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穿过历史的迷宫 布拉格是一座悲剧性的城市。这一点从建筑上就能看出:中世纪和近代的各种 形式几乎毫无过渡形式就互相交错在一起。这样,一排排房屋就具有某种浮动的、 梦幻的色彩。 布拉格是一座表现派城市。房屋、街道、宫殿、教堂、博物馆、剧院、桥梁、 工厂、塔楼、简陋的出租楼房,这一切都是一种深沉的内部运动的石化了的痕迹。 布拉格的城徽图案里有一只铁拳,一只砸烂使人窒息的城墙和铁栅栏的铁拳,这不 是没有道理的。城市的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背后潜藏着一种强烈的生活意志,它要 打碎旧的形式,不断地巩固新的生活,但是恰好在这里已经潜伏着毁灭的种子。暴 力导致新的暴力。越来越发达的技术将粉碎那只铁拳。现在已经可以闻到一股废墟 味道。 的确,布拉格并非只是一个隐喻。它是历史上奥地利(以及后来奥—匈帝国) 行省波希米亚的首府。 从历史上说,奥地利可以看作“哈布斯堡王室”的同义词。作为一个国家,奥 地利有着极为复杂纷繁的演变和发展史。 在中世纪,欧洲本土的版图碎裂为成百上千块细小部分,宛如“一条政治上杂 乱拼缝的坐褥”。形形色色的公国、伯国、侯国、主教国家以及城邦,各自拥有颁 布法律、征收赋税、铸造钱币的权力,与此同时,又另有一群自成独立经济单位的 庄园和市镇。在各个部分之间,似乎永无休止地进行着繁复的政治纷扰或战争,直 到铁血与火焰把它们交融锻烧成若干较大的部分,并继续铁血与火焰的角逐和较量。 13 世纪,统治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王室侵占了奥地利。到14世纪, 政治和战争的较量导致世事变迁,哈布斯堡王室的统治变成“对奥地利的统治”, 哈布斯堡王室变成“奥地利王室”,成为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内部一支举足轻重的 王室。从15 世纪一直到18 世纪初,德意志王位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称号实际上 由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世袭。 17 世纪,由欧洲宗教改革运动引发的“三十年战争”,使德意志神圣罗马帝 国国力大减,从而分化为一些独立国家的松散联盟。以此为契机,在不到一个世纪 的时间内,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逐渐强盛,领土空前扩大,到18世纪初已囊括波希 米亚(即如今的捷克共和国)、摩拉维亚、西里西亚等广大地区,成为一流的欧洲 强国。然而,在随之而来的一系列繁复战争中,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另一支重要王 室——普鲁士霍亨索伦王室——给予奥地利一系列沉重打击,并因此迅速崛起成为 欧洲强国,由此开始了德意志内部普鲁士,奥地利两雄相争的局面。从18 世纪末 叶到19 世纪中叶,两者之间此消彼长,直到1866 年的“七周战争”,普鲁士最 终击败奥地利,从而得以兼并德意志诸邦,将奥地利排除在外,成为所谓“德意志 第二帝国”。 主要由于对普鲁士战争的失败,1867 年,奥地利与匈牙利缔结“奥—匈二元 帝国”,哈布斯堡王室以这种新的形式一直延宕到1918 年。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 结束,由于战败,也由于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勃兴,哈布斯堡王室寿终正寝, 奥—匈帝国的疆域碎裂为奥地利、捷克和斯洛伐克、匈牙利、波兰、罗马尼亚以及 南斯拉夫等几个国家,大致回复到几个世纪之前的版图。 对于我们来说,特别值得强调的是,今日捷克共和国,即由旧日奥—匈帝国治 下的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两部分组成。其位于西部的波希米亚,像一把楔子挤入德 意志中部,靠近普鲁士;今日捷克的首都布拉格,正是当时波希米亚行省的首府。 在奥地利与德意志及普鲁士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冲突中,波希米亚和布拉格正是首当 其冲的要害地区及枢纽城市。在这块“是非之地”,混居着各种各样的民族,交错 着形形色色的语言:捷克人、斯洛伐克人、普鲁士人,犹太人…… 波希米亚是卡夫卡家族的生息之地。而布拉格,正是那束缚他一生、使他难分 难解的“带爪子的小母亲”。 用生存论哲学的话语来讲,上述的欧洲事变,正好表明了欧洲人“生活世界” 中动荡不安的历史背景。用生存论心理学的话说,在欧洲大陆(尤其是中欧,尤其 是奥地利)的历史中,隐含着一种“存在性不安”。如果说历史背景是人性的深厚 土壤,那么,上述存在性不安就是欧洲人性土壤中重要的成分。说一句但愿不算题 外的话,也许正因为上述原因,欧洲大陆才得以成为生存论皙学的故乡。 在欧洲如此纷繁的背景上,如果一个人格外还有着犹太背景,那么,他的命运 之更其复杂的性质,也就可想而知了。某种意义上,犹太人,那意味着永世的流浪 和漂泊,意味着不安中的不安。如果历史要挑选某个民族,让它代表所有上帝的子 民去认识人的天命,那么历史多半会挑选犹太民族。如果历史出于同样的原因要挑 选某个人,它多半会在犹太民族中去挑选。就正如耶稣在犹太人中挑选了拉撒路, 让他从病痛、疮癫、死亡、腐朽和坟墓中复活,重新在这始知其苦难的大地上行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