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三位一体的牺牲者 的确,卡夫卡首先是世界和时代的牺牲者。从某种意义说,牺牲者也就是见证 人,因为他穿过了苦难和耻辱、肮脏和污秽、疾病和匮乏。同时,卡夫卡又并不仅 仅是一般的牺牲者和见证人。这个不幸的孩子,几乎终生在伦理- 人际关系的边缘 恐惧一渴望,“在成年人中流浪”。一方面,他在这种关系中所遭受的不幸,使他 对这种关系的本质有着“切肤之痛”的感受。另一方面,他基本上是个“局外人”, 与常人相比,他容易具有一份清醒的眼光。 与此同时,他的敏感,他对这种关系的“恐惧- 渴望”,使他格外能洞察它的 本质。事实上,这种洞察渗透了他的艺术创造。在这方面,他的代表作之一《变形 记》是一个典型的范例。生存论思想代表人物加缪曾对这部小说作出准确的概括, 认为它是一种极端的“局外人”处境的产物,“是人在发觉自己一下子变成动物时 所经验的那种骇异感的产物”,同时也是“一部明察秋毫的伦理学的惊人的画卷”。 这样一个“局外人”也就是一个明彻的见证人。 从某种意义和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是牺牲者和见证人。关键在于,卡夫卡 是这样一个独特的、自觉的牺牲者和见证人:面对自己非人的牺牲和不幸的耽迷,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一丝自欺欺人,绝无半点文饰和回避,反而还以独特 的气质对这牺牲的事实加以“自我折磨、自我谴责”的拥抱。卡夫卡“一点也不矫 揉造作,也没有丝毫的激情”,激情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东西”。而他的敏感 则使他对世界的非理性格外刻骨铭心。唯其如此,他才得以格外冷静、真切而深刻 地感受到自我与世界的本性及其关系。 与此同时,他的“恐惧- 渴望”、他的真诚、正义感和良知又使他起而斗争。 卡夫卡无法承受和容忍世界的非理性,他无法承受和容忍既是美人又是野兽的对象, 无法承受和容忍本真人性的异化,更无法承受和容忍异化的加剧和人性的解体。面 对非理性世界“悬而不决”、“含混不清”、“不由分说”的诸般本性,甚而至于 面对“不由分说的悬而未决”或“悬而未决的不由分说”,面对这个世界所盛行的 “肉搏”的法则,卡夫卡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进行了触目惊心的揭露和反抗,要求着 理性、正义、公正、良知、明确、明彻、澄明、纯真等形而上的价值。后面我们将 看到,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斗争史,他的作品中也充满了感人的斗争。 换句话说,卡夫卡不仅仅是牺牲者,而且是见证人,最后还是斗争者,是审判者。 他是这三者的三位一体。 我在斗争。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有些人有所感觉,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没有 人知道。我履行着我每天的义务,可以看到我精神有些不集中,但不是很严重。当 然每个人都在斗争,可是我甚于他人。大多数人像在睡眠状态中斗争,他们如同在 梦中挥动着手,想要赶走一种现象似的。我却挺身而出,深思熟虑地使用我的一切 力量来斗争。为什么我要从这些吵吵嚷嚷、然而在这方面却是战战兢兢的寂静的人 群中挺身而出呢?为什么我要把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呢?为什么我的名字上了 敌人的第一份名单呢?我不知道。另一种生活对我来说似乎没有生活的价值。战争 史书上把这样的人称为具有士兵天性的人。但事情并非如此,我并不希望胜利,我 在斗争中感到快乐,并非因为它是斗争,使我快乐的唯一理由是有事可干。作为这 样的斗争,它带给我的快乐显然比我实际上所能享受到的要多,比我所能赠予的要 多。也许将来我不是毁灭于这种斗争,而是毁灭于这种快乐。 的确,就正如他自己意识到,作为牺牲者、见证人、斗争者的“三位一体”, 他与世界的对比是那么令人绝望,两者互不相容,无法协调。在这一对比中既包含 着本性的对比,也包含着能量的对比。本性的对比是那么鲜明,而能量的对比却又 完全一边倒。正是这两种基本对比之间的综合效果,使他的生命和创造是如此地触 目惊心。在他三位一体的呼喊声里,饱含着受害和牺牲的事实、可怕而真实的见证、 以及抗议和斗争的呐喊。只是,作为一个“最瘦的人”,一个来自阴森可怖的地下 室的“活标本”,一个“在成年人中流浪”的孩子,一个被肮脏的结核病毁坏了呼 吸和发音系统的患者,他那三位一体的呼喊声久久不能为伦理一人际关系的网络所 接收,而只能成为“一个灵魂声嘶力竭的独白,一个声带坏了的人‘在沙漠中的呼 喊声’”,而得不到任何救助,令他自己也感到有些无聊。 但是,卡夫卡会有他的知音。历史或上帝从不幸的犹太人中挑选他这样一个不 幸的人,当然是自有其道理。要知道,从芸芸众生中挑选到这样一个人并非易事。 要多少因素近乎神秘地汇聚起来,并通过复杂得令人晕眩和窒息的相互作用,才会 形成这样一个“单数形式的人格”。一位作者说得好: 要记录最微小的震动,就要有最灵敏的仪器;要感知最高境界的要求,就要有 最敏锐的灵魂;要眺望深渊,就要有敢闯深渊的人。因为壮汉、干练之士或“体魄 硕大无朋的资本家”无法完成这样的事业,而这样的事业落到了卡夫卡肩上。单凭 这一点我们就能说,他的呼喊不会默默无闻地消失在虚空中。 而他的呼喊一旦为人们所感受到,就会令人透不过气来,令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令人恐惧和颤栗,……从而也令人猛省,令人重新思考世界和生活的意义。 而对于这意义,卡夫卡自己恐怕比我们更显得若有所思: 深深地沉入夜幕之中,像一个人有时沉入冥想一样。人们都睡着了。认为他们 正睡在房间里,睡在安全的床上,可靠的屋顶下,平躺或蜷卧在褥垫之上、睡单之 中、毛毯之下,如果真是这样认为的话,那可是无害的做作,天真的自欺了;事实 上,正像从前一样,他们又都挤在了一起,挤在荒郊,挤在野外一块宿营地上,不 可计数的一大群人,一大群平民百姓,挤在寒冷的露天下,冰冷的地面上,倒卧在 他们早先曾经站过的地方,额头枕着胳臂,脸朝着地,安祥地睡着。而你正在看守 着,你是一个更夫,你挥舞一根从你身旁柴堆中捡起的燃烧的柴枝,发现了你最亲 近的人。你为什么要看守呢?据说必须有个人看守,必须有个人在那儿。 一个孩子,一个守夜人。 一个孩子是一个守夜人。 也许,在一个患病的世界上,唯有一个孩子才可能是一个守夜人。“永恒的童 年时代,生活的又一次召唤!完全可以设想,壮丽的生活就在每个人的周围,它永 远那么丰富,但是被掩盖着,深得无法看见,极其遥远。它在那儿,毫无敌意,既 不抗拒也不充耳不闻。如用正确的话、用它真正的名字呼唤它,它就会来。正是在 这方面有巫术的特点,它并不创造,而是召唤。”——只有一位孩子般的守夜人, 才能在夜色的眺望中,看到这巫术般壮丽的生活。 我们十分理解卡夫卡这位守夜人对人类文化的重大贡献。但是不应该忘记,这 位守夜人不仅是一个孩子,而且也是“最瘦的人”。如果我们真正心明眼亮,如果 我们对无论什么人都具有隐忍的心怀,就能看到他在无边夜色中的身影是那么地孑 然、羸弱而可怜。你为什么要看守呢?据说必须有个人看守,必须有个人在那儿。 可是,为什么恰恰是个孩子?恰恰是个“最瘦的人”? 真正的人道主义必须具有真正明彻而隐忍的眼光,在任何时候都能透过任何事 物看到不管怎样一个真实的人,尽可能地看到真实的人,看到一个真正“单数形式 的人格”,——无论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眺望过往岁月的风中一个人朦胧 的身影,或者打开一本书。哪怕为此要承受决眦的痛苦。 如果我们渴望,如果我们决心要去面对或眺望一个人、一本书、或者一种生活 在太长的危险之旅,我们一直纠缠在危险的概念中。 正是生活和渴望提醒着我们:在我们的思路围绕着“永远的童年”纠结不去的 地方,卡夫卡生命的河流才刚刚展开不久。 所有的河流都将归入大海。但是,每条河流都有自己不可重复的生命路线。卡 夫卡的生命之河在命运的“地形”上盘桓,在生活的大地上流连,日日夜夜,以梦 一般的眼神睨顾着斑驳难辨或眩目的苍穹,那的确宛如一座至高无上的法庭。从灰 蒙蒙的不由分说的云层,从焦灼而酷烈的阳光,用痛遭剥夺因而永恒的童年的眸子, 他试图寻找永恒的母亲的形象——其实也在呼唤着真正“最亲爱的父亲”。在父亲 的天穹下,在因母爱的缺席而悲凉的大地上,他从本已疲弱的身心调集起一切本能 的力量,反抗着地形的限制和阉割。 毕竟,弗兰茨·卡夫卡的身上流动着洛维家族的血,其中所包含的,并非都是 迟疑、胆法、羸弱、敏感、畏惧和局促不安,更有真诚、正直、执着、勤勉、善良、 温柔、慷慨、谦虚、宽容、隐忍等生而为人所不同程度地具有的美好品性和情怀。 在他身上也流动着赫尔曼·卡夫卡的血,其中还格外有着一份生命的坚忍。所有这 些与生俱来、或几乎与生俱来的东西,同样也是生活的赠予,它们将与卡夫卡伴随 一生,参与他全部的苦乐年华和悲喜人生,并将让他有可能代表人类去作一次伟大 的探险。 因为,在一个由父亲艰忍的背影所象征的世界上,就人类赋予“母亲”一词的 美好涵义而言,人类注定将永远寻找那“永恒的母亲”。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