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下邳城原是一座交通和商业都很发达的繁华城市,府前街是最繁荣的大街,长 约十几里,如今变得很萧条。稀稀拉拉的匆匆行人取代了往日熙熙攘攘的叫卖与选 购的人群。秦宜禄引导吕布拐进一条小街。在这条街上,他们看到有些小的酒馆和 店铺已经开门营业。过往行人也多起来。有的行人还朝秦宜禄点头打招呼。因为吕 布只穿了一件浅蓝长衫,外面罩上一幅深蓝麻裙,腰间系着一个鹅黄锦绣香囊,脚 下穿一双麻鞋,没穿官服,所以,没人知道他是谁。 酒楼饭馆里人比较多,饭桌上议论纷纷,有的大喊大叫,骂骂咧咧。吕布说: “进去看看。”秦宜禄阻止说:“不可!那些都是赌徒醉汉,从早到晚吵吵嚷嚷。 里头酒气熏天,吐得满地秽物。”“他们骂的是谁?”秦宜禄非常清楚,他们并不 是什么醉汉赌徒,而都是有良心的市民。在陶谦病危要让刘备掌领徐州时,是这些 市民跪满一条街,挽留住了刘备。而现在他们正在为刘备打抱不平,他们骂的是谁, 能告诉吕布吗?他顺口答:“骂赌局老板、庄家捣鬼。”他们又转进一条小街,街 上店铺较少,多是居民住宅。有的门口蹲着一条黄狗;有的门口有几个孩子在追逐 嬉戏;大部分门都紧关着或虚掩着。吕布突然注意到一个大门里走出一个女子。两 手端着一个黄铜面盆,往前一抡,将洗脸水泼到街上,在路面上绘出一幅弧形扇面。 那女子直起腰来,一只手拎着铜盆,刚要转身回去,却又转回来站在门口,微笑着 端详吕布。吕布也注目打量那女子。她有二十五六岁,中等身材,剪裁合体的麻布 衣裙虽不及丝绸那么塑形,却也掩盖不住内藏的丰满动人曲线。她眉目清秀,面容 娇媚,白里透红,整个面容体态宛如一个制作精美的小磁人。 吕布问:“冲我们笑的那女子是何人?为什么注视我们?”秦宜禄回答:“那 个门就是在下的寒舍,那女子便是卑职的贱荆任氏。想必是她见我陪大人行走,又 不认识大人,估计必是新来的使君,所以驻足观看。失礼,失礼!”走到跟前,秦 宜禄斥责说:“还不回去!你没看我在陪客人有事吗?”那小磁人向吕布躬身一礼, 问:“这位客人莫非就是新上任的吕使君吗?”秦宜禄说:“正是!”“贵客既已 光临,哪有不请进来奉茶之理?”吕布笑着对秦宜禄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秦宜禄引着吕布转进这条街巷,本意就是想邀请吕布到家中小酌,以巴结吕布,还 没找到适当的言辞表达。妻子却恰如其分地替他说出来了。他连忙说:“将军光临 寒舍,自然蓬荜生辉,这是我的荣幸,求之不得。请!”任氏虽不像大家闺秀那样 雍容华贵,却有小家碧玉的贤淑聪慧,女人的出身并不重要,只要容貌端美,心灵 善良就足以让男人心醉。她更有出众之处,就是手脚麻利。秦宜禄与吕布刚刚寒暄 坐定,任氏就将一桌虽然简单却口味清新的家宴菜肴摆了上来。任氏亲自为贵客把 盏,她说:“家中无好酒,这是自酿的米酒,倒也甘醇,总比沽来的那些兑水假酒 强些。”吕布接过酒盅饮了一口,又夹了一著菜,品了品说:“妙,妙!菜肴不比 酒楼饭店差,家酿比名牌美酒还醇厚,且都别有风味。我喜欢,我喜欢!”其实他 更喜欢的还不止这些,因为他还没喝醉,所以还没说出来。 吕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小瓷人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挥之不去。她那和颜悦色、殷勤款待撩拨着吕布的心弦,她那鲜活的姿色强烈地刺 激着吕布的神经。这一夜,他好像睡了一会,又好像一夜没睡;好像连续地梦见和 小磁人在一起,又像是醒着一直在回忆昨天的经历。 吕布梳洗完毕,到府衙转了一圈,特别到秦宜禄办公的厢房看了看。秦宜禄在 埋头工作,并没看到他。他回家脱掉官服,换上昨日私访时的服装,顺着昨日走过 的路径,直奔秦宜禄的宅门而去。 门关着。他轻轻推了推,推不开,门闩插着。他轻轻扣了两下门环。 “谁呀?”是小磁人任氏的声音。 “秦宜禄在家吗?”吕布明知故问。 “他到衙门当差去啦。天晚方回。”看来没有开门的意思。吕布只好说:“我 是他的朋友,有要事对他说,他不在,对您说也行。”“您是谁?”“我是吕布。” 迟疑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吕布一闪进来,顺势背手把门插上。 任氏说:“吕大人,不要插门。”她说着伸手去拉门闩。 吕布拉着她的手说:“别开门!有机密事要说。”任氏几次想抽出手来都没抽 出来。吕布紧紧攥住她的手大踏步走进后堂,任氏被拖得一溜小跑,累得上气不接 下气。 任氏红着脸说:“将军稍坐,我去给您端茶来。”说着试图挣脱被握着的手。 吕布将她的手一拉,顺势将任氏抱住。任氏摇摆着身躯反抗,那两只硕长有力 的臂膀像铁钳一样把任氏锁定,哪还能动弹得分毫? 任氏无奈,只好说:“我是良家妇女,是您下属的妻子,一旦做下伤风败俗之 事,我的名节不足惜,您是温侯、吕大将军、一州之主,我若败坏了您的名声,实 在担当不起。”“什么大将军,什么一州之主。如今哪个当官的,不是除了三妻四 妾还外带二奶、情妇?这叫做家花不如野花香嘛!”任氏哗哗流着眼泪说:“吕大 人!求求您,饶了我吧!您放过我,我们夫妻一生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典。” “今日我这点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肯答应,哪还指望今后的一生报答?我知道,秦宜 禄忠诚老实,勤勤恳恳做事,只是未遇明主,如今遇上我,还怕不能升官发财吗? 你既知道我是一州之主,他是我的属下,你还不知道你们夫妻的小命攥在谁手里吗? 只要你给我一宵春梦,我将给你们夫妇终生受用。”任氏听了,知道今日是在劫难 逃了。她绝望地合上眼,泪流满面。 吕布高兴地说:“早该如此。来!乖着点儿。我就喜欢这带露牡丹、雨打荷花。” …… 吕布见任氏晕过去了,拍拍她的腮,她也不说话。他从袖中掏出两大锭银子, 那是徐州府的库银,成色十足,每锭五十两,放在任氏手边说:“先给你两锭银子, 打些头面首饰,过后我再派人送些金银和锦缎衣料来。”任氏没有睁眼,也没说话, 一只胳膊缓慢地动了一下,抓起那两个银锭,猛地向吕布掷去。银锭在吕布身上弹 了一下,当啷啷落到地上。 吕布穿戴整齐,对任氏说:“你只要不说出去,没人知道。今后你夫妻的前程 都包在我身上。”任氏仍闭着眼一动不动,嘴唇无力地动了动,发出似有若无的声 音:“我在人间永远不会说出去了,没有今后了。请将军放心走好!” 秦宜禄劳累了一天,腰酸背痛,头昏眼花,饥肠辘辘。他把手头的文书、账簿 放回原档,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急忙回家。 他轻叩三下门环,任氏未来开门。他轻轻一推,门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他 感到有点不对劲儿,任氏一人在家时都是门户严紧,插上门栓。他进了院内,也未 见任氏迎出来。他感到很惊疑,因为这事很反常。 屋门也是虚掩着,屋内寂无声息,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推开门一看,眼 前的景象使他大吃一惊,晕倒在地。任氏直条条地吊在房梁上,身上换了一身干净 的麻布衣裙和鞋袜。他抱着一丝幻想,欲放下来把她救活,一摸那下垂着的腿,早 已冰凉。 他跺着脚,捶着胸,流着泪,悲痛地喊:“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虽然命苦福薄,却也衣食无缺。我们的生活虽然平淡,却夫妻恩爱,和和美美。 你心中有什么苦闷,就该对我明言,为何一句话也不留下,就弃我而去。天哪!我 可怎么活啊?……”当他略微镇静想找邻家帮着把人放下来,处理后事时,看到地 上扔着两个五十两的大银锭,闪着亮光,还有一件黄色的什么东西,看不清楚。他 想到这不是普通自缢,可能是一桩刑事案件。因为他是衙门里做事的人,所以,他 懂得要保护现场。 他到厨房取来火捻,吹着,把油灯点上。举灯靠近一看,更觉有些蹊跷。那两 锭白银居然还是徐州府的库银。一定是库银大盗路过此处顺便进门作案的贼人。说 也奇怪,既然得手两锭大银,还到这小门小户干什么?而又为什么把银子扔了不要? 疑点很多,案情复杂,必须立即报案。 可又一想,如果官府推断,是我偷了库银,妻子胆小怕事,畏罪自杀,我又怎 么说得清楚呢?又举着灯凑近那一黄色物件一看,更是非同小可。那是一个香囊。 不是普通人的普通香囊,而正是前日吕布微服出游时腰间系的那个黄色锦绣香囊。 这可不得了,事情严重了,吓得秦宜禄的脸唰地白了。难道是吕布今日来过?他在 强暴任氏时的拉扯过程中,遗落香囊。当强奸未遂逼死任氏时,为掩盖事实真相, 阴险地丢下两锭库银,到时反咬一口,置我于死地,那我的末日可就到了。要是果 真如此,我必须连夜出逃。 即使来不及安葬死者,也不能让死者老挂在那里。不敢声张,只能自己把任氏 放下来让她平躺在地上。为了解除疑惑,他察看了尸体。他虽然不是仵作,曾做过 验尸记录,也略知一二。任氏的尸体眼睛红肿,但无泪痕。看来死前哭过很长时间, 并且自缢前洗过脸。面部有划痕;颈部有很深的紫色缢痕和牙咬伤痕;胸部有捏压 紫斑;下身和两股内侧有精斑。 从尸体勘验的情况看,开始的猜测出入很大。秦宜禄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了,来 不及悲痛了,更不觉饿了。他与任氏的尸体并排躺在地上,两眼直愣愣地瞅着屋顶, 根据新的材料,演绎作案过程。 经过反复推理,否定,再推理,再否定……到天快亮时,终于设想了一个比较 合情合理的作案过程。 前日我不该引狼入室,让吕布见色起淫心。昨日他私自前来赚开门户。对我妻 子施暴时遭到反抗,失落了香囊。施暴后放下两锭银子作为补赏,然后慌忙遛走。 任氏气愤地将银子抛到地上,并痛不欲生,投缳自尽。若是这样,吕布放下银子并 不是为了陷害我。那么,放下的为何是库银呢?这也不奇怪,我在官场混了十几年, 早已见惯大大小小的朝廷命官用库银吃喝嫖赌,心里感觉比用自己家里的钱还方便、 塌实。 秦宜禄看到了活命的一线希望。他想,幸亏我智慧过人,善动脑筋,我若是糊 里糊涂逃走,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吗?我的妻子不就死得更冤枉了吗? 我的人格何在?名声何在?做贼的是吕布,心虚的应该是他。要不他为什么放下银 子? 不!我不能逃走,我要去找他。所发生的事情先不要声张,先探明吕布的虚实 再说。秦宜禄袖了银锭和香囊,找了把锁把大门锁上,像往常应卯一样向府前街走 去。 点卯时,吕布注意到秦宜禄像平常一样准时准刻前来应卯,没有异常表现,就 放心了。为了得到确实的消息,便于以后来往,在点卯后叫住了秦宜禄:“宜禄! 你留下。”他们到了一间密室。吕布让秦宜禄坐下,秦宜禄小小心翼翼地在吕布对 面坐下。两个人都互相注视着,两颗心都互相揣摩着。秦宜禄内心怀着死的恐惧和 深仇大恨,脸上却露着装出来的温顺和镇静。吕布表面似乎是对部下体贴关怀,胸 中暗藏杀机。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吕布急于想知道秦宜禄是否知道昨天发生的风流韵事,开口问:“你怎么那么 憔悴,眼睛也红啦?”“卑职的妻子任氏于昨日亡故。”秦宜禄说完两眼死盯着吕 布的神情。 吕布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前日不还好 好的吗?怎么这么快就离开人世了呢?”“她是自缢而死。”这使吕布更加惊愕, 但他还是不露声色试探地问:“有什么想不开的,和你吵架啦?”秦宜禄见吕布还 在装傻充愣,不见棺材不落泪,忍无可忍,便从袖中取出杀手锏黄色锦绣香囊,轻 轻放到书案上,缓缓推到吕布面前。 吕布一见香囊大惊失色,心想,真相完全暴露了。他眼里喷射着凶光逼问: “这是什么?”秦宜禄还不想把吕布逼上绝路,那样自己必有性命之危。他留有余 地地说:“这是前日将军遗落在我家的香囊,理应归还。”吕布明明听的是前日, 而不是昨日,还是不禁问了一句:“前日?”“前日。”“好!前日,是前日。我 这人就是马虎,昨天早晨我还到处找呢!”听了秦宜禄说的是前日,知道秦宜禄是 在留些本钱与自己做交易。 秦宜禄在等待着吕布下面的话。他若不知趣,还有第二个杀手锏,两锭库银。 再不然,还有第三个杀手锏,任氏尸体上的伤痕。这后两个杀手锏最好备而不用, 一旦亮出来,声名狼籍的是吕布,丢掉性命的却是我秦某。 吕布离座,绷着脸在室内绕了两圈后,面对秦宜禄站住。秦宜禄也站了起来。 吕布说:“你遭到不幸,我深表同情。这样吧,给你七天丧假,再给你二百两 银子花销。我看你为人忠诚老实,处事干练灵活,给你在州衙里补个从事的缺,办 完丧事上任。还有,你要节哀,保重身体,上班后,我为你寻一门亲事,一定要像 任氏一样漂亮,不,要比任氏还要漂亮,保你满意!”说完又重新坐下。 秦宜禄听了吕布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您说的这些都是真 的?”“我吕布走遍天下,全凭' 信义' 二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秦宜禄跟 了几任州牧、刺史,一直原地踏步未得升迁。没想到那梦寐以求的愿望,竟在这烈 火霹雳的生死关头得以实现。那不是因为自己没有长进,都是因为未遇明主。他扑 通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吕布又叮咛:“先到库里领了银子,到街上买个上好的棺材,回去就入殓盖棺, 以免节外生枝。去吧!”不久,秦宜禄果然被吕布任命为从事,但人们在背后都带 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把这当作笑话来讲,称他为“王八从事”。这就叫“好事 不出门,坏事传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