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八月的天气非常宜人,白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桃花馆的院子里已不再像粮食 缺乏的困难时期专门种那些五谷蔬菜,而只是为了绿化和观赏,除了原有的桃树、 翠竹和芭蕉外,依然生长着又实惠又好看的枣树和南瓜。将枯的南瓜藤像老迈的母 亲重载难负地牵着她的儿女们,那些胖硕的大南瓜。红枣挂满枝头,把叶子挤得歪 歪扭扭,个个想露脸出头。貂蝉特别喜欢大枣的颜色,它红中带紫,鲜亮而不轻浮, 显得凝重而又成熟。每当她凝视这种颜色就会浮想翩翩。 晚上,云淡风轻,皓月当空,每当她焚香拜月吟歌抚琴时,南瓜藤下纺织娘和 墙角落里蟋蟀的鸣叫声,风过树梢的萧飒音响和红枣落地的清脆声,一同跌落在宫 商角徵羽的五声音阶上,风声虫鸣等天籁之声也融入丝竹管弦之中,心灵也不由自 主地与之唱和。 她一边赏月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真地“一、二、三、四……”地数。今年是 建安六年(公元201 年),貂蝉已经二十七岁了,来到许都也已有三年多了。她的 心情时好时坏,但她不愿把坏心情传染给别人,所以,从不想把心拿出来晾晒。每 个人都有自己隐私的深渊,深渊里积淀着生命中沉重宛转乃至不可诉说的奥秘。 秋天人们易愁善感,有时做梦。往事的碎片重叠反转,离散聚合,就会变幻出 无数奇异的景象,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喜怒哀乐。 在貂蝉心里关将军的身影有时像梦一样飘渺虚幻,令人困惑迷茫;有时变成了 现实,面对面站在你的身边,像所有男人一样,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与其他男人 不同的是,他的情和他的爱都关在“正人君子”和“仁人义士”的牢笼里。 梦就是梦,有几个人能美梦成真?夜里的梦越美,越浪漫,早晨醒来就越茫然 若失。 仲秋节这天,貂蝉在院中摆好香案,与同样寂寥的月中嫦娥一起共度佳节。她 净手上完香,刚弹奏了一支曲子,书房的侍女前来传话,说老爷请她到书房去。 她回到屋里简单地拢了拢头发就走出屋门。一打开大门,吃了一惊,见曹操已 面带微笑迎候在桃花馆门口。貂蝉连忙施礼:“不知丞相光顾,小女子失迎了。” “杜夫人又在弹琴抒情了。我方到片刻,不忍相扰。” 曹操很有礼貌地说:“我 喜欢听你弹的曲子。”“我是在练习为您的诗赋谱的曲子,还很不完善。”“这足 以使我想起旧友,回忆起过去的峥嵘岁月。” 曹操与貂蝉边说边并肩进了书房大门,曹操说:“今日是仲秋佳节,特请你来 共同赏月。”貂蝉见酒宴已摆好,多是时鲜果品和家制糕点,就说:“谢谢大人! 不过我不会喝酒,沾酒就醉。我还是侍奉大人自饮吧!”“我酒量也不大,这不, 刚在后院和家人孩子们喝了几杯就脸红了。”“大人何不与家人团圆赏月而半途退 席?”“仲秋节理应如此,但我想到你们母子大过节的冷冷清清,怕你寂寥伤感, 喝过几巡酒之后就借故回来了。好在他们人多热闹,不差我这一个。”“谢谢大人 惦记!”“来!请坐!”“请大人坐!我还是站着为大人把盏吧。”“不必拘礼。” 貂蝉上前斟满一杯酒,然后双手递给曹操。曹操接过放下,也给貂蝉斟了一杯说: “共饮!”“我真地不会饮酒,大人!”曹操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劝貂蝉说: “咱们今天不比海量,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你喝了我敬你的这杯后,就请随意。” “那就尊敬不如从命了。”貂蝉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她是酒量不大,但也不是 滴酒不沾,只是碍于礼节,不便放饮。 “还有一事我要问你。”曹操自己又喝了一杯说。 “大人请讲。”“一年多以前,我曾请你为我的一些诗赋旧作谱曲,不知是否 已经做完?”“大人的诗赋内容博深,意境雄浑,笔力纵恣,韵律流畅,语言优美。 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诗赋,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貂蝉一谈起丝竹诗赋,不 禁兴致勃勃,全无拘束。 曹操打断了她的话问:“行啦!不必哄我高兴啦。说点实在的,谱了多少了?” 曹操这一问使貂蝉不好意思起来,她说:“只谱完几首,我自己还不太满意,还在 反复抚弦推敲,我一定努力去完成。”“一年多了,怎么只谱了几首?”“大人恕 我无才。每当我拿起一首,都要认真读上几百遍,方能理解其精髓之万一。每读一 遍都有新的感受。即便如此,也恐怕未能完全解读赋中的高远意境。我是用我的心 来谱曲的。”曹操听貂蝉说是用她的心来谱曲的,非常高兴。他说:“你辛苦啦!” “不是辛苦,是享受。”貂蝉纠正说。 “我有闲暇时也曾断断续续听到从桃花馆飘来的悠扬琴声,可是,总没抽出个 完整时间向你领教琴艺。今日何不对月抚琴,切磋技艺?”“甚好!我正应该向大 人汇报。”院中早已摆好琴案,侍女点上香,又捧来青铜净面盆和一盏清水。貂蝉 净了手,漱了口,坐到琴案前,问曹操:“大人!您要听哪一首?”“我曾听到你 唱过《薤露行》,这是我早期的作品,就是它吧!”于是,貂蝉先把两手放在琴边 聚神静气,然后十指熟练而有节奏地舞于琴弦之上,在指与弦接触的瞬间,宫商角 徵羽等音符一串串跳起来组成令人喜怒哀乐的旋律。 曹操眯起眼睛,以手指轻叩食案以为击节,仔细地品味。曲罢,曹操说:“好! 妙!这琴弹出了我当时的心声。”貂蝉说:“如果大人觉得曲子还可以,那我就把 词填上。”“好,好!”于是,貂蝉重新坐正,抚琴而歌。 惟汉二十二世, 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带, 智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 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 己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 杀主灭宇京。 荡覆帝基业, 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 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 微子为哀伤。 曹操听罢拍案叫绝:“好!曲谱得好!琴弹得好!歌唱得好!” 貂蝉说:“不是!不是我谱得好,也不是我弹得好,更不是我唱得好,是大人 的赋写得好!”“这首赋是我当时有感而发,写的是董卓乱国篡权的事。赋中我通 过对国家崩溃和社会离乱的叙述,来揭示董卓之乱的起因、经过及其所造成的严重 后果。”“我在为大人的诗赋谱曲时深为您那澎湃的激情、磅礴的气势、壮美的意 境及深邃的人生哲理所折服。您喜欢听,我就再演唱一曲《蒿里行》。”“好!” 关东有义士, 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孟津, 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 踌躇而雁行。 势力使人争, 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 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 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 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 念之绝人肠。 曹操说:“《蒿里行》写的是关东十八路诸侯联合讨卓的事。当时我召集了关 东十八路诸侯,推袁绍为盟主,讨伐窃国大盗董卓。没想到讨卓联军的各路诸侯各 怀异志,观望不前,继之互相攻杀,从此形成了军阀混战的局面,造成朝廷衰落, 黎民痛苦的后果。我是亲身经历了这些事件的。我当时慷慨万千,愤世而歌!”貂 蝉说:“我虽与大人地位悬殊,遭遇各异,但我也经历了这些过程,有着悲痛的感 受。大人的诗篇就是字字血句句泪的历史,流传下去,会成了千古不朽的史诗,给 历史做个见证。”曹操听了貂蝉的深刻感悟,再看她那月光映耀下的身影,不禁叹 道:“妙哉!美哉!”“什么妙哉美哉?”曹操掩饰说:“月亮。”于是,她就仰 头凝视那今日分外圆的月亮,思绪万千。而这时曹操的目光却趁机溜到了貂蝉身上。 在那融融的月光里,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段像朵出水芙蓉,更显得清秀和娇艳。在他 的眼里,月色迷人,她更迷人。此时她像一个洞察天庭的女神,令他钦佩得顶礼膜 拜。他屏住呼吸,不敢对她有任何甚微的干扰,虔诚地等待着,等待着…… 貂蝉走出书房已近三更,阿桃一直在书房门外等候,不呼不得入内。这是府中 规矩。 貂蝉虽然已经很疲倦了,但心情很好,感觉更好,所以,躺在床上却没有马上 入睡。经过对其诗赋的领悟和仲秋节的交谈,貂蝉感觉统领天下兵马,掌握生死大 权,叱咤风云的曹操,也并不是那么可怕,一起谈起诗赋音乐,倒显得那么和蔼可 亲,平易近人。他喜欢听音乐,我喜欢演奏音乐。这真是难得的知音。也许二人的 心有灵犀是来自这里。他能听音辩弦,有很高的音乐天赋,我也非常习惯于通过抚 琴奏乐来表达我的遭遇和情感。 他待关羽和自己可谓宽宏大量,仁至义尽,可是世人多不这样认为。世人都说 他是虚伪奸诈的奸雄。这真是一个迷,令人迷惑不解。不过,貂蝉从与曹操面对面 的接触中隐约感觉到曹操除有坦诚随和的一面,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令人难以琢磨的 一面。作为一个女人,夜里睡觉时浪漫的梦多,白天醒来时眼前所见都是现实。他 待我谦和诚挚,彬彬有礼,特别是对阿稣,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虽然也胸怀 大志,但极富人情味。嗨!他的为人如何与我何干?我只要在这个避风港里把孩子 养大成人就心满意足啦!貂蝉自己劝自己说,别瞎想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