灾难。那时他坚守播音岗位对反右具体情况了解甚少,等抓出了 右派他曾大吃一惊:他们怎么会是阶级敌人?但那么多上纲上线的揭发材料,右派 分子自己也一个个“真诚”地挖掘反动思想,他相信了他们就是有问题,对这些人 慢慢由同情、鄙视到仇视了。他觉得自己绝不会成为这种人,所以也就没有把这些 放在心上。 现在是整改阶段,领导号召人人洗澡,自己可不能落后。鲁金这个连对象也没 有的年轻人,心地透明得像一池清水把周围的一切都想得那么美好,只要领导号召 就会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让人家看个清楚明白。所以当主持人让他要敢于向党交心时, 他对那个敢于觉得特别刺耳,好像自己受了侮辱一样。他认为自己从十几岁就把命 交给党了,向党交心还有什么敢不敢呀?他便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平时的一些疑 惑和看不惯的事情都抖搂了出来请大家帮助分析。 大家都要洗澡就意味着人人过关,刚刚打完右派有多少人愿意过这种所谓刺刀 见红的关呢?有些人正乐得有个靶子出来给自己挡挡风雨。也有人受了反右派那种 无限上纲的洗礼,把什么都看成严重问题。所以鲁金越检讨,有些人越说不彻底, 说他还隐瞒了更卑劣的东西。鲁金急了:“我这些心里话都在日记里,我把日记念 一念便知道这些就是平时的真实想法,我没有任何隐瞒。”不露日记还好,一露日 记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念了一些以后人们却说日记里一定还有更多的问题。这个心 地坦然的年轻人便说:“大家认为有问题,我把全部日记交出来大家批评帮助好了。” 他一下交出了十大本日记。 他太单纯了,在抓右派的年代,谁的内心思想能经得住上纲分析?经过领导和 积极分子审查,他的日记又发回来了,里边密密麻麻地划了许多红道道,告诉他这 些全是有问题的地方让他检讨。他大吃一惊,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多问题。可是领 导指出了,回避是不行的,自己又认识不到,他非常苦恼,想来想去觉得最好是把 这些划红道的地方写出来让大家分析,自己赤诚无私怕什么?就是真有问题经大家 帮助也可以提高认识。他一夜写了长长的一篇大字报,标题是《热诚希望同志们批 评帮助》。这是一颗重磅炸弹震动了全机关,这炸弹不仅炸伤了自己,还炸着了台 长引发了机关领导层中潜在的矛盾。 鲁金是台长一手提拔起来的红人。领导班子中早已不和,机关里也有人对台长 不满,平时没法发作。这时一看台长的红人出了问题便大做文章。鲁金的大字报贴 出后,反对台长的人便贴了一篇更长的大字报《认清鲁金的庐山真面目》。接着大 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把鲁金描绘成一个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眼看一场烈火就要把 他烧得粉身碎骨,这时台长说话了:“小鲁向党交心交出了日记,又是自己把问题 亮出来请大家帮助。就是有问题也属于思想认识问题不能定为敌我矛盾。”但有些 人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鲁金是为了反台长,而且这些人也不是等闲之辈, 有领导支持,当然不愿善罢甘休。台长最终也只好来了个折衷,把鲁金下放农村以 平息一些人的不平。 如在平时鲁金由于台长的保护,虽然捅了天大的窟窿但仍可以有惊无险,下去 锻炼一个时期就没事了。但那时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反右运动刚刚走完它的最后 阶段,不久又来了一个“反右补课”。这个运动一来,反对台长的人借鲁金事件攻 击台长包庇阶级敌人,运动的领导权落在了另一些人的手里,立即把鲁金调回来说 :反右鸣放时你没说出重要问题,是有人向你透露了中央关于“引蛇出洞”的机密 不让你说。你那些问题说轻就轻说重就重。你交待了庇护你的人对你可以既往不咎, 要是拒绝交待就新账老账一起算。 鲁金以前一直迷惑不解,自己对党一片赤诚为什么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现在 他明白了整他实际是要打倒台长。他十分气愤斩钉截铁地说:“没人向我透露党内 机密,这完全是主观臆断。”这样后果可想而知,原来要整的台长都解脱了,鲁金 却定为极右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