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上帝之爱的缺失 童年期的宗教氛围与移情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或者说,上帝之爱与 移情之神爱动机的满足之间究竟存在什么关系?这一问题的复杂性也许已经超出了 我们的想象。两者的关系可能是一种相互的关系。一方面,我们多半能够说,移情 (尤其是移情中的神爱动机)是否正常实现,对于在儿童期和成年后接受上帝之爱 至关重要。 另一方面,我们也许能够说,无论正常的父母之爱是否缺席,无论移情是否正 常实现,宗教薰陶或上帝之爱能够提供神爱动机的某种满足,从而使移情能够以一 种特殊的形式得到补偿性的部分实现,并对当事人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使他容易 走向具有明确形式的宗教关怀和上帝之爱,至少使他不至于像卡夫卡的情况那么不 幸。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克尔恺郭尔或许就是这种情况的典型例子。在卡夫卡与克 尔恺郭尔有着诸多共同点的背景上,这一差异显得格外地鲜明。 众所周知,克尔恺郭尔也有一个不幸的童年。跟卡夫卡一样,他也未能在儿童 期实现与父母的正常同化。比卡夫卡的情况远为严重的是,他几乎没有母爱——母 亲在他生命中(至少在他卷帙浩繁的文字中)几乎没留下任何可以察觉的痕迹。至 于父亲,这两个人的父亲有着重要的共同之处:两位父亲自己都“没有童年”,出 生在贫穷的乡村人家,从小饱经忧患,备尝艰辛,自强不息,发奋经商,抓住机遇, 最终奋斗成功。 如果说卡夫卡是父亲专制、粗暴和野蛮的受害者,那么,克尔恺郭尔则是父亲 忧郁症的受害者。两位父亲都以不同的方式损害了儿子的童年。 然而,在两位父亲之间却存在着一个重要的区别:一位身心强悍、性格外向; 另一位却常常愁闷而刻板、冷漠而阴郁。 事实是,克尔恺郭尔的父亲患有相当严重的忧郁症、这忧郁症造成阴郁、愁闷、 刻板、内向以及情绪的大幅度起落,在母爱的缺席之外,给克尔恺郭尔的童年投下 沉重的阴影。然而,也正是这忧郁症使得老克尔恺郭尔对宗教和哲学沉思产生了独 特的热情,以至,早在最小的儿子克尔恺郭尔出生前16年,他就以四十不惑之身退 出商业竞争,并用三十年如一日所积聚的财富去换取闲暇,思考、体验人生的神秘, 怀着对上帝阴郁不安的敬畏和虔诚,在宗教的彼岸世界寻找寄托和皈依。 无疑,在被这样一位父亲所笼罩的家庭氛围中,克尔恺郭尔虽然感到严重的阴 郁和不安,但必然也深深薰染了宗教精神和上帝之爱。的确,父亲内心深处的阴郁 和不安传染了他,使他不敢相信这上帝之爱的无限性,然而,也许唯其如此,后来 他才比常人更深切地认识到向上帝和宗教献身的必要,并在实际上走向了极端的宗 教关怀和上帝之爱。 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上,简言之,一方面,克尔恺郭尔对父亲存在着比卡夫卡 相对正常的移情;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克尔恺郭尔自幼得到宗教和上帝之爱的 薰染,这个重要的因素,将使他日后有可能在宗教这个特殊领域中去实现自己的神 爱动机。正是这一点,使他与卡夫卡在诸多共同点之外,有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区别。 对于卡夫卡而言,首先,他未能与父亲实现正常的同化,以父亲为对象的“移 情英雄诗”破碎不堪,神爱动机受到严重的挫伤;其次,与此相应,或许更为重要 的是,他在儿童时代几乎完全未能受到宗教和上帝之爱的薰染。 不难理解,在一个越来越趋向于“肉搏”和消费的世界上,忙于生计的父母虽 然出身于犹太家庭,但已无暇虔诚地顾及传统的犹太教教育,或许,他们自己就缺 乏真正的犹太教教养,从而也无法让孩子受到相应的薰陶。关于这一点,卡夫卡在 《致父亲的信》中作了精彩的分析。那时他已面临“向死而生”的绝境,开始对宗 教形成新的感受和认识。正因为如此,这一篇幅较长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一份重要 的背景资料,特别有助于理解此处涉及的问题: 在犹太教中我同样也无法躲避您的影响。论理,在犹太教中寻找躲避您的手段, 这应该是有可能的,而且还不止于此,我们本来是有可能在犹太教里找到共同语言, 或者,甚至可以把犹太教当作我们和睦相处的出发点的。但是我从您那儿得到的是 什么样的犹太教呀! ……那的确是一种空空洞洞的东西,是一种娱乐,连娱乐都谈不上。一年里头 您有四天到教堂去,您在那里不像是个虔诚的犹太教信徒,倒更像是个漫不经心的 局外人,您耐心地念完祈祷文,把这当做是一种例行的仪式。……我在那里百无聊 赖,忍着呵欠,打看盹儿消磨那漫长的时辰…… ……您从犹太人隔离居住区式的小村镇确实只带来了少许的犹太教精神,它不 多,在城市里以及在服兵役时还又失去了一点,不过凭着青年时代的那些印象和记 忆,您总算还能将就建立起一种犹太人式的生活,这主要是因为您并不怎么需要犹 太教方面的这类帮助,您出身在一个身心非常健康、意志非常坚强的家庭,宗教上 的顾忌,只要没有带上浓重的社会色彩,是不会使您这样的人受到什么震动的。… …即使在这里也尚有足够的犹太教精神、但是要将它继续传递给孩子,这点犹太教 就显得太少了,在您传递的过程中,它就枯竭衰萎了。 这[ 主要] ……是您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性格所致。而且也不可能使一个终日战 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孩子去理解,您以犹太教的名义并用与之相应的漫不经心的态度 所阐述的那些空空洞洞的教义,会有什么更崇高的意义。 …… 当然,影响卡夫卡一生宗教态度的因素并不限于儿童期的家庭氛围。在第一章 第二节和第二章第四节,我们都谈到卡夫卡时代犹太人严重的存在性不安,身心羸 弱的卡夫卡对此更有着血肉淋漓的切身之痛,并种下终生无法补赎的罪感。这样的 时代背景以及相应的人生体验,在卡夫卡总体的存在及其不安中,很容易表现为不 利于犹太教信仰的消极因素。此外,卡夫卡的青少年时代正处于所谓“科学时代”, 世纪之交的各种科学思想对他有着很大影响。他曾对达尔文进化论表现出特别的兴 趣,而在自然科学中,进化论恰好是对各类传统宗教的最大挑战。此外,也许更重 要的是,正是在世纪之交,在所谓“世纪末”的氛围中,无论就外在的时空范围还 是内在的发展机制而言,资本主义已经全面完成了自己的积累阶段,正在全世界范 围内向大规模的大众消费时代迈进。与此相应,传统性的大众宗教体系从内部和外 部都已经遭受致命的侵蚀,它们的衰退或解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正如尼采所说, 那是一个“上帝已死”的时代。对于这一点,时代生活中无论敏感或愚钝的心智都 将不同程度地感受到,并作出相应的反应。 然而,在卡夫卡对信仰的态度中还有一个极为重要、深刻然而微妙的因素。从 本质上讲,信仰是某种用理智无法证明的、悬而未决的事情。而卡夫卡正好无法承 受悬而未决。 他不同上帝争吵,只同他自己争吵。 总而言之,在移情之“神爱”与宗教关怀及上帝之爱的相关地带,无论由于内 在还是外在原因,儿童时代的卡夫卡都遭受了重大挫折,对他来说,走向具有确定 形式的宗教关怀和上帝之爱,将是一件极为难能可贵的事情。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