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1949 年5 月27 日,上海解放;10 月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地转星移,光阴似箭,百年难逢开口笑。这位在画纸、方格稿里度过了大半辈 子,且一度厌恶春色而情愿在萧瑟的秋日里赞颂一切死灭的丰子恺竟又为大好的春 天唱起颂歌来了。他本人,似乎也回到了青年时代。 在共和国成立的最初几年里,子恺摸着一把灰黑的胡子,竟老当益壮地学起了 俄文来。到了1953 年,就出版了31 万字的译著、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他 没有忘记恩师弘一法师李叔同,与钱君匋、章锡琛、叶圣陶、黄鸣祥等集资在杭州 虎跑后山为法师筑起了舍利塔。这几年,子恺居处无定,到了1954 年9 月,他终 于步入了上海陕西南路39 弄(长乐村)93 号新租赁的楼房中,这是子恺一生最 后的一处栖居地。取名“日月楼”。 这是一幢西班牙式的里弄房子。秉性难改的子恺把小楼布置得别有情趣:一楼 有一间小客厅,中央用一块大深红色的灯芯绒慕布一分为二。南面放着几张沙发和 茶几,幕布的北面放置着一架大钢琴,中间是一张大方桌,一家人的就餐就在此处。 二楼是卧室、书房。别致的是此处有一个室内小阳台,阳台中部有一个梯形的突口, 东南、正南、西南都有窗,上有一天窗,可以看见日月运转。此处白天日光烂然, 夜间月色溶溶。这便是“日月楼”之名的来历了。老友马一浮先生撰写了一副对联 送来:“星河界里星河转,日月楼中日月长。”子恺也赋了《日月楼秋兴》一首, 其中曰:“窗明书解语,几净墨生香……一枕寻新梦,三杯入醉乡。”…… 1955 年,清明刚过。 窗外的细雨,在微风中飞扬着。子恺照例与他的老搭当——幼女一吟,在书桌 前面对面地坐着,他们正合译一本由苏联梅特洛夫、车舍娃合著的《幼儿园音乐教 育》。这一吟从小跟着父亲长大,又读过美术专科学校,平时酷爱京戏又喜文学、 外语,其习性与子恺很相近。目下子恺热衷于译事,她自然成了好帮手。 突然,“吱”的一声门响,门缝里探出两个小姑娘的圆脑袋。 “等一下再来,我们在做事!”一吟向她们摆摆手说。 “是阿花、阿丽吧!快进来,快进来!”子恺头也未回,就猜到这是邻居那四 岁的阿丽、五岁的阿花。 这两个可爱的小姑娘都长得胖乎乎的,大的结着长辫子,小的扎着翘“尾巴”。 她们都是日月楼的常客了。 “一吟,我们休息休息吧!”“快来,快来!阿花、阿丽!”一吟其实也想休 息一会儿了,见父亲先提议,真是何乐而不为。 “吟姑姑:今天教我们什么歌?”阿花说。 “嗯……让我想想。”此时,子恺点上一支前门烟,半躺在藤椅上欣赏小姑娘 们和女儿的谈话。 “好,想起来了,今天教你们唱一首非常非常好听的歌!”“吟姑姑,是什么 歌?”阿丽三蹦二跳地跑到了一吟的跟前。 “这首歌呀,我小时候常唱,名字叫《送别》。”子恺一听这《送别》,先是 一楞。不用说,他对这首歌太熟了,早年自己也教过学生们。可他又一想,李叔同 这歌,曲子虽美,可歌词不免过分忧伤了。他起身对一吟说: “你怎么拿这歌词去教孩子,时代不同了,新中国儿童应该唱朝气蓬勃的歌才 对!”一吟一听也认为有理,可已经说出了口,一时不知怎样才好。子恺灵机一动 : “这样吧!我替你把歌词改一下。”子恺说完,拿出一张白纸,三笔二划,不 一会儿,新的歌词就填好了: “拿去,教她们唱这个词儿吧!”这歌词配得简易明快,且又琅琅上口: 星期天,天气睛。大家去游春。过了一村又一村,到处好风景。 桃花红,杨柳青,菜花似黄金。唱歌声里拍手声,一阵又一阵。 两个小姑娘跟着一吟一句一句的学唱,不时又手舞足蹈。子恺吹着胡子笑了, 一吟也乐了,阿花、阿丽更是越唱越来劲。一时欢歌笑话将整个书房闹得意趣交融。 这天,子恺很兴奋,这倒不尽是小姑娘们的欢歌,因为他又收到了一封内山完 造的来信。信中说,今秋将自日本来京参加鲁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活动,并来 上海与老友们会面。子恺真是太高兴了,数着手指盼望着内山的到来。 …… 11 月18 日,内山完造乘坐的飞机终于飞到了他的第二故乡——上海。 当飞机在龙华机场着陆时,内山在舷梯上就看见有几位早已等候着的老人频频 地挥动双手。他们当中,除了巴金、叶圣陶等以外,还有一位留着长白胡须的人。 只见他快步走向飞机的舷梯,与满面春风的内山先生紧紧握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子恺呀,子恺,我们又见面了!”还是内山先生说了话。 子恺与内山同乘一辆轿车赴宾馆。一路上,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我心里常想,我真算得上一个幸福的人。经营的书店成功了,又结识了象你 这样的一批知己。”“这是彼此的,你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尤其是对中日文化交流 所作的贡献是巨大的呢!”内山欣慰地笑了。他隔着车窗向两边的街道不时地张望。 “上海变了样吧?你觉得怎样?”子恺问。 “颜色变了!”“你给我的许多信,我都收到了。你希望及早促进日中友好, 使邦交正常化。这也是我的同感。”内山完造感慨地说:“我虽能力微弱,亦当老 马加鞭呀!”“哈哈哈哈……内山先生,你不愧是一匹识途老马呀!”两人都笑了, 笑得那么轻松,那么亲切。忽然,内山把话题一转: “你还记得你购的《漱石全集》一事吗?”“记得,怎么?”“我给你寄上缺 本一册,可你却汇来了十倍的钱。”“这事还提它干啥?”子恺若无其事地说。 内山却十分动感情:“我知道你当时是借汇书款来接济我的生活。你知道吗? 当我从邮局取到汇款后,心里有多感动吗?子恺哩,子恺,象你这样体贴人心,世 上真是少有!”…… 内山在宾馆刚放下行李,就又被子恺接到了功德林。叶圣陶、葛祖山、内山书 店老职工王宝良等早已等候在座。他们吃完了素斋,又赴万国公墓祭扫了美喜子的 墓。这里,并列着内山完造自己的寿穴,墓志铭写到: “以书肆为津梁,期文化之交互,生为中华友,殁作中华土。吁嗟乎,如此夫 妇!”…… 子恺的生活充实而又淡泊。这可以说是他一贯的习性。他送走内山以后,又忙 起了别的事来。这位在过去从不参与政事的老艺术家,此时名下却挂上了一大串头 衔。到1959 年末,他已担任了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上 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外文学会理事、全国政协委员、《辞 海》艺术分册主编等各种职务。还作为各种代表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1960 年3 月,他又第二次赴京,出席全国政协第三届第二次会议。 二 “子恺,这回来京,你有何感想?”“北京的三月,尽管春寒料峭,但心里却 暖烘烘的。”民族饭店——上海代表的驻地。此时,子恺正与刘海粟在休息厅里闲 聊。 说起刘海粟,这位曾因女模特事件而在画坛上轰动一时的画家,子恺与他算得 上知心朋友了。二十年代初,海粟先生所在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订了一个旅行写生 制度。海粟常常带领学生去西湖写生作画,而那时子恺也常去杭州。两人几乎每年 都有机会同游西湖,交流绘画心得。他俩的画风虽相去甚远,但从不因此妨碍友情。 如今他俩又同住上海,来京开会也总是食则同席,行则同车,情趣十分投合。 “昨天,周恩来总理跟我说什么,你知道吗?”子恺颇有感慨地说。 “什么?”“他说:‘啊,老漫画家,久仰久仰。’”“这是自然的啰,哈哈 哈哈!”海粟笑起来一副真朴天趣的神色。 “他还问我多大年岁。我告诉他后,他还不相信,原来我与总理是同年,可我 这一把胡子?哈哈哈哈……”一阵寒暄之后,子恺一本正经地对海粟说:“上海成 立画院,最后要我任院长,其实你……。”子恺没有说下去,可海粟早已心领神会 : “不,不,不,现在看来,唯有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的手都生了,只 能算半个画家,不懂中国画,怎么当院长?”海粟听后,再三鼓动子恺出任: “你是老艺术家,老早就写过《西洋美术史》,对古画也懂,不但能当,而且 一定要当好!”海粟见子恺仍不说话,继续说:“你又是我国近代漫画开风气之先 的人物。效法你的人极多,却没有一人能和你相提并论!”老友的一再鼓励,子恺 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俩相视一笑,彼此间的信任达到了完全的默契。 回上海不久,子恺出任了上海画院的首任院长。然而尽管如此,子恺仍把主要 的精力放在翻译上。在译完了日本著名文学家德富芦花的名作《不如归》和中野重 治的《肺腑之言》后,一个庞大的翻译计划又在子恺的手头开始了。这就是他决定 用几年的时间译完日本的文学巨著,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 要翻译《源氏物语》,这可真是一个大胆而又艰巨的任务。全书近百万言,又 是日本的古语,而子恺当时已是64 岁的老人了。其中所需的毅力和热情可想而知。 一天,子恺正在书房里翻译。 “爸爸,文彦来了!”一吟进门通报。 “文彦?好,我这就下来。”正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的一位年轻人,中等 个头,四方大脸,眼镜片里藏着一对颇具神气的大眼睛。他的嘴唇皮较厚,气色很 好,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一种忠厚老成的感觉。 此人姓潘,名文彦。一位工科的大学毕业生。说起他与子恺的相识,也真有一 段缘由。 潘文彦没有上过中学。小学毕业后即在上海一家中药铺里作学徒。有一天,他 在一家小理发店里排队等候理发,随意抓过一本旧杂志。翻开一看,里面有一篇子 恺的散文《吃瓜子》。小学水准的文彦,竟也能顺畅地读下去,而且读来饶有兴味, 连轮到他理发也给忘了。以后,这个小伙子就常去租书看,他首先租得的,当然也 就是子恺的《缘缘堂随笔》了。这位子恺迷与那位胡治均相较,有一点不同,那就 是胡治均首先迷上的是子恺漫画,而他,则首先爱好子恺的散文。到了1957 年, 潘文彦在《文汇报》上读到了子恺翻译的夏目漱石《旅宿》的第一段。其优美的文 字,深深吸引了他。他写了一篇欣赏文章投寄报社,居然刊登了,随后,他又通过 报社写信给子恺。那时他已是上海交通大学电力系自动化专业的学生了。 子恺收下了这位攻读工科而又爱好文学的弟子。遗憾的是文彦毕业后分配到了 江西,虽常通信,却难有见面机会。子恺心中常常惦念着他,不料一吟通报说文彦 来了,这怎能不使他高兴呢? 子恺匆匆从二楼下来:“文彦,看来今天是东风,把你给吹来了!”“丰先生, 近来好吗?”文彦站起身来。 “蛮好,蛮好!”子恺说着,一面让文彦快坐下,一面自己也点上了一支香烟。 “这回出差来上海?怎么也不来信告诉一下?”“不,我已调到嘉兴王店中学 任教,今天特地先来告诉您,准备明天去报到。”文彦说话时总是缓缓地,一副从 容的样子。 “那真是太好了,今后不会一连几年见不到你了!好!好!”子恺很兴奋,随 手将一支抽了半截子的香烟往烟缸里一按。可不一会儿又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 彼此寒暄后,文彦问子恺:“先生最近忙于何事?”“正翻译日本的《源氏物 语》。”“《源氏物语》?听说过,一定难译吧?”“这作品问世于十一世纪初, 作者紫式部真是位了不起的女性。整部著作人物众多,情节离奇,描写细致,含义 也丰富,真象一部日本的《红楼梦》呢!”子恺正就《源氏物语》侃侃而谈,突然 从里屋窜出一只小白猫来,毫无顾忌地跳到了子恺的头上。 “这猫真有趣!”文彦感到新奇。 子恺和善地笑了,一把将小白猫捧到了怀里: “猫好哩!它能变枯燥为生趣,转懊恼为欢笑,能助人亲善啊!”“先生常养 猫吗?”“这可算是我的癖性了。抗战胜利后居杭州。有一回丢失了一只猫,我还 登出启事酬劳寻找者呢!哈哈哈哈……可没过多久,许多友人不约而同的送来了大 猫小猫近十只,说是看了启事后为我爱猫之心所感动,特地送猫上门,供我抚养, 弄得我一时难以应付,还召开了家庭会议,商讨猫的伙食标准问题,哈哈哈哈……” 文彦坐了约一个钟头,看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可子恺那里肯罢: “难得一见,你就不愿陪我喝上几口?”子恺如此挽留,做学生的哪里可以不 从,不过此时文彦心里明白,这“喝上几口”里面的分量不是他可以承受的。既已 答应,那么就豁出去了。 子恺喝酒也真是有趣味,他喝上一口后并不马上下咽,而是把酒在口里来回捣 鼓好几遍,方才眯着眼睛将酒送下胃里,紧接着脸上的一切器官仿佛都舒展开来, 表露出舒心的神情。 “先生除了喝酒、抽烟、养猫外,还喜欢干什么?”文彦喝酒很文气,说话也 极稳重,此刻他正轻声轻气地问子恺。 “别人也常问我有什么爱好,我实在想不出来。要有,或许就是旅游吧。” “旅游?”“说起来,你还真不相信。你看我这几年,爬过莫干山、庐山;玩过镇 江、扬州。至于杭州,我是每年必去哩。去年,上海政协参观团去江西,我一口气 跑了南昌、赣州、瑞金、井冈山、抚州、景德镇……”子恺摆弄着手指一个劲地向 文彦诉说自己的旅游节目。他见文彦专心听着,便又说了一大堆有关旅游的好处, 什么头脑里装满了许多新鲜印象啦;什么短短十天二十天的收获足抵得家居数十年 啦,真是津津乐道。 饮酒着书四十秋,功名富贵不须求,粗茶淡饭岁悠悠。 彩笔昔曾描浊世,白头今又译‘红楼’,时人将谓老风流。 这是子恺戏填的一首《浣溪沙》,也真可谓是他生活的写照了。以前他把自己 出版的画集比作子女,如今如痴如醉地翻译《源氏物语》,真可称得上晚年得子了。 不过,正直,嫉恶如仇的子恺,在文艺界一场场大是大非的论争面前,也并不袖手 旁观。 三 1962 年5 月9 日,上海市第二次文代大会隆重召开了。这是一个不平常的会 场,气氛严肃而又热烈。每一位代表的发言,都牵动者听众的神经。当时子恺已是 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他的演说,自然格外引人注目。只见他 从容地走上讲台,场下一片肃静…… “记得1950 年开市第一次文代大会时,我的胡须是灰色的。现在开市第二次 文代大会,我的胡须已经白了,但我的人却红了,因为我已是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 了,这岂不是红了么?”子恺说到这里,有意无意的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台下的众多 代表,以他目力所及,子恺发现坐在前排的一些年过花甲的代表,眼神里流露着一 种因同感才能有的感慨。 子恺接着又说: “‘朱颜白发’,正是一幅好画。因此我今天参加这个大会,非常荣幸。 更为荣幸的,今年正逢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纪 念。这事实仿佛在暗示我们:叫我们依照毛主席的文艺方针努力发扬文艺,繁荣创 作。可惜我不善于讲话,要讲只能三言两语,就同我的画一样寥寥数笔,不能作几 小时滔滔不绝的冠冕堂皇的发言……”台下一阵会心的笑声。 “我已经讲不下去,怎么办呢?幸而近来学诗,作了四首诗,就把这诗诵给诸 君听听,并且略加说明吧。这是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晚会上的讲话》发表20 周 年而创作的,也可说是为这上海市第二次文代大会的召开而作的。 我就用这诗来祝这大会胜利成功。 第一首:‘创作先须稳立场,丹青事业为谁忙?名花从此辞温室,移植平原遍 地香。’第二首:‘创作源泉何处寻?人民生活最关心。繁红一树花千朵,无限生 机在此根。’这两首都不须说明。第三首:‘思想长兼技术长,士先器识后文章。 芝兰朴素香千里,毒草鲜妍弃路旁。’这里用了古人一句成语:唐朝的裴行俭说: ‘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器识就是思想,文艺就是技术。那时的‘士’是 指士大夫,我现在的‘士’指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指民主人士。第四首:‘名言 至理可书绅,艺苑逢春气象新,二十年来多雨露,百花齐放百家鸣。’”子恺诵完 这第四首诗,会场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关于最后一句‘百花齐放百家鸣’,我还有一点意见。百花齐放,已经 号召了多年,并且确已放了许多花。但过去所放的,大都是大花、名花,大都含有 意义。例如梅花象征纯洁,兰花是王者之香,竹有君子之节,菊花凌霜耐寒。还有 许多小花、无名花,却没有好好地放。‘花不知名分外娇’,在小花、无名花之中, 也有很香的,很美丽的,也都应该放,这才是真正的‘百花齐放’。再说:既然承 认它是香花,是应该放的花,那么最好让它自己生长,不要‘帮’它生长,不要干 涉它。曾见有些盆景,人们把花枝弯转来,用绳扎住,使它长得奇形怪状,半身不 遂。这种矫揉造作,难看极了。 种冬青作篱笆,本来是很好的。株株冬青,或高或矮,原是它们的自然姿态, 很好看的。但有人用一把大剪刀,把冬青剪齐,仿佛剃头,仿佛砍头,弄得株株冬 青一样高低,千遍一律,有什么好看呢?倘使这些花和冬青会说话,会畅所欲言, 我想它们一定会提出抗议。”子恺的发言,博得了代表们长久而又热烈的掌声。谁 都没有想到,这位平时言语不多,看上去平和悠然的丰子恺竟在会上作了如此振奋 人心,措词铿锵有力的发言。刘海粟激动了,巴金的眼睛也湿润了。子恺呀,子恺, 还是你敢于站出来,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呀! 子恺的这种坚持真理,扬善斥恶的态度其实在他的文和画里是时有反映的。他 满腔热忱地写过《新年随笔》、《西湖春游》《化作春泥更护花》,为新中国大唱 赞歌,激励人们珍惜人民革命的成果;同时也写过《代画》,对在马路旁看见电线 杆子上靠着一架梯子,穿上一根铁链,用一把大锁锁着的现象大不以为然,认为这 是“人间羞耻的象征”。因为“我们的同类中,一定存在着表面雅观而内心丑恶的 分子”,这才需要用锁来防盗。 子恺并不以为自己的态度过于求全责备。那篇《代画》的结尾,他是这样写的 : “烧了几支牡丹香烟,喝了一杯葡萄酒,忽然想出了一个画题:‘人间羞耻的 象征’。太辛酸了,太丑恶了,要不得,要不得!隐约听见耳朵边有恳切的低语声 :‘要得,要得!中国在进步,人类在进步,世界在进步。只要大家努力,这把铁 锁终有一天会废除,这个人间羞耻的象征终有一天会消灭!’…… 在社会风气尚好,对待知识分子还算公允的年代里,子恺并未因为他的言论、 他的作品而受到株连。相反,他的威望愈来愈高。这年秋天,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 片厂替他拍了一部纪录片《画家丰子恺》,将他的日常起居、作画及热爱儿童等场 面一一摄入了镜头。而子恺呢?他也和往常一样,翻译、写作、旅游,赴京参加全 国政协第三届第四次会议。会议期间还访问了居于北京的周作人,与他共同研讨《 源氏物语》部分难点的译法。 有一次,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名砚刻艺人张景安凿的一方上品端砚,请他题铭 参加广州交易会。子恺题了这样的铭文: “旭日东升,遍地光阴。亿万同胞,共庆升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奋发图强,自力更生。事在人为,有志竟成。灵石一方,山骨云根,妙手镌来, 旭日一轮,祥云叆叆,瑞鸽飞鸣。年丰国昌,此乃象征。恭缀短语,窃比于汤之盘 铭。”看得出来,子恺仍沉浸在“年丰国昌”,“共庆升平”的氛围之中。他一向 埋头译事,所以建国后的历次“运动”也未涉及到他的身上。不知是祸福循环,还 是阴阳交错,子恺在68 岁那年迎来了1965 年。 这个年头,国内的形势就象地震之前那样,敏感的生灵在悄悄的活动,其平静 又宛若一场恶战前的万籁俱寂。而子恺呢? 年初,完成了《护生画第五集》,由佛学院虞愚教授题字,经由广洽法师募款 出版;3 月,应广洽法师之请,为星洲《圆明寺》题额;5 月,应广洽法师之请, 为丹明寺撰长联并书,联曰: 丹照清净觉相悉以普贤行愿力供寿诸佛明宣无上菩提尽于未来一切劫利乐众生 这一年子恺真是“佛”了。深秋,自厦门南普陀一别至今愈18 年,侨居新加坡的 广洽法师回国观光了。 “时隔18 年,法师还是如此康健。”子恺望着这个头不高,却长得结实的广 洽法师说。 “托福,托福!”法师双手合掌,对这位方外知音无限敬重。此刻,他俩正坐 在日月楼的书房里,亲切地交谈。这些年来,他俩一直鸿雁频传,彼此关心备至, 又一直为共同的恩师弘一法师同心协力地作了许多事。子恺发起为弘一法师在杭州 建起了舍利塔,广洽则出资增筑了围墙、栏杆;广洽还在海外出版了《弘一大师纪 念册》,出版了丰子恺绘制的《护生画集》多册,并资助子恺出版了《弘一法师遗 墨》、《弘一法师遗墨续集》。广洽这次回国,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头一次。他带 回了两件珍品,一是徐悲鸿所绘的弘一法师油画像,二是捷克雕塑家所作印光大师 的雕像,准备分赠泉州、苏州有关部门收藏。他俩谈到这些,都感到十分欣慰。此 时,子恺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绸布包,走到广洽跟前。他将绸布慢慢地打开,露出一 块闪闪发光的打簧表——这就是当年弘一法师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教音乐课时,常 放在钢琴上的那块表。 “法师圆寂前,曾将此表赠与弟子宽愿,战乱时不慎落入他人手中。我得知此 事后,多方辗转托人打听其下落,后终于重金赎回。现在敬赠给法师您永存。”子 恺说完,用双手郑重地奉到广洽的跟前。 “阿弥陀佛!珍贵哉,珍贵哉!”广洽接过打簧表,心头升起一种难以言喻地 对弘一大法的思念。 广洽在子恺家小住数日后,就由子恺陪同去了苏州、杭州。 在苏州,子恺对广洽说,自己已全文译完了《源氏物语》,并交给了人民文学 出版社。子恺还告诉广洽,他还准备翻译汤次了荣解释的《大乘起信论新释》。广 洽听后十分赞赏,并相约来日译毕后在新加坡出版。他俩可谓一路结伴旅行,一路 追念往昔的友情,展示未来的美景。两人悠然的在江南盘桓了三个星期,到了十二 月中,这才依依不舍的告别。临别时,子恺赋诗一首相赠,表达了希望广洽法师重 来的意愿。诗曰: 河梁握别隔天涯,落月停云酒怀? 塔影山光长不改,孤云野鹤约重来。 他们告别了,在那寒冷的冬日里告别了。 “珍重!保重!阿弥陀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