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中生有现身说法 表演艺术有各种学派,有的重体验,有的重表现。盖派艺术是既重体验,又重 表现。体验是创作的基础,没有深刻的体验,就谈不上体现,但有了体验,并不等 于解决了体现。有些演员生活有了,分析也透彻了,口头上讲得头头是道,但就是 表现不出来,或者勉强表现出来,但老和尚的帽子,平平塌塌,不精彩,甚至还不 确切,与体验到的不尽相符,这种“辞不达意”的现象是累见不鲜的。 盖叫天说:“艺术这事儿难画难描,是无中生有。说它有,又没有,说他没有, 又有。”原来没有的东西,创造出来了,这叫“无中生有”。一个演员要有不但能 动于衷,而且能形于外的本领,不但要体会得“深”,而且要表现得“恰”。生活、 思想、感情、体会,这些都是无形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有才能的艺术家,运 用特殊的艺术手段,化无形为有形,使人获得形象感染,盖叫天把这叫做“现身说 法”。“法”是理,也是戏中内含的生活与思想内容,必须通过“现身”,也就是 演员表演的艺术语言,才能完美体现。如果达不到这要求,便是盖叫天常说的“茶 叶好,茶杯好,水也开,就是倒不出来。”怎样才倒得出来,这又不是简单的问题, 艺术创作的成败,这无异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关键,体验再深,倒不出来也是枉然。 也可以这么说,盖叫天为了塑造哪咤、沉香、楚霸王、武松、谢虎、史文恭、 黄天霸、赵云……那一系列人物,并赋予他们各各不同的表现方法,为之创造各种 为人物增光添彩的绝技。因而绞尽脑汁,成年累月地熬练,无非都为的是要“倒得 出”,“倒得好”。可见“体现”在艺术创造过程中所居的重要地位。这既是盖派 美学的特点,也是中国戏曲美学的特点。盖叫天在北京中国京剧院排练《英雄义》 时,对如何体现戏中人物,作了很好的示范。 他分析戏中梁山的几个人物都是著名的英雄,不能因是配角就不加重视,根据 人物的性格,他们的每人的表演特征是:林冲要大(有气派,因为他是八十万禁军 教头),燕青要小(灵巧,他大闹过神京),武松要狠(勇猛,他是打虎英雄), 卢俊义要稳(沉着,他是员外身份)。 基本性格掌握了,基本风貌也有了,但还未成形,如何才能化为有形? 他为之作了进一步具体的勾描: “同样一个握拳,燕青的腕子要下扣,肩膀、手臂稍稍放松,架子要略小一些 ;武松的架子要大,提气挺胸、腕子外翻,手臂用力向前撑;林冲的架子不大不小, 动作稍缓,拳要平握,稍侧身环臂前推;卢俊义动作必须十分沉稳,拳向里扣,沉 住气,手臂从胸前下压。这是每个人的基本动作标准,他们的全部动作还应该在这 个基础上去演化发展。”这样,对人物的体验就不再是仅存在思维中,不可捉摸的 无形物,而是站立在舞台上的具体形象了。 还有再复杂一些的事例。 五十年代,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来上海演出,我陪著名话剧演员田冲同志去拜访 盖老,田冲同志在新排的《胆剑篇》中饰越王勾践,他向盖老请教如何塑造勾践的 一些问题。 盖老分析勾践的特点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如果他有刚无柔,就不会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花很深的功夫去兴国雪耻;如果有柔无刚,打败了就认 了命,胸无大志,成不了卧薪尝胆的勾践。勾践忍辱负重,这是最大的柔,也是最 大的刚。柔能克刚,所以最后胜利。 这个分析很深刻,大家都同意这看法。那么,如何体现呢? 盖老试以勾践见吴王夫差这一节为例,试作表演: 他说:“勾践见夫差,光这一站就大有讲究。不能大,也不能小;不能不威武, 但又不能太威武;不能不屈服,但也不能太屈服。演得太小,不威武,一味低声下 气,失掉一国之主的身份;演得太大,太威武,毫不屈服,不合道理,因为他究竟 是兵败被擒的人。一般元帅将军这么演行,兵败被擒,昂然不屈,要杀就杀,你老 爷就是不降。如果就这么演勾践,那不是把勾践演大了,反而演小了,因为这不合 他‘刚中有柔’的特点。观众要看的就是勾践的态度,小了观众不愿,大了观众也 不愿。勾践的‘一戳一站’我看得从这两方面去找:一是事儿,一是格局。事儿是 兵败被擒,但格局还是我身为一家诸侯的勾践。明明是败了,装得我像没败似的不 行,见了吴王要分个你我、宾主,给他礼貌,对吴王有礼貌不是比吴王小,反而叫 人觉得你比他大。是屈服但很大方,因为你代表越国,要有一国国家的国体,叫他 不能也不敢小看你,如果他瞧不起你,那他自己先就失掉了身份。他坐着,你站着, 可站着也有学问,要使他从你的态度中感到‘兵家胜败乃古之常理’,感到彼此都 是一国之主,得给你一个座儿才不失礼”。 这些分析,已经接近形象化了。怎么才能使它成为可见之形? 他说,勾践见吴王要“半朝半不朝”。这话怎讲?他作了一个示范:勾践兵败 被擒不能不“朝见”吴王。假设吴王坐在正中,勾践站在下首,勾践用半个身子向 着吴王,半个身子向着台下,两手自然下垂,双眼平视前方,脸上不显露一丝感情, 但从深沉的目光中却不能完全掩饰住他内心正在思索的痕迹,似乎令人感到,如果 抹去这层薄薄的阴霾,那这该是一对怎样炯炯有神而又威武的眼睛! 为什么要这么站,他说:“完全正面朝着吴王站,勾践就显得太小了;完全背 朝着他,这又不合礼貌,不像是兵败被擒,也把藐视吴王不肯屈服的态度表现得太 过了。所以要不全正也不全歪,这才既合乎朝见的礼貌,又不失去自尊。同时还要 注意头部的地位,过高过低都不行。”因为过高,傲,过低,卑,不高不低,方显 得不亢也不卑。 “过一会,不见他叫你,你看他一眼,然后缓缓地将身子朝外转过去,用背朝 着他。再歇一会儿,还不见他以礼待你,你再缓缓地将双手向袖中拢起。从这两个 细小动作,清楚地看出勾践心理变化的层次,他以极大的克制在忍受这种屈辱,他 努力以合乎礼貌的态度来回答对方,在受到无礼的待遇后,他有点藐视对方,虽然 不想形之于外,又不免流露出若干蛛丝马迹。”从这段即兴表演的小品,我们看到 他如何紧紧掌握住情与理,内与外,人物与身份,人物与性格,以及人物相互关系, 生活与艺术等等要素。有机地相互生发、制约,从而描绘出一位古代忧国兴国之君 的形象。这也是他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以及“一戳一站” 等理论的具体运用和展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