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艰难的人之初 ●新家是一间仅12 平方米的破屋,却成了冯巩的“世外桃源” ●11 岁的男孩做了巧木匠 ●冯海岗成了老家不受欢迎的人 ●诗经村的美丽传说 ●少年冯国璋的读书生涯 ●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 大地之子安泰幼年的故事,流传很广。 安泰出生时就被巫师抢走了。因为会料算的巫师知道安泰长大后会成为力大无 穷的好汉,成为反抗邪恶的领头人。 巫师想了个毒招,雇了个丑恶无比的胖婆娘照看安泰这婴儿,嘱言她无论如何 不能放孩子双脚落地。 胖婆娘遵命日夜督管着孩子,从不肯闭一闭眼打个盹。她用藤条结了个大筐, 把渐渐长大的安泰放在筐内,然后扛在肩背上,整日地扛着安泰走来走去,不让他 双脚沾地。 胖婆娘又高又壮,站立着身躯就像一座小山,被关在藤筐里的安泰望望离地面 那么高,想下来玩也不敢呢。 巫师自以为得意,便对安泰母亲说:“你生出个力大无穷的儿子也没用。 他将永远是我摇篮里的一个婴孩,一个长不大的废物蛋!”安泰母亲又气又急。 她想要提示儿子识破巫师的毒计。怎么办?她就托梦给安泰,告诉他,孩子,你已 是一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只要你双脚一落地,就可以打败所有的对手。 睡在藤筐里的安泰醒来后,就对胖婆娘说:“你放我下地吧,我想自己走路。” 可那丑恶无比的高大女人狞笑着说:“想下地,除非你自己往下跳,摔断了手脚腰 背可怨不得我呵。”安泰真有点怕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而且他的脚还从来没落 过地,万一……但他相信母亲的话,决心照母亲说的去做。他就从高高的藤筐边往 地面上跳。果然,脚一落地,他马上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成了举世无双的勇士。 大昌兴胡同20 号,虽说离民主道58 号不远,却完全是另外一种生存世界。 这个大杂院是个典型的“贫民窟”。墙垣砖石颓败,门窗吱咯作响,没有一间 不漏的屋,没有一处平整的地。就是这么个破杂院,竟挤住着30 几户人家。这些 人家大多数是从山东来天津谋生的,拉板车做泥工当木匠打短工扛零活,混得最好 也就是瑞蚨祥等八大祥店铺里当店员。 1968 年寒冬的一天,冯巩和二哥冯达跟随母亲携带几件简陋用品,走进了大 昌兴胡同20 号院。他们的“新家”是一间仅12 平方米,连窗户玻璃都没有的破 旧屋子。 这里不再会有民主道58 号楼内的雅致、宁静和舒适,更多的是嘈杂、陌生口 音和拥挤感。但这里也有普通劳动阶层的朴实、直率,还有在当时极难得的关切和 热情。 尽管外面造反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这大杂院内却如“世外桃源”,没有人去理 会“阶级斗争”。他们该干啥还干啥,每天有规律地出门干活,回家吃饭,上炕睡 觉,生活过得很实在,也很安逸。大杂院像是一方超凡脱俗的净土。 冯巩在这个大杂院度过了生命历程中最艰难,然而也极有价值和意义的一段日 子。 当事业有成时,冯巩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是大昌兴胡同教会了我怎样面对生活, 面对困难;没有那个大杂院的磨砺,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20 世纪60 年代末,冯家境况落魄到了极点。 几代人下来,尽管宦海沉浮,人世沧桑,家境时好时坏,但从未到过捉襟见肘 的地步。 那年冯家的经济帐目如下: 冯海岗被遣返原籍劳动改造后,工资停发。全家八口人吃穿住花全部费用靠刘 益素当中学教师的79.50 元工资。每月须给在河间诗经村的冯海岗寄20 元;再扣 除15 元,补交民主道58 号楼被没收后居住两年所欠的510 元房租;馀下的40 多元,要接济远在东北和陕西下乡的三个儿女,以及一直由他家负责照料的瘫痪人 七叔冯海峨;剩下的才是冯巩和二哥、母亲的生活费…… 这点钱哪够开支呵。常常没到月底钱就没了,母亲只得寻件旧家当去贱卖了, 以弥补全家的窘境。 真难呵,昔日“京东第一家”的刘家大小姐,早年辅仁大学数学系高材生,而 今人民中学堂堂正正的优秀教师刘益素,面对空荡的食厨和凉锅冷灶,不得不为一 块钱二斤粮票给孩子买点吃食充饥而含羞忍辱地出门借贷。 可是,即使告借也未必就一定能借到呵!人家也要看你将来能还不能还,掂量 一下值得不值得做这件或许是有出无进的好人好事呢。 六姑冯坤是位善心人,看着小巩哥儿俩日子太苦,就时常将自家吃的穿的拿来, 或是揣两块钱几斤粮票来接济一下。那年头还得小心,生怕让人瞧见,怕戴个“与 阶级敌人暗中勾结串联搞阴谋”的罪名,每次来看小巩都不敢进屋,躲躲掖掖地沿 着墙跟走近冯巩家,轻声呼小巩过来,慌忙将所携之物往他手里一塞,就赶紧逃跑 似地离去了。 如今,每当提到此事,冯巩眼前似乎还晃动着六姑匆匆离去时一晃一晃的身影。 那时冯坤家的经济也不宽裕,她每次来送东西,连五分钱的公共汽车票都舍不得买, 硬是一站一站走来的…… 许多年过去了,很多事都淡忘了,唯有那难得的撑圆肚皮的一顿晚餐,冯巩仍 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那是1969 年深秋的某一天,二哥冯达高烧发热卧床不起,冯巩翻双杠把头摔 了个小窟窿,血流不止。哥儿俩头对头躺在床上,饿过了中饭,又捱到了天黑,灶 锅是空的,柜里没一点米面。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母亲才回家。 整个白天她都带学生出外搞“拉练”去了。作为一名班主任,她心须拖着冠心 病和高血压的身子随学生们到野外去“练好铁脚板,踏死帝修反”。顶风冒雨长途 跋涉,走了百十里路回来,累得浑身骨头像要散架似的。却见两个儿子昏昏沉沉地 倒在床上,病的病,伤的伤,不禁心痛得泪水直落。她忙转身买来几个大馒头,一 捆白菜和一包咸菜,煮了一锅菜汤,母子三人掰馒头就菜汤,饱饱地吃了一顿,这 一餐足足花了三角多钱,是迁居以来从未有过的奢侈享受了…… 那几年,冯巩和二哥都正值窜个头的年龄,但家里哪有钱添置衣物?冯达的衣 裤是接了一截又一截,补了一块又一块;冯巩则顺理成章地当了哥哥破旧衣裤的 “新主人”。 寒冬腊月怎么熬?母亲找六姑相助,把棉被拆了,用手工给哥俩做了两条又厚 又笨的棉裤。冯巩眼馋别的同学都有流行的绿军装,做梦都想有一件,当妈的就想 法将白被套染成草绿色,裁制了一件“绿军装”…… 社会的歧视和不公正待遇,没有扭曲少年冯巩纯真的心灵;人世间的寒暑风霜, 更磨炼了他顽强生存的韧劲。 母亲是他第一位也是最好的老师。母亲的话他句句听,母亲的每一举动都影响 着他,教育着他。 从民主道58 号楼一迁进简陋破旧的屋子里,面对窗口呼呼刮进来的凛冽寒风, 母亲爽朗地和两个孩子开玩笑:“好凉快呵,小达小巩,咱就像到北戴河疗养一样 呢!来,过来看看窗外有啥好风景,没窗玻璃更看得清呢……”而后三人一起乐呵 呵地把破窗用厚纸糊得严严实实。 日子过得这么清苦,冯巩从没听过母亲的抱怨声或长吁短叹。她时常告诫哥儿 俩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再苦的日子,只要适应了,就不觉得 苦了。”母亲说的这些话,冯巩一直牢牢记着。 在生活的最底层,一切伪装和矫饰都不需要了。大昌兴胡同2O 号院内,那些 不懂得“革命原则”的齐鲁汉子和婆娘们,有的是豪爽、正直,和热情助人的秉性。 他们对新搬来的“反革命家属”母子三人毫无忌讳地表现了自己的个性。 见那屋没生火炉,孟大妈会自动进屋去捣弄炉膛;瞧那小哥儿俩中午了还饿着 肚子,黄大娘笑呵呵送来一碗饺子,让两人分着吃……什么“反革命”,俺可只瞧 着这娘仨过得挺苦挺难的,不帮衬着点那还是个人吗? 冯巩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新家新天地。他马上和院里的孩子混熟了。冬天他用 螺丝把旧冰刀固定在木板上,制成“冰鞋”,和小伙伴们上海河滑冰;夏天则玩弹 球,砍木头,到海河里游泳,一泡就是大半天。家里缺烧的,他挎个篮儿和小伙伴 上工厂的煤碴堆里捡煤核,半天就捡回来一大篮呢。 大杂院的大人孩子都喜欢冯巩的聪明、机灵和懂事。他敬重长辈,小嘴“大爷、 大娘、叔叔、姑姑”满院地叫。谁家缺水,他会帮着拎;哪家炉中添煤,他帮着去 铲;有事要传个话,他拔腿就去了…… 院里有位韩世明大爷,有一手好木匠活,走南闯北一辈子,经事多了,见的人 也多了。他最喜欢冯巩,常带他去钓鱼、打猎,有几回看冯巩喜欢瞅他做木工活, 便存下心,对刘益素说:“刘老师,小巩这孩子特有灵性,不比一般孩子,长大了 准能有大出息。我眼光不会错的。让他跟我学点手艺,日后也能有点用的。”刘益 素点点头,“行,就让他跟你学。”小巩真的认真地学起木匠了。锯、刨、砍、凿、 拉线、上梢,在韩大爷的指点下,居然能做出家具了。不久,12 平方米的陋室里 就摆上了11 岁小木匠做的小桌小椅,还有小书架、小板凳…… 大姐冯幸耘在大西北戈壁滩上当“农垦战士”,日子苦得不行,连老鼠都穷凶 极恶,半夜敢跳到床铺上打闹。小巩为让大姐能睡个安稳觉,找些旧木料打了一只 拉盖门的柜子,大姐收到不满12 岁的弟弟送她的礼物,激动不已。20 多年过去 了,大姐现已调回天津工作,新家具添置不少,但唯有这只木柜她仍珍藏着。她常 对人说:“这是在我最艰难时,小巩送我的,什么好家具也抵不得这只旧柜子!” 冯巩的一双小手确实巧,父亲冯海岗在河间乡村“劳动改造”,陋室内的破铁炉没 烟囱,屋里整日烟气弥漫,人被熏得呛咳不止。冯巩听父亲这么一说,即将两块马 口铁的炉档板拆了,铰铰剪剪,敲敲打打,硬是做成了六节烟囱,让父亲带回乡下 用。 1968 年底,冯海岗被遣返原籍劳动改造。 原籍河间县诗经村,对他来说,宛如天边外一缕即逝的云丝。实在说不上有什 么印象。 1919 年12 月冯国璋在京病逝。在一片悲戚声中,冯家遇的第三子冯海岗出 生了。其时冯家人忙于处理前冯代总统的丧事,对这个不适时降生的第八孙不屑一 顾,只有生母悉心照料着。 冯国璋的葬事隆重非常。在灵柩出京运返故乡河间时,整个起杠祖道仪式阵营 宏大,震动京城朝野百姓。据1920 年2 月3 日《晨报》记载: 上午八时起杠,出帽儿胡同西口,经地安门大街,沿东皇城根向南,入安定门 大街,经大佛寺前,八面槽大街,王府井大街,转西经东长安街,经过宗人府夹道, 往南经户部街,过中华门,出正阳门,转西至西站,上专车。 沿途经过各街道均铺黄土,各机关搭祭棚二十馀处,市民观瞻盛仪为之塞途。 灵前仪仗甚为威武,其仪仗次序:首为步兵一连,骑兵一连,海军陆战队一连, 军乐队全队,保安队一连,游击队一连。次则为松柏狮鹤人物和各要人及部下之祭 旗祭伞约三十馀对,花圈二十馀对,又花亭八座,内有冯公遗物如衣服、刀剑之类, 次为神主亭,再次为僧道两班,客亭一座,冯公生前乘马一匹,魂轿一乘,又次之 则为孝子及执绋者约百馀人,细乐一班,柩后随有眷属亲戚送殡之素轿四乘,马车 十馀乘。仪仗之盛约延长二里,行至车站已下午一时,换十六杠上车。二时开行, 步军统领王怀庆代表大总统送至保定。 次日,灵柩由保定车站起杠入西门,出东门,直至诗经村方向。曹辊派马队一 连护送河间金棺。送行至河间者各机关一人,与冯公私交极深而送到原籍者有王克 敏、冯耿光、师景云等三四个人。 又次日。灵柩安抵诗经村,落杠奉安祠内。 尚未面世的冯海岗在母亲腹内随同送葬亲友队列出京城至河间老家。父亲冯家 遇则在灵柩前执孝子礼,心境悲戚之中还夹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忧愁。 大树既倒,往后的日子必然会有极大变化,尤其在此国运不济、战乱频仍的年 月。所以冯家遇对在父丧期间出生的第三子没有多大兴趣。 按冯家族规,父亡,孝子须丁忧六年。所以冯海岗自落炕到六岁,即1920年至 1925 年,在河间老家,度过了他的稚童时期。待父亲服丧期满,一家人便搬出诗 经村,到天津定居了。 冯家的直系亲属此后陆续都离开了河间老家,绝大多数住在京津两地。 到后来,故宅除了管房子和管祖茔的,竟无一个后辈在那儿长住了。 几十年过去,故乡故土对于冯海岗确实早已十分陌生。解放后由于政治原因, 冯家后人未能获准回乡去祭扫祖坟,而故宅田园自然也早就分给了别人,冯家后代 就极少有回故里的了。“文革”初期,冯国璋及冯家祖坟被造反派粗暴地破坏了, 冯氏后人就更不愿回去了。 谁能料想,到了60 年代末,年近半百的冯海岗,竟又被“革命者”发配到故 乡来!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诗经村那位30 来岁的革委会主任摇晃着脑袋,拒绝承认 冯海岗为本村人,“谁是冯海岗,咱村有谁认得?咱诗经村没这人!老天爷,咱村 人够多了,够穷了,还让添个半老头来争食吃?这可不行!”遣送冯海岗的人再三 强调遣返“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分子”的政治意义和迫切性,又答应补偿给村里 600 元钱。 600 元在那时可是一笔巨款,那位主任这才算勉强点了头。 诗经村,这个位于冀中平原中腹之地的村庄,有着悠久的历史和许多优美的传 说。 相传秦灭六国后,焚书坑儒,欲将非秦正统的文化遗产全部抹煞。当时山东曲 阜有毛亨兄弟为躲杀身之祸,逃进深山隐居,博学多艺的毛亨靠记忆辑录了《毛诗 》廿九卷,《诂训传》三十卷。《毛诗》即以后流传下来的《诗经》。 毛亨无后代,其弟毛通仅粗通文字,以务农为业。幸有侄儿毛苍聪明过人,五 岁便跟伯父学习礼、乐、射、御、书、数,七岁学《毛诗》、进而学《估训传》。 成人后娶妻,生一女名文倩,亦聪慧过人。 这年山东境内忽然流行瘟疫,毛氏族人多被夺去性命,毛亨也染疾将死,临终 前把侄儿毛苌叫到床边,嘱他赶紧离开此地,找一个“福地”去向世人传播《诗经 》。 毛苌遵伯父之言,赶着一头老牛拉着破车,载着相依为命的女儿文倩,离了山 东境地,一直往西北踽踽而行。父女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某日来到旧赵国东北部 一个叫尊福的地方。毛苌听说叫“尊福”,心里猛然一动,对女儿说:“你爷爷说 找福地,这尊福可称得福地了。咱们就在这儿住下吧。”于是他们就在尊福安了家。 由于毛苌博学多才,精于《诗经》,被村人聘为塾师,继而便声誉远扬,各地 好学之士登门求教者络绎不绝。 尊福东南八里外有东西两村,风景秀丽,民风敦厚,经常邀请毛苌去讲《诗经 》。毛苌经常在弟子们陪同下外出闲游。一次游至东村正东五里之外的古洋河畔, 看到古洋河西侧一块河荒地里长着一片稀疏的树林,从远处望去树林如长在一个大 浅盒底中;当人们步入树林向四周望去,又像立于土丘之上。毛苌不禁赞叹道: “好境地,好境地!此乃一条古沙龙盘踞之地,沙龙终有腾飞之日。”后人便称之 为黄龙湾。过了1500 多年这里成了冯家的祖茔地。当地人便说,冯国璋之所以能 够当上大总统,是因他家祖茔地是块风水宝地。冯国璋逝世后亦埋在祖茔地里。 东西两村为纪念毛苌在此传授《诗经》,便把村子更名为东、西诗经村。 冯国璋就出生在西诗经村。 毛苌在尊福讲学数十年,老时已双目失明。其女嫁与本乡赵姓书香人家为媳, 见父亲双目失明,她便毅然继承父业开办讲诗学堂,以后人们为纪念毛苌父女的崇 高文德,便改尊福为崇德。因该村距县城30 里,又俗称三十里铺。在毛苌卒葬之 地,后人修建了毛公祠,并建起毛公书院,“戊戌变法”后称毛公学堂。 冯国璋的家世,可谓渊远流长,据《冯氏家谱序》记载“爰考冯氏派出毕公。 夫毕公周文王之长子,封于冯地,故姓冯……累朝显达尤盛,如汉光武时冯异称为 大树将军,明太祖时冯胜称为宋国公,其最显然者也,岂非皇族哉。”明永乐三年 (公元1405 年),冯氏始祖冯禄自安徽省奉命北迁,长途跋涉达四年之久,才定 居于现在的西诗经村。 明清年间冯氏家谱曾两次遭兵火,其中一段无法补续。现存的《冯氏壹支家谱 》仅能确定以三世祖冯禄为此支的第一代祖。相传至第十一代,形成西诗经村有名 的冯家东西南北四大院。冯国璋的祖父冯丕振是正南院。冯丕振是晚清的一名太学 生。 冯国璋之父冯春棠,青少年时代也是一个勤奋好学的童生,但其秉性过于刚直, 脾性失之暴烈,在一次参加乡试时,当他把写好的卷子装入号筒时,被一名考生泼 洒墨汁脏了卷面,他顿时火冒三丈,伸拳就打。两人竟在考场殴斗起来,结果双双 被主考除名。冯春棠一气之下,就此废辍学业,不求仕进,自甘堕落,整日嗜酒无 度,挥金如土,将一份殷厚的家业折腾得所剩无几。 冯春棠娶三十里铺孙氏为妻。孙氏是个贤慧女子,对丈夫放荡无羁自甘消沉的 生活很痛心,经常耐心规劝,同时尽力勤勉持家,但终究挽救不了日趋败落的家境。 冯春棠与孙氏共生四子:长子佩璋,次子蕴璋,三子琥璋,四子国璋。 夫妻俩便把家业中兴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谆谆教诲儿子苦读仕进,耀祖光宗。 长子佩璋,天资聪敏,曾中廪生,是附近有名的刀笔手,但身处衰落的家境之 中,又有父亲那般坏习气,渐渐走上不务正业之路,调词架讼,追欢取乐,玩走马, 养戏班子,邪门歪道无所不为。 次子蕴璋,字达廷。仪表堂堂,学业优异,曾考中拔贡,候选州判未果。 三子琥璋,字汉符,库生。 四子国璋,字华符,生于咸丰八年十二月四日,即公元1859 年1 月7 日,据 当地人传说,其母生他的前一天夜间,梦到一个明亮的大星星飞入她的怀中。春棠 为此十分高兴,认为此子是星宿下凡,将来必主大贵,故名以“国璋”。 冯国璋因排行第四,故乳名四儿,生得身材小巧,聪明乖巧,家人及乡邻都喜 欢他。只是家境已日渐贫困,到他出生已是糠菜半年粮的光景了。因供给三个兄长 上学赴考家资已尽,到他需就学时便捉襟见肘,无以为继了。 为供四儿上学。父母毅然扒了砖房的砖面卖了。 四儿在这种清贫家境中长大,便格外懂事听话,读书十分刻苦,每天都是早到 校晚回家,尤其是午后他总是头一名到校。后来有几位同学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 他家午饭过于简单,冯四儿总是拿着菜团子边走边吃,所以很早到校。 冬季是最难熬的一关,四儿连棉鞋也没有,脚冻得七裂八瓣的。他为了暖脚, 在自己靠墙的书桌下面用土坯垒一个槽子,槽里装满麦秸,上课时就把脚伸到麦秸 里去取暖。当时教他的塾师有两位,一是西三里的刘秀才,因常穿长袍大褂,人称 刘大褂子,另一位是本村的孙先生。冯四儿读书刻苦,成绩突出,很受先生钟爱, 同学也敬重他,有的见他吃不饱饭,就常常带玉米饼子到学校给他吃,也有的把他 请到家里去吃顿饱饭。 但因家境太苦,父兄们常不落窝,家里有时连烧水做饭的柴都没有。母亲就叫 四儿去拾柴禾。他先不愿意旷课,怕拉下功课,母亲只好劝慰几句,说你不是还给 我讲“朱买臣休妻”的故事吗?朱买臣当时家境不好,什么事都得干,可他胸有大 志,后来还是金榜题名了吆。读书上进是一辈子的事,眼下却得有柴烧,才能过活 呵。 冯四儿听了母亲的话,就拿了一本书,背了柴筐向村东树林中走去。林中有许 多老鸹,一见人去了便一阵惊飞。他仰面看树杈上有不少老鸹窝,心想把这些窝捅 下来,不是很好的柴禾吗?于是他就爬上树去,折一支长树枝去捅老鸹窝,连捅了 五六个,地下就落了不少干柴禾了。 他开心地把柴禾装进筐,心想这办法好,省下功夫还能读书,就坐地上拿出课 本来读,“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忽听有脚步声,抬 头一看竟是孙先生。冯四儿赶紧站起来,“啊,孙先生……”孙先生微微一笑, “我来看我的这片林子,没想到碰到你在这儿读书。”四儿顿时红了脸,没想到树 林是孙先生家的,“对不起,我撅了您的树干棒,还有……”孙先生和悦地摆摆手, “没关系,只是你这样上高树太危险。这样吧,以后没柴烧就到我家去肯。对了, 你今天怎么没去上学呵?”四儿低头道:“我家缺吃少烧,娘让我拾两天柴禾再上 学。我知道旷课不好……”孙先生说:“那好,你还照常上学,家里的难处我想法 帮济一下。”此后孙先生经常送些柴米去冯家,使冯国璋顺利地完成了学业。 冯国璋后来做大官了,许多亲友去投奔他,求他周济或谋个官职。他希望孙先 生能来,准备以重金酬谢,以报答恩师。可一等再等,孙先生总不来,他忽然明白 自己想错了,圣人不可屈致。于是多次写信给孙,请他出来做官,但都被一一谢绝 了。 冯国璋卸去总统之职还乡时,带着大批贵重礼品去酬谢孙先生,孙先生却拒不 接受,后来想了个办怯,派人送了二斤茶叶给孙先生。孙想茶叶属一般礼尚往来之 物,就收下了,而后打开一看,竟是满盒钞票。他立即重新包好,提笔在一个纸条 上写了“有德于人,不可不忘也”,贴在茶盒上派人送回冯府。 冯国璋与他的另一位启蒙先生也有个有意思的小故事。那位刘秀才人称刘大褂 子,一天到武备学堂去求见冯总办。门房告诉他,冯大人有令,凡求见者须先递名 片。刘先生一听,即将大褂脱下,交给门人,“你把大褂一献,就说姓刘的求见, 他就知道了。”门人心里奇怪,果真按他说的回禀。冯国璋一见大褂心里便明白来 者是谁,立刻出门迎接,离着先生很远就脱帽鞠躬说:“见衣如见人,未曾远迎, 请恩师原谅。”冯国璋热情款待刘先生,欲给他谋个好职位,刘先生不愿;又想送 些财物,先生仍执意不受。冯国璋恳切道:“先生无论如何也得收学生一件东西作 为纪念。”刘先生见冯国璋这么说,便道:“那你就送我一口寿材吧,这是终生纪 念。”冯当即说:“这好办,等我替你制好了送去吧。”刘先生回家不久,冯国璋 果然派人送来了一口棺材。刘先生一看是口薄木棺材,心里有些不高兴,过了两三 个月,有个客人来,说起此事,刘先生不免口出怨言。那客人是个老木匠,就去看 了那棺材,竟连声夸奖:好材好材!这是地地道道的阴沉木! 再把棺盖打开,里面还放着几十斤牛肉。隔了两三个月,那肉色新鲜得竟像刚 宰的。刘先生这才恍然:“唉呀,我差点怨了人家一辈子。”冯国璋12 岁入毛公 书院读书,书院当时有两名比较有名望的先生,一位叫吴震;一位叫白广川。白先 生精通数学,曾著有《初学易解》、《九归算法》、《添元》等书,均由商务印书 馆出版。在名师指点下,冯的策论和数学极优,后来科试得中案首。 在毛公书院读书时,冯国璋仍很俭朴,尊敬师长,礼貌待人,三十里铺一些文 墨之士都看重他是棵好苗子。冯自己也很有抱负,和同学说:“大丈夫一生,应忠 君利国,四海为家。”吴震和白广川两位先生对冯格外器重,悉心教诲,吴震还把 自己妹妹托人说亲许配给冯。这就是冯国璋的原配吴夫人。吴夫人生了家遂、家迪、 家遇三个儿子和大女儿家逊,1910 年去世。 冯国璋在三十里铺毛公书院读书。他的外祖孙家就在附近。孙家从明朝起就是 远近有名的财主,其时虽渐败落,但在河间北部仍为首屈一指的富户。 童年的冯国璋在外祖家常遭白眼。每逢荒年旱月母亲短不了去三十里铺娘家借 粮,也常遭其兄弟们的冷遇,甚至发生争吵。冯的舅父们说他家不会过日子,就会 槽,会要。这给年幼的冯国璋心灵上投下了世态炎凉的阴影。这也是他刻苦攻读, 一心想争口气,出人头地的精神动力。 在毛公书院读书时,他很少去外祖家。他不想看到富亲戚的冷面孔和白眼。倒 是有个远房舅舅,待人和蔼、笃诚,人送别号“菜团子”,他家生活仅能维持温饱, 却对艰难坎坷中的冯国璋十分照应,常以粗茶淡饭相待,并在精神上给以鼓励。冯 反而对这个“菜团子”远房舅舅很感恩。 有一年他由保定探亲回家路过三十里铺时,前呼后拥的马弁副官们吓得村民们 乱跑乱藏,以为军队又来抓夫抢东西。“菜团子”正在村外背着粪筐子拾粪,来不 及跑开。冯国璋远远地认出了他,就滚鞍下马,毕恭毕敬地向老人施礼问候。“菜 团子”见是做了官的外甥,便大声向乡亲门喊道:“别跑了,不是坏人,是我外甥 小四儿!”这个心眼太实的舅舅,一边跟着冯国璋一行的马队走,一边拾着那些马 拉的粪。当他拾粪时冯国璋只好站着等他,走出村子,冯说:“舅舅您请回吧。” 舅舅却说:“让我跟着再拾点粪吧。”冯国璋哭笑不得,只好陪着走。他看老人已 十分衰老,还如此劳累,便说:“舅舅,您以后别再拾粪了,买点地,盖几间房, 过几年舒心日子吧。 没钱,上我那儿拿。别再受苦了。”舅舅说:“不用了,小四儿,你表弟过不 了日子,我也老了,地多了种不了,有啥用?我看哪,你给我几百个铜钱零花,对 付买个烧饼果子解解馋就足够了。”冯和随从们听了都笑了,他让随从给了“菜团 子”300 块银元。 这位舅舅傻了,“哎呀,给这么多,我怎么花得完哪?我也拿不了呵。”冯说 :“把粪倒了,放在筐里。”“那不可惜了这粪?我用褂子兜吧。”“菜团子”走 后,随从们笑着说:“老人家害得我们好苦,让大人走了那么多路。”后来邻居们 都数落“菜团子”,地买多了你不会雇人种,租给别人种? 操不了心不会雇管家?真是天生受苦受穷的命! 可是这位“菜团子”一家土改时被划为贫农成份,算作被压迫受剥削阶层,这 也是“祸兮福之所倚”呵。 光阴荏苒,几十年一晃而过,到冯国璋的孙子冯海岗重返故里时,西诗经村已 非旧时模样。昔日的冯府大院早已颓败,残墙漏室寄住的是外姓人家,是一张张陌 生的脸和异常警觉的目光。 诗经村美丽的景致已不复存在。大片树林和村头的参天古木在大炼钢铁时统统 砍伐了,土地荒芜了,瘦瘠了。“阶级斗争为纲”使得人心不和,生产落后,每人 每天口粮只有八两杂粮,还多半是山芋干。 作为受管制分子,冯海岗这位不谙农事的半百老人每天得提锄头下田干活,常 常累得不能动弹。有时捏着锄把在村东一望无边的大田里锄苗,暑热和劳累使他几 欲昏厥。时常会到离祖茔不远的地上干活,望见祖父那如圆丘一般冷寂肃然的陵墓, 他心中便升腾起无限的感叹和悲凉。 冯海岗暗自感叹自己命运乖舛不济。似乎出生在祖父的丧期便是一种不祥之兆。 他的童年及少年时期,生活是较富足安逸的。八岁起与两个哥哥一起念私塾, 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左传》,还有千家诗、唐诗、宋 词等。11 岁上正规小学,从三年级起读;而后上南开中学,1937年初中毕业,考 取北京汇文中学,因七七事变不能上学,转到天津耀华中学读高中。位于租界的耀 华中学其时很有名气,校长赵天麟是位爱国志士,他在师生中宣传爱国主义和抗日 主张,结果被日本特务暗杀。 冯海岗1940 年考入辅仁大学教育系,1944 年学成毕业。但毕业即失业,只 能在家闲着。当时他血气方刚,急欲将一腔报国热情报效国家。日本投降后,他四 处找工作,有亲友将他介绍给当时北平国民党市党部委员徐慧东。 姓徐的见他是冯国璋的孙子,便竭力鼓动他到党部做事,当即给办了入党手续, 并委以“北平市党部第八区党部执行委员”之职。 冯海岗不知深浅,以为是为国民服务,正是他学教育的本职。等他浑浑噩噩当 了半年“党部委员”,才醒悟出此非正当职位,赶紧抽身辞职。但为时已晚,他这 一历史印迹让他后半辈子吃足了苦头。 1950 年,肃反运动开始不久,冯海岗被检举历史上曾当过国民党市党部委员 一职,结果判了四年徒刑,1954 年出狱。1956 年分配在天津河北区房管局工作, 每天出去收房钱。1957 年反右使他惊魂不定。1959 年得肝炎,两三年不能上班。 到身体恢复后,房管局分配他的新工作是给建筑工地的泥水匠做下手,拌灰、和泥、 拉砖。这项工作一直干到1968 年被遣返原籍“交由当地革命群众监督劳动改造” 为止。 回首往昔,这位1944 年辅仁大学教育系的毕业生黯伤不已。偷偷看一眼当年 毕业时戴着学士帽拍下的那张毕业照,目光落在当年那张年轻英俊、微带傲气的脸 上,心中品味着几十年来的曲折经历坎坷命运。古人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可我少壮也曾努力了,仍落得个老大徒伤悲,又是怎么回事?该怨谁呢? 无独有偶。 与他同样命运的还有叔伯兄弟冯海 。海 是冯国璋长子冯海遂的第三子,排 为冯国璋第四孙。他解放前曾留学美国,专攻机械学。学成回国后自办小型机械厂, 获得了成功。解放后进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修理厂任工程师。 一直较为顺利,不想到了“文革”,便成了隐藏在革命军队中的坏人,批斗, 交待,清查,一遍遍一次次地洗刷身上的“污浊”。到了林彪的一号令下达时,便 首当其冲成了遣返对象。 两个叔伯兄弟,几十年未曾谋面,却不料在老冉冉将至时会以“坏人”的身份 在故乡故土相聚。虽说是整年相聚,却又因身份特殊,不能坐一起聊聊父兄及祖业 之事,倒是有机会在村里时有的批判会斗争会的台角边“碰头”,相视一个无奈的 眼色而已。 多么令人伤感的一幕呵! 早年冯家的祖辈父辈们吃苦耐劳,从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出走,一心为的是寻找 广博的学识,谋求更富足的生活,向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为国家为社会创下轰轰 烈烈的的事业,为祖上争得荣耀,为后代子孙挣下铁打家业。 然而星移斗转,此一时彼一时矣。有谁知,如今学得满腹经纶,却不为当今社 会所欣赏、赞许,反而成了落下罪名的把柄,招人白眼;反而要押送回原籍让那些 同乡父兄监督劳动,改造掉满身的臭知识分子味儿和满肚的酸墨汁水。 这是何等荒唐的年代呵!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