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 辛亥革命后,上海码头日趋繁荣,万商云集,是当时最大的通向海外的港口。 欧美的科学、文化通过这渠道输入中国。中国的士大夫,民族工业与商业资本,也 都以上海为集中地,真是中外文化汇集,南北精华荟萃,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人文 景观。一个新兴的市民阶层在此崛起,不同于清廷旧都的达官贵族思想顽固守旧。 他们生活上接受欧风美雨,一改旧习,趋向时尚。 思想意识上,破除封建,追求民主与科学。这必然产生与之相适应的审美趣味, 在艺术欣赏上要求出新,要求新的时代风采,过去北京把去戏馆叫“听戏”,在上 海都叫“看戏”,说明过去达官贵族对戏曲只讲究形式的美感,以听唱的韵味为满 足;上海市民从戏的全面来要求,欣赏唱、念、做、打(舞) 的完整性,既要求听党的满足,同时也要求视觉的满足。这种审美意向,后者 较前者是一种进步,电是对戏曲舞台艺术的促进,促使它为适应时代与观众的需要, 努力革新,不断创造。 因此,二十世纪初,上海戏曲舞台出现一派新的面貌,一批京剧革新的先驱者, 如夏月润、夏月珊、潘月樵、王鸿寿(老三麻子)、汪笑侬、冯子和、赵君玉、欧 阳予倩、周信芳等相继登场,从剧目、表演、造型、服装、道具、灯光、剧场建设 与管理等,进行了一系列的革新。生、旦、净、丑各领风骚,使京剧艺术赶上新时 代的潮流,其影响所及遍至全国,当然也影响旧剧堡垒的北京。梅兰芳就是在他先 后二次来上海演出,看到上海京剧的革新,特别是以冯子和为代表的旦角艺术的革 新,而受到震动与启发,从而归去积极从事艺术的革新。 在这些革新大家中,武生中要数盖叫天了。 这时盖叫天年轻力壮,二十四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当口,一方面,舞台上同 行竞争非常激烈,当时著名的武生也不少,南来北往,都要在上海这码头上露一手。 过去京戏的角儿,只有在上海唱红了,才算是真正站住了脚。 四大名旦,五大须生,名净,名丑,莫不如此,即使到今天,也是如此。由此 可见上海这通商大埠对艺术鉴定的功力与影响。众名家在艺坛上角逐的本钱,就是 他们各人的艺术,一种不同于一般的,具有个人独特创造与风貌的艺术。因此,为 了争取观众,为了独树一帜,不得不在继承的基础上努力创新。 盖叫天不会忘记,当他没有获得观众喝彩,进入后台被他大哥一脚踹将出来的 事。 盖叫天不能忘记,杭州拱宸桥的那位草药郎中,对他的一番忠告:如果只演师 父教他的玩艺儿,将永远不会超过师父;要演人家所没有的。 盖叫天更不会忘记,在杭州九里松,病后还愿,耽心夜戏《花蝴蝶》高台翻下, 见到“学到老”的牌坊,暗暗立下誓言:今晚如果平安顺利演出,一定要终身“学 到老”。 所谓“学到老”就是不断向新事物学习,学与行相结合,光学不练是假把戏, 这“行”就是实践,实践有成功,也有失败,成败在于“试验”,每次实践都是一 次试验,所以他体会:学到老,也就是试到老。 关于他在这一时期的艺术转折,盖叫天有以下体会:“我二十岁以后,在上海 滩上站住了脚,开头还站不住,因为我光照老辈人教下来的一招一式,照老路子, 用老本儿,唱老段子,一句辙口,一个出手,都不走样,可观众不理我的碴儿。有 人说:要在上海滩上混饭吃,就得动脑筋,谁要想吃饱饭,吃好饭,就得好好动脑 筋。我就想起当年在‘学到老’牌坊下遇到的那位能人,记住他的话,我就打定主 意在台上‘试试看’,上海人好新奇,看戏也爱个新鲜。那时候,上海有电影,有 话剧,有魔术,有飞车走壁,有新式歌舞,还有‘红绿眼睛’,舞台上灯光布景, 五颜六色,全是新鲜玩艺儿,我寻思:要是光靠着这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张慢 子,不是太单调了吗?光是站台上死唱,老是靠蛮力硬翻,傻打,行么?我就找各 种路子来‘试试看’。 ‘试试看’这个词儿是南方人的话,这话也有些学问。若问功夫深不深,若问 能耐有多大,就在台上‘试试看’!你在那里‘试’,观众在台下‘看’,你觉着 顺手,觉着称心,觉着得意还不算,得要观众觉着顺眼,觉得好看,觉得耐看,你 的‘试’就成功了。这‘试试看’的目的也达到了。从前不少前辈艺人也有真功夫 的,也有下过苦功的,可是观众不对劲儿,不合口味,不爱看,就成不了名。小时 候跟他们学戏,长大了给他们配戏,可他们老了,又给我们配戏,当班底,因为他 们从没出过名,有时很不过意,可没办法。 这些老辈儿,不少都是忠厚老实的,从学戏到唱戏都挺认真,可就是太守旧, 从开蒙到临了,总是按师父传下来的演,就没想到要试着改一点儿。”这就是他为 什么要革新的理由,是他在新时代面前艺术观的一个突破,他本着这精神,迈向艺 术新的境界——一个丰硕的创造时期。 他首先在武打与刀枪把子上进行创造。如拉拳的变化;单刀枪、六合枪、莲花 枪、回马枪、滴水枪……张家一百另八枪的创造;太极剑、三刀剑、钟馗剑等剑法, 以及单刀、双刀、拐子等武器的新打法。这些刀枪把子的创造,大大丰富了武生的 表演艺术。 一九一四年他从北京回来,参加老天蟾舞台(坐落在大马路与二马路之间)先 后五年之久,在此期间,他创造了不少新戏。 在《年羹尧》这出清装戏中,他将垂挂在脑后的辫子,当作武生的大带,抬腿 一踢,辫梢上肩,顺势一转,辫子在脖子上连绕数圈。这是他的首创,以后清装戏 中,经常可以看到这种表演。 他在戏中首创用“二头刀”,这是两头都有刀刃,护手在中间的一种武器。 他运用“三节棍”开打。 他制创耍大旗。开打时,他手挥大旗,对手顺着大旗的挥动,不断翻腾跳跃。 这个“耍大旗”后来成了武戏开打中常用的一种方法。 在这戏的演出中,还有一段“二虎相争”的故事。 这时天蟾舞台有一位与他同台的武生名叫何月山。何月山原是天津的演员,是 名武生薛凤池的下手,以后转为正角,到东北一带演出,这时从东北来沪,在天蟾 搭班。此人年轻力壮,孔武有力,演出十分火爆猛烈,深受观众欢迎。他与盖叫天 同台,二虎相争,轰动了上海,大家都争着来看。 盖叫天原来有意在这戏中运用真刀真枪,他将这意图向著名武生前辈张双凤透 露过,张双凤是名武生王桂卿的岳丈,开过镖局,在武林中是武当派的高手,与盖 叫天是连襟(张双凤夫人是大姊,盖叫天夫人是三妹,她们与李少棠、李庆棠、李 春棠是兄妹)。不料这消息让何月山知道了,他抢先在头本《年羹尧》中把真刀真 枪用上了。盖叫天在这一招上失了算,只好默忍了。 盖叫天与何月山同在二本中演出。 武戏中例有单挡表演,这是有意给武生演员亮功夫,露艺术的机会。这单挡各 人有各人的表演,例如《恶虎村》的“走边”,是黄天霸的玩艺儿,演好演坏是他 的事,别人不能也来“走边”。有的人没有戏德,往往抢先把你的玩艺儿给表演了, 轮到你出场,就不能再重复,重复就说明没能耐,就“栽了”。这种缺德的事,戏 班叫“窝人”。 那天,何月山在放单挡时,抢先把盖叫天的玩艺儿,如三节棍、二头刀等都一 一给表演了,在台上一个人折腾近一个小时,跺得台板震天响,尘土飞扬。 观众们过了瘤,但替盖叫天耽心,下面轮到他时,不知他还有什么新玩艺儿。 如果没有,那今天就败在何月山之手。 轮到盖叫天上场了,只见他不慌不忙,从衣箱中掏出一个家伙握在手中,出得 台来,观众给他一个碰头好,意思是看你下面怎么办。 只见盖叫天手一扬,一道寒光,在灯光下亮出一根四五尺长的白链,上下翻腾, 左右飞舞,舞到快时,只见一片白光。原来这是“九节鞭”,是搞武术的人随身带 的软兵器。这兵器很难使,因为它是软硬劲,挥动起来坚如钢鞭,如不善掌握会打 伤自己。关于这九节鞭的来处,欧阳予倩在《戏曲艺术的斗士盖叫天》一文中,曾 经记述这段经过: “大家都知道盖叫天先生舞九节鞭很精妙,他是向一个江湖卖武的艺人学的。 他偶然见到那位艺人舞九节鞭,就拜他为师,不到一星期就学会了,从此自己加以 揣磨,逐步有所丰富,他经常舞着请朋友看。记得有一回我到他家里,尽管我是外 行,他也在院子里舞给我看,让我提意见。他练了一年多,认为确有把握,才把它 运用到舞台上。”盖叫天爆出了冷门,他的九节鞭赢得观众的满堂好,他舞得精彩、 简洁,前后不过刻把钟。显然,他没有被何月山压倒,相反盖过了他。 何月山搬起石头自压脚,脸上无光。他自来上海走红后,生活上不自检点,贪 恋女色,不久便吐起血来,在艺术上日渐走下坡路,最后失去了观众。 这时盖叫天二十七八岁,他的二儿子张二鹏出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