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年磨难志弥坚 ---------------------------------------------------------------- 五十五 一九六五年,北京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十一月十日姚文元在《文汇报》发表了 《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久经历次政治运动淘荡而变得十分敏感的人们,立刻 感到一股凛冽的寒风自上海刮来。二十天后《人民日报》转载了这篇文章,所加的编者 按语又引起纷纷议论。批判锋芒所问,由吴晗的《海瑞罢官》到田汉的《谢瑶环》,到 剧本《赛金花》,到电影《兵临城下》,……数个月之内一个接一个被拉出来示众,善 良的人们都象惊弓之鸟,专家、学者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沫若看到乌云正在头上聚拢,一场暴雨就要兜头倾下,那些才长出来的青枝绿叶, 将被冲得叶败枝残。但自己无力抵御,只得挺直腰杆,迎上前去。他清楚,在一般知识 分子的眼中,自己可以说是一个“榜样”,必须努力“跟上”时代的潮流,以冲刷自己 身上残存的、从旧社会带来的泥污。他愿做一个自觉改造、严于责己的作家和学者的典 型,在炼狱之火中,不断锻炼出一个纯净的新“我”来,因此他在多种场合公开表示应 该把自己的著作都烧掉。他当然明白,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下,想躲也躲不 过,痛苦与迷惘救不了自己,与其被动地做批判的靶子,还不如早些自我表态来得干脆。 然而在自己熟悉的朋友和学生面前,沫若觉得不用过分掩饰。一次他与叶以群、陈 明远相晤,谈到明远已把沫若的许多旧体诗改写成新诗,编成了一本《新潮》,问该如 何处理,沫若带着痛苦的声调说:“你还是专心去搞科研吧,何必白费精力去搞什么文 艺?让我那些文章,一把火烧个精光大吉!我同时希望你能把我忘掉,至少感情淡薄些。” ①他多么希望利用有限的时光,教年青人一些“防身之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①陈明远:《追念郭老师》,《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4期。 一九六六年一月,当批判《海瑞罢官》进入高潮的时候,沫若经过再三考虑,给中 国科学院党委负责人张劲夫递呈了一封信,说: 我很久以来的一个私愿,今天向您用书面陈述。 我耳聋,近来视力也很衰退,对于科学院的工作一直没有尽职。我自己的心里是很 难过的。怀惭抱愧,每每坐立不安。 因此,我早就有意辞去有关科学院的一切职务(院长、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历史 研究所所长、科技大学校长等等),务请加以考虑,并转呈领导上批准。 我的这个请求是经过长远的考虑的,别无其他丝毫不纯正的念头,请鉴察。① ①陈明远:《追念郭老师》,《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4期。 信中充分表达了沫若当时惶恐不安的心情。确实,在老朋友吴晗、田汉、翦伯赞一 个接一个成为批判的靶子时,他怎能不感到兔死狗烹的悲哀? 二月,林彪勾结江青炮制了《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并于四月中旬以《解放军 报》社论《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形式公布了它 的主要内容,他们全盘否定了“五四”以来,特别是三十年代文艺工作以及建国以来文 艺工作的全部成就。在这样的形势下,四月十四日沫若出席人大常委会第三十次(扩大) 会议,他在发言中说:“几十年来,一直拿着笔杆子在写东西,也翻译了一些东西。…… 但是,拿今天的标准来讲,我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说,应该全部把它烧掉,没有一 点价值。”并检查自己作为全国文联主席,对“文艺界上的一些歪风邪气,我不能说没 有责任”。这番讲话经毛泽东亲笔批示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后,立即在国内外引起强 烈反响。 沫若一时顾下上这许多了,他感到弓拉得太紧了,实在需要稍稍松弛一下自己的神 经。建国十多年来,他多次想回家乡去一下,却总因种种公务纠缠,脱不开身。这次他 下了决心,先到成都,然后转回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家乡。谁能料到沫若在成都附近才考 察了近两周,尚未来得及回到沙湾与姊弟们一晤,即于五月一日晚被北京来电召回了。 显然,这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哪儿还容得他回老家探亲?当月中共中央政治 局召开扩大会议,通过了《五·一六通知》;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 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同年八月,又召开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了《关于无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沫若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他想尽力“紧跟”以毛泽东为首的党中 央,因而只得“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六七月间,沫若率中国作家代表团出席在北京召开的亚非作家紧急会议,被选为会 议主席。七月四日他作了题为《亚非作家团结反帝的历史使命》的讲话,强调文艺应该 是“战斗的文艺,反帝的文艺,人民大众的民族解放斗争的文艺”。在讲话的第四、五 部分,他还向各国作家代表们介绍了当时我国正在进行的“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说 这是一场“保证我们的子孙万代永不变色的伟大运动”,斗争的矛头并非针对所有的知 识分子,而是针对一小撮“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其时,北京大学专门开辟出的屋子 里,已经贴满了“打倒郭沫若”的大字报,只是因为毛泽东亲自下令要加以保护,他才 未直接挨到批斗。①本来“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帽子不是随便可以加诸于人的,彭 真、陆定一、吴晗、田汉、翦伯赞等老战友是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沫若并非 不清楚,可是既然党中央都批转了文件,要文化部等彻底干净地搞掉反党反社会主义反 毛泽东思想的黑线,沫若难道能公开唱对台戏吗?官样的文章必须照样做,不然特令的 “保护”也会取消。沫若心里充满着矛盾。他生平最厌恶、憎恨虚伪造作,不过他承认 “自己有时也不幸沾染了这种恶习”,他想“如果大家都回复纯真的童心,那多好啊。 不要有这么多的假面具,这么多装腔作势的表演”。② ①胡絜青:《悼亡友于立群》》,《收获》1979年第5期。 ②见陈明远:《怀念郭老师》。 八月,沫若两次到上海参加外事活动,这位“接客先生”是身不由主,不得不强颜 欢笑,激昂慷慨地发言:要投身到当前的斗争中去,要加紧改造自己,内心深处却对这 场突起的风云变幻,十分的捉摸不透。月初,正是他在上海时,数月前刚见过面、谈过 心的叶以群,因忍受不住残暴的迫害而跳楼自杀了。接着二十四日,在整个抗战期间, 与他亲密合作的战友老舍也受不了侮辱与鞭笞,投河身亡了。夜晚,沫若独自坐在藤椅 上,虽是八月“秋老虎”的天气,他却觉得阵阵寒气逼人,与立群默坐相对无言。他知 道她在为老舍心痛得刀绞似的,为絜青牵肠又挂肚,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又有什 么办法呢?呜呼!当沫若获悉傅抱石家被抄,画被洗劫一空时,这是他自一九六五年九 月惊闻抱石突然病逝的消息后,又一次为中国美术界所遭受的沉重打击而悲痛不已。他 只对秘书说了这样两句话:“无论如何也要帮助解决抱石家的困难,拿不出钱,就把我 的书籍字画卖掉。”① ①罗时慧:《怀念》,《群众论丛》1980年第2期。 一九六六年余下的时日,沫若是在参加毛主席检阅“文化大革命”大军的活动,与 接待外宾中度过的。一九六七年初,上海掀起所谓“一月风暴”,公开揭开了“夺权” 的帷幕。四月,戚本禹的《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见 报了,这哪儿是在批什么反动影片,完全是为了公开点名攻击刘少奇。五月,《五·一 六通知》与《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也都在报刊上公开发表了,《人民日报》还刊 载了《〈修养〉的要害是背叛无产阶级专政》,“文化大革命”的大局似乎已定。 沫若的“大局”也已定,就在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发表的毛泽东 《看了〈逼上梁山〉以后写给延安平剧院的信》,其中竟然删去了“郭沫若在历史话剧 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你们则在旧剧方面做了此种工作”这句话,这对沫若说来不能不 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觉得凶猛的黑潮恶浪正在向自己席卷而来,他感到迫切需要进 一步表白自己紧跟毛主席的决心。于是在六月五日亚非作家常设局举办的纪念《在延安 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二十五周年讨论会闭幕式上,他以《做一辈子毛主席的好学生》 为题致闭幕词,不仅充分肯定了这次会议,而且说:“请允许我把我的粗糙的诗朗诵出 来,献给在座的江青同志,也献给各位同志和同学”,他在诗中称“亲爱的江青同志, 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① ①见1967年6月6日《人民日报》。 这一年,沫若接受的又一大任务,就是给各个大学的某某战斗组复信,回答他们就 《毛主席诗词》注释所提出的问题,有时还需要校阅他们的注释稿。这项任务一直延续 到一九六八年,对待“红卫兵”小将可不能怠慢,他一直是谨慎行事,有求必应的。 然而险恶的浪潮还是没有放过沫若,它吞噬他心爱的儿子,也齿啮了做为父母的一 颗伤透了的心。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沫若一辈子也不会忘却的一天!这天一清早, 北京中国农业大学一帮别有用心的家伙,在所谓“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关锋、戚 本禹等人的指使下,把在该校读书的郭沫若和于立群的第三个孩子郭世英绑架了去,并 关押起来。世英最喜欢文学,在他身上较多地继承了父亲作为诗人和剧作家的气质,喜 爱写诗、写剧,也特别爱思考,常把自己所探讨的问题提出来向父亲求教。他有缺点错 误,却真诚地知错必改。因此沫若也就特别疼爱这个性格直爽又很有思考能力的儿子, 外出,也尽可能常把世英带在身边。沫若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犯了什么罪,自然 他也明白,当今的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望着近乎癫狂了的立群,沫若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才好。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郭民英。他是世英的弟弟,一个有相当音乐天资的孩子,靠自学 小提琴曾被录取为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由于觉得自己接受正规的音乐训练起步晚了, 心情时常比较懊丧。不料,《内参》上刊载了音乐学院一个学生给毛主席的信,其中提 到郭民英把家里的录音机搬到学校里去搞“特殊化”,民英觉得精神压力更重了,便决 心放弃音乐专业,到解放军这所大熔炉里去接受锻炼。他在部队中表现积极,很快成了 中共预备党员,然而,忧郁型神经分裂症的病魔日益猖獗地缠住了他,以致在一九六七 年四月的一个早晨,他悄悄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沫若与立群只得将自己无以名状 的悲哀,寄托在一块印着翠竹的方巾上,写上爱子的名字和生卒年,让葱绿的竹叶陪伴 着民英的骨灰;同时他们受伤的心灵还得承受着“没有教育好子女”的压力,沉重地颤 抖着。①如今新的打击又接踵而来,本来就患有心脏病和神经衰弱症的立群,再也经不 住更多的刺激了。她只是重重复复地喊道:“让他们来批判我们吧,孩子们是无罪的啊!” ②她知道沫若晚上还要参加由周恩来总理主持的外事活动,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沫 若,要跟周总理提一提世英被绑架的事,无论如何得请求他营救无辜的孩子。 ①1986年5月13日郭平英复笔者信。 ②胡絜青:《悼亡友于立群》 晚上,沫若就坐在周恩来身旁,总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望 着总理显得消瘦的面庞出神。恩来,这两年多以来把你累得够呛,寿斑骤然增添了这许 多,你这脑袋里,一天要装下多少事,有多少头绪要你理?我怎么能忍心给你增加麻烦 哩!世英啊,世英,别用这副冷峻的眼神盯着我,你最了解爸爸,会知道我为什么不愿 向总理开口。你并不盼望会发生什么奇迹,但为什么要这样望着我?你以为儿子在吃皮 鞭、棍棒,做父亲的真能无动于衷吗?外宾的谈话声、笑声虽然不断,沫若却感到要把 握住对方话语的内涵真是太吃力了,比攀上一座高峰还要累。他实在很难使自己的思想 集中,总理、立群、世英的面影不时交叉又重迭在一起。他那本来就重听的耳朵,很难 区别开他们三人的声音,恩来宏亮的嗓音、幽默的语调不时被立群伤心的喊叫所打断: “让他们来批判我们吧,孩子是无罪的啊!”一会儿又被世英嘶哑的抗议所掩盖:“我 没有罪!为什么不容许我讲真话?”带钩的皮鞭,苍白的脸庞,鲜红的血迹,母亲失神 的眼,恩来脸上密集的寿斑,……一切在旋转,一切在倾斜,沫若竭力支撑着身体的重 心,才不致使自己滑跌下去;他也竭力紧闭自己的嘴,才免使“世英”的名字从自己心 中飞蹦出来。外事活动结束,沫若在回家的路上怅然有所失,他清楚自己已经失去了一 个重要的机会,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还是有所得,因为他今晚在天平上秤出了一个父亲 与一个共产党员的比重。 回到家中,虽然已是深夜,一家大小都还没睡,他们在等待沫若跟周总理汇报后的 消息。当立群得知沫若根本没向总理提过一句关于世英的事时,她的悲愤忍不住化成埋 怨与责怪,冲着他而来了。望着情绪激动的妻子,沫若沉默着。对一个没有能力去保护 自己孩子免受灾难的母亲,她的悲恸与绝望,他深深了解,一时既没有言语能安慰她, 也没有什么话为自己辩解,只是沉默着,过了好半晌,才吃力地迸出了一句话:“我也 是为了中国好啊!……”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得站起身颤巍巍地走了出去,他不愿在 妻子、孩子面前流露自己遏制不住的感情,是啊!再不能增加他们心理上的负担了…… 第二天,沫若想方设法去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在那种什么都浑沌一团的日子里,连 自己还是“保护”对象,他又有什么权力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能力解开那千头 万绪的权力网中的疙瘩? 第四天早晨打听到世英关押的场所,由秘书王廷芳与平英等人匆匆赶到农大,然而 世英已经被迫害含冤离开了人世,一个生龙活虎、雄辩滔滔、很有见地的青年,如今就 这般永远闭上了嘴!他至死也没松绑,粗粗的麻绳竟嵌进了肉里。歹徒们为了掩盖自己 的罪证,当夜就草草将他的遗体火化了。当沫若听到这个噩耗时,神经中枢似乎都麻木 了,一切就象在噩梦中似的。他神思恍惚似乎来到了关押世英的场所,那阴森森的气氛, 就象《屈原》剧中关押三闾大夫的东皇太乙庙。年纪轻轻的儿子跟婵娟一样,如同暗夜 里的闪电那样,明亮而急促地逝去了。但屈原还可以对着黑夜咆哮,吟诵他的《雷电颂》, 而现在身为社会主义国家堂堂的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沫若,面对某些人为他儿子所网 织的“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他却只能沉默无言,不能抗议,不能申诉,这是多大的不 公平啊! 妻子立群则因过度悲愤,时而失声痛哭,泣不成声;时而痛骂那些目无法纪、嗜杀 成性的歹徒;时而又呆若木鸡,只有间或一轮的眼珠才能证明她的生存,周恩来知道了 这消息,赶来劝慰沫若夫妇。面对这真相不明的不正常死亡,特别是自己熟悉的年轻人 的死亡,他也是十分痛心的,然而这样的事不是天天都在发生吗?作为总理的他只能说: “革命总是要有牺牲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沫若理解总理当时的处 境和心情,因此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只是从这一天起,沫若经常伏在案头,用他那颤抖的手执着毛笔,工工整整地在抄 写儿子世英留下的日记。这是与儿子交谈的最好方式,也是寄托自己哀思的最好方式。 不管泪眼昏花,不论手腕无力,他总是不停地抄写,作为历史学家的沫若,他坚信历史 终将公正地给每个人作出恰如其份的评判,那时他手抄的这些日记,就会证明世英是含 冤负屈而死的。孩子,你安息吧!同志们,你们安息吧!沫若时时手抚那些厚厚的抄本, 想借此告慰儿子的亡灵,也安抚这两三年来接二连三被迫害至死的老战友的亡灵,请相 信:历史的长河总有澄清的一天!① ①以上均参阅郭庶英等:《回忆父亲》,《四川大学学报丛刊》1979年第2辑。 五十六 历史跨进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对处在所谓“文化大革命”狂涛中颠簸的中国,世 界各国人士无不怀着极大的兴趣,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因此外事工作便又日渐忙碌。曾 经好几个月都被闲置在家的沫若,这时又经常需以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身份出来接待 外宾,并被派遣至尼泊尔、巴基斯坦、埃及等国进行国事访问。沫若还曾在美国女作家 安娜·路易丝·斯特朗的骨灰告别仪式上,代表中国人民致悼词,赞美她是美国人民的 优秀儿女,中国人民的忠挚朋友。一九七二年随着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后两国关系的日 趋正常,以及紧接而来的中日建交等重大的外事活动,沫若总是与周恩来在一起,接待 了包括尼克松总统在内的许多美国客人,和西园寺公一、松村谦三等日本朋友。中日之 间结束了长期以来不正常的状态,建立了友好的睦邻关系,这也是中日两国无数人士多 年来共同努力的结果,沫若感到无限欣慰。这年秋天他作的《沁园春·祝中日恢复邦交》, 以“赤县扶桑,一衣带水,一苇可航”,“情比肺肝,形同唇齿”的诗句表现“两千年 友谊,不等寻常”;“从今后,望言行信果,和睦万邦”更表达了中日两国人民的衷心 愿望。 特别令沫若感到兴奋的是,在那摧残文化的岁月里,当“中央文革小组”江青一伙 妄图从人们头脑中斩断“五四”以来的进步文化传统的时候,日本却于一九七二年春再 度演出历史剧《屈原》,从一九五二年首次上演该剧算起,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仍由河 原崎长十郎主演。这次演出,在日本也是经过不断斗争才得以实现的。记得,一九六八 年长十郎访问我国后即将离开北京之际,他跟沫若谈到自己回国后仍想上演《屈原》的 愿望,当时的确使沫若感到意外,两眼紧盯着他问道:“您怎么看待我的《屈原》?” 回答是:“我相信在现在的日本上演先生的《屈原》,将会受到广大观众的极大欢迎, 肯定会给日本社会带来很大的影响。”①沫若“嗯”了一声,没有明确表态。这一席话 始终温暖着沫若的心,他深信将来总有再上演自己历史剧的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虽然是由日本人来主演,不过这一事实昭示着:善良而正直的人们是需要《屈原》的。 滋兰九畹成萧艾,桔树亭亭发浩歌。 长剑陆离天可倚,劈开玉宇创银河。② ①河原崎长十郎:《崇高精神的生涯》,见《日本文学情况与研究》1978年第 1期,吉林师大外研所日本文学研究室编译。 ②《沫若诗词选·〈屈原〉在日本第三次演出》 这个信念给沫若屡受重创的心灵,带来慰藉与力量。沫若十分感谢长十郎等日本朋 友,特地题赠上面这首诗,并曾捎信对“长十郎先生孤军奋战,不胜苦劳”表示慰问, “祝愿取得非凡的成功”。一九七三年,他邀长十郎等人再度访问中国,请他们到家中 作客,对他们再次表示亲切的慰问。 七十年代初的几年中,沫若又象当年在日本那样,以考古作为武器,争取为中国人 民和全人类作出更多的贡献。其实,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即使是沫若为了儿子民 英、世英的死受到严重打击的年代,他也坚持工作,只要一听到哪儿在进行新的地下发 掘,他总是马上不辞辛劳地赶到现场。一九六八年满城汉墓发掘时,沫若沿着崎岖的小 径,居然以七十六岁的高龄攀上了陵山山腰,亲自进入墓室参观指导。一九六九年夏, 北京拆除西直门箭楼时,发现了元代和义门瓮门遗址,他马上来到现场,登临高达二十 多米的城门楼上,细心察看城楼南壁上元代至正年间的墨书题记。① ①夏鼐:《郭沫若同志对于中国考古学的卓越贡献》,见三联书店1979年5月版《悼念郭老》。 一九七○年遵照周恩来总理指示,沫若派科学院考古所同志去成都凤凰山明墓进行 发掘。翌年六月,又受总理嘱托,召集在北京的十三位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为故宫重 新开放,逐句讨论、修改《故宫简介》初稿。老朋友们多年来彼此间因“文化大革命” 都断绝了来往,这时重新相见,百感交集。会后他亲自总成这份稿件,并向总理作了汇 报,总理也提了修改意见,最后才审定通过。①这些事情并不重大,但在非常时期能有 这点事做做,且能取得小小的胜利,沫若觉得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在偌大的中国,考古、 历史研究工作是不能中断的。七月间,经与文物考古部门负责人商量后,沫若写报告给 周总理,要求批准出土文物出国展览,并提出《考古学报》、《文物》、《考古》“三 种杂志拟复刊,以应国内外之需要”。由于周总理的支持,这一炮又打响了,沫若终于 争得了出土文物到国外展出的机会,便亲自设计了展出方案,审定陈列展品。②工作越 忙,他越感到自己作为一个考古学家,在这个阵地上是有力量的,事实将向世界证明: 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开掘与发扬,再也不能被延误了。 ①吴仲超:《德业难忘》,见三联书店1979年5月版《悼念郭老》。 ②《文物》编辑部:《德业巍巍典范长存》,《文物》1978年第9期。 一九七二年,沫若为安阳新出土的牛胛骨的刻辞作了考释,对陕西西安南郊出土的 日本银币“和同开宝”作了考定,为山西发现的侯马盟书的新石筒和玉片进行考释,同 时对自己旧作的不确切之处作了补正。他将这些论文连同上一年年底所著《卜天寿〈论 语〉抄本后的诗词杂录》及《〈坎曼尔诗签〉试探》等论文结集在一起,由人民文学出 版社于一九七二年八月出版,题为《出土文物二三事》。这年冬,他又为故宫博物院青 铜器馆陈列的屄敖簋上字迹已模糊难辨的铭文作了考释,确定了该簋的年代和制器主人 的身份。翌年春,又为陕西兰田出土的有重要史料价值的青铜“永盂”铭文作释,并亲 笔将释文写成一寸见方的正楷,列于盂旁,供参观者参考。由于意识到考古在这时是一 场特殊的战斗,沫若又挤出时间来重操旧业,终于取得了新的收获,他觉得自己的笔, 总该为中华民族的后代尽量多留下点什么。 光自己发挥作用是不够的,沫若认为还要关心和支持同行业的朋友与后进。对中国 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在一九五九年就接受的、由他担任主编的国家重点项目《甲骨文全集》 的编辑工作,在一九七二年得以重新恢复,他感到很欣慰,特于一九七三年给具体负责 这项工作的胡厚宣写信说:“工作既在进行,就积极推进,把稿子编好,是目前第一要 紧事。”沫若顶着“四人帮”对知识分子挥舞大棒的压力,他还到处打电话寻找胡厚宣, 想直接跟他谈谈,因为没有找到人,又设法捎信给他,希望他一要趁年富力强,赶快将 自己的旧作整理出版,二要努力培养接班人,保证自己的工作后继有人。①这些话象春 风一样,温暖了编委会同志们的心。至于对早在一九五九年就开始接受任务的《中国史 稿》编写组,在它被“四人帮”解散和查封时,沫若于自己处境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特 地通过秘书王廷芳表示了愤慨和对同志们的关怀,给了大家鼓舞和力量。② ①胡厚宣:《沉痛悼念尊敬的郭沫若同志》,见三联书店1979年5月版《悼念郭老》。 ②尹达:《革命精神永世长存》,见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2月版《呼唤春天的诗人》。 在“四人帮”的法西斯统治下,人们为了怕彼此受连累,连亲人、朋友间的正常往 来都中断了,一个个都被迫蛰居在自己的蜗庐里,受着寂寞的煎熬。在这种情况下,沫 若虽尽力去温暖朋友、同行们的心,但他自己何尝不感到寂寞。因此一九七三年五月, 当家乡乐山文管所负责同志因公出差去北京,到沫若家中去看望他时,那天他便分外地 高兴。他翻着客人带来的实物,看到自己少年时代在“嘉定府官立中学堂”的成绩单上 面,算术、经学、英语等学科都在九十分以上,而“修身”(操行)却只得了个“三十 五分”时,禁不住摘下了眼镜,仰面哈哈大笑起来。立群看他笑得这么欢,好久都没见 他这样开怀大笑了,不由得感到由衷的喜悦。谈话中他还关心地问起家乡乐山的大佛寺、 乌尤寺、龙弘寺的石刻,老宵顶、千佛岩等地的文物保护情况,幸喜乐山的大佛总算没 有毁掉。他感叹道:“要知道这都是祖宗传下来的极其珍贵的文物、古迹啊!”是啊! 只有最愚蠢的不肖子孙才会连这些也要一概砸烂。砸烂容易,可是以后又怎么补救呢? 最后,沫若还应邀提笔为家乡的名胜古迹题了字,回想起四年前因毛主席有指示“我们 不要题字”,所以长期来他连字都不敢题了,不禁自己也感到有点好笑。① ①参阅黄高彬:《家乡人民的怀念》,见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2月版《呼唤春天的诗人》。 五十七 政治风云仍然变幻不定,处身这样的年代,出于对毛泽东的崇拜,沫若认为在“风 浪”中只有紧跟、依靠“舵手”,才能确保自己不迷航、不落水。因此在中国共产党第 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时,他写诗颂“太阳出,光芒四射,欢呼雷动”,斥“大工贼, 黄粱梦;帝修反,休放纵。”①到了一九七○年七月庐山会议后,他又写了《西江月》 词,批判陈伯达:“地球依旧运转,庐山不见炸平。‘杞国无事忧天倾’,李白有诗认 定。”②就在一九七一年十月出版的《李白与杜甫》这样的学术著作中,他也有意迎合 毛主席的一些观点,书中过于扬李抑杜,有些认识明显地与他过去的看法是相左的。 ①《满江红·庆祝‘九大’开幕》,见《沫若诗词选》。 ②《沫若诗词选·西江月》 在严酷的政治斗争中,林彪一伙妄图抢班夺权的野心家面目愈来愈暴露,毛泽东、 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密切注视着他们的动向。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一日,恩来通宵未 眠。次日清晨他去西郊机场,为宾努率领的柬埔寨王国民族政府、民族统一战线代表团 送行,他们将由沫若夫妇陪同去西北地区访问。飞机临飞时,恩来突然大声喊叫:“郭 老,快下来,飞机要开了!”幸好旁边的工作人员提醒了总理,是他亲自批件决定由沫 若夫妇陪同宾努去参观访问,恩来这才笑着挥手示意他们快走。在机上的沫若真是丈二 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恩来今天是怎么搞的。到了新疆后不久,沫若听到了传闻, 知道林彪、叶群、林立果等人于九月十三日清晨仓皇驾机叛国私逃,已摔死在蒙古温都 尔汗地区,他这才搞明白恩来为什么那天会在机场犯糊涂,总理实在太紧张、太辛苦了。 九月二十三日,沫若和立群陪同宾努等人回到北京,即由组织上正式向他传达了 “九·一三”事件,这对沫若当然震动很大。为了减轻周总理的负担,他不顾疲劳,经 常代总理接待外宾,有时一天多达三、四次。十月上旬的一天,沫若和立群陪同埃塞俄 比亚皇帝塞拉西一世参观长城,立群拉着沫若说:“我们来一张合影吧,以后恐怕难得 再有机会来这里。”是的,年龄毕竟不饶人,早已到了耄耋之年的沫若,要爬上长城谈 何容易。由于工作过度紧张,沫若积劳成疾。十月中旬,他本被派作中华人民共和国特 使,前往伊朗参加波斯帝国成立两千五百周年庆祝活动,途中终于病倒在新疆。①然而 残酷的政治斗争比病魔可怕得多,社会上关于“十批不是好文章”的传言愈来愈广,沫 若预感到这是不吉祥的先兆。 ①以上均据笔者1986年6月25日访问王廷芳谈话记录。 果然一九七三年,江青等人窜到北京大学,秘密组织大批判班子,把沫若的著作摘 录印发下去,妄图发动对沫若的公开批判。是毛主席发现后及时制止了,并指示:不能 批判郭沫若。沫若凭借着渊博的历史知识和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他清楚前进途中的政治 风浪将会越来越险恶。他并不为自己担心,而是担心“四人帮”这一伙反党野心家会进 一步把黑手伸向周恩来。他忧心忡忡地告诉立群:“他们是针对总理的。”一九七四年 的元旦,《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联合发表社论,提出要大张旗鼓 地“继续开展对尊孔反法思想的批判”。在这样的乌云滚滚而来的形势下,一月二十五 日北京举行了有一万八千人参加的所谓“批林批孔大会”。沫若实际上是被大会勒令到 会,在会场上他几次三番被主持会议的“造反派小将”点名批判,点到名时还要被罚站 立起来。八十出头的老人颤巍巍地站在寒风中,沫若这次算真正体会到了屈原在被罢官 以后悲愤的心情。愚昧者的侮辱算不了什么,最可恨的是象南后那样的人物,他们是要 吃掉太阳的天狗。江青在会上就诬蔑沫若“对待秦始皇,对待孔子那种态度,和林彪一 样”。这些毒如蛇蝎般的语言,深深刺痛了他,虽然他表面沉默无言,然而他的心象屈 原一样已被愤怒的火舌所舌噬,“我受侮辱是丝毫也不芥蒂的,我是不忍看见我们的祖 国,就被那无赖的小偷偷了去呀!……” 晚上,阴郁的气氛笼罩着前海西街十八号沫若的家,沫若不愿说话,立群面临这又 一次袭来的风暴,真不知怎样安慰老伴是好。就在这时,周总理派人来探望,对沫若身 边的工作人员说:郭老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要保护好郭老,保证郭老的安全。具 体指示有四条:第一,郭老身边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要配备专人昼夜值班;第二,要 郭老从十多平方米的卧室搬到大房间去住,理由是房子小,氧气少,对老年人身体不利; 第三,郭老在家活动的地方,要铺上地毯或胶垫,避免滑倒跌伤;第四,具体工作由王 廷芳组织执行,出了问题,由他负责。在场的人听了总理这无微不至的四点指示,无不 感到他对革命老同志的真挚感情与爱护,这与“四人帮”一伙形成多么强烈的对照啊! 沫若听了这话,酸甜苦辣万般感触都掺杂在一起了。自己不能为恩来分挑一些担子,却 要他在如此繁忙之中一再为自己费心,实在于心不安。沫若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连 连说了两声:“谢谢总理,谢谢总理”。①回想总理在大会前后也曾亲自来看望两次, 多少年的老战友肝胆相照,何况他还是沫若的入党介绍人,怎么会不了解沫若呢?因此 恩来总是说:请郭老自己研究自己的著作,并表示自己也要研究他的著作,只有读了书 才有发言权。他还对沫若的秘书和孩子们说:咱们大家都要读书,要不,就没有发言权。 这些肺腑之言熨贴了沫若受伤的心灵。 ①王廷芳:《光辉的一生深切的怀念》,《四川大学学报丛刊》1979年第2辑。 但“四人帮”一伙是不会让沫若有稍微舒心的日子过的,隔不多久,张春桥打上门 来,他摆出一副学者权威的架势,指鹿为马,把沫若在抗战时期写的剧作和论著,说成 是王明路线的产物,是反对毛主席的。他批评沫若骂了秦始皇,沫若针锋相对地说: “我当时骂秦始皇,是针对国民党蒋介石的。”张春桥仍纠缠不清,妄图压沫若检讨, 压他写“骂秦始皇的那个宰相”的文章,实际是胁迫他攻击周总理。面对丑类的种种卑 劣行径,沫若很少说话,内心却异常镇定,因为他清楚历史和人民是他最好的证人,对 历史发展起过作用、为人民所欢迎的著作,最终是无法用权力把它们从人民的心窝里剜 去的,况且毛主席就曾亲自把《甲申三百年祭》指定为共产党的整风文件,他相信几个 跳梁小丑能一时搅浑了水,毕竟不能阻拦历史长河的流淌。二月十日下午,江青又找上 门来,纠缠折磨沫若,她也逼他写检查,写批宰相的文章,还以批安东尼奥尼摄制的记 录片《中国》为名,指桑骂槐地影射周总理。沫若当时不断咳嗽,很少跟她答话。这场 “疲劳轰炸”进行了近三个小时,直到天已大黑了,江青才走。沫若感到五中如焚,本 来就很衰弱的身体,再也受不住这样的摧残,当夜他就发烧了,由于疲乏到了极点,他 希望当晚别把他送往医院,但大夫上门诊治后,坚持非送医院不可。待住进北京医院, 他已烧得神志不清。①从此肺炎这病魔一直紧紧攥住了沫若,前后进出医院十多次,住 在一○一病房的时间远比在家中的时间为长。 ①据于立群:《化悲痛为力量》,1978年7月4日《人民日报》;王廷芳: 《光辉的一生深切的怀念》。 周恩来知道了沫若的病情,马上指示大力抢救,并经常派自己的医生去医院看望。 江青等人第二天也来了一点小恩小惠,意图拉拢,沫若看清他们一打一拉的手腕,根本 不予理睬。他一不做检讨,二不写文章,甚至连短短的旧体诗词也不再发表,完全沉默 了,因为他已洞察了“四人帮”的阴谋,觉得再也不能玷污自己的史笔了。甚至连五月 一日的庆祝活动,也因情绪不好,不愿看到那一帮人的无耻嘴脸,所以不想勉强去参加。 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却借此散布谣言:郭沫若有问题,郭沫若被捕了,郭沫若死了!…… 谣言传到沫若的耳朵里,他对大夫说:后悔不该不去参加一下“五一”的活动,否则可 堵住造谣者的嘴。① ①周而复:《缅怀郭老》,《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2期。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刚从日本返国的安娜知道沫若身体不好住院多时,特地带了女 儿淑瑀赶来看望他。多年不见,此中原委两心知。她带来了许多这次去日本拍的市川故 居及周围环境的照片给他看,告诉他哪些地方还保持原样,哪些地方已经改建了,亲自 栽种的树木长得如何如何了,沫若兴致勃勃地听着,好象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居住过的 屋子。①最后,她和女儿按照日本的方式,双手放在膝盖上向他行了告别礼,沫若躺在 病榻上无法还礼,只能用深情的目光把她们送到门外,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他俩最后一次 相见。 ①据王廷芳1986年6月23日复笔者信。 沫若的身体时好时坏,经常出入医院,对北京医院给中央送去的沫若病情报告,周 总理总是不论工作如何繁忙,也要详细审阅。当沫若病情出现异常现象时,总理都通过 自己的大夫了解情况,及时指示要慎重用药。毛主席也曾派人前来探望,并向沫若要去 了他的《读〈随园诗话〉》备阅。这些温暖的关怀帮助沫若战胜了一次又一次袭来的病 魔。同时,沫若也一直十分惦记着恩来的健康状况,近来由于自己不断住院,而总理又 忙于国内外的大事,他们不可能常常见面了。但只要报上一出现总理的照片,沫若就要 拿来端详半天,见恩来日益消瘦的面容,他心里十分不安。后来知道总理因健康状况欠 佳,都不能接见外宾了,沫若常为那牵肠挂肚的思念而热泪盈眶、老眼昏花。恩来啊, 你可要为中国人民多多保重,人民需要你!从报上看到恩来有时偶然能在医院中接见几 位外宾,这消息能使沫若兴高采烈好几天。沫若情绪的水银柱,与总理的病体紧相连。 沫若最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一九七六年一月九日传来了周恩来总理逝世的噩耗, 他卒然感到象有一根巨大的冰柱向他打来,整个身体都被压住了,心儿冻住了,脑袋震 呆了,一切思想活动都已停止,只有“总理死了,总理死了”的声音在轰鸣。护理人员 和秘书只见他坐在临窗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痴呆呆的,他们喊他,搓他,揉他,全无反 应,要想扶他站起来,也直不起腰,好不容易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了,他也不会行动。 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休息,好半天他才从完全木然的情况下渐渐甦醒过来。恩来走了,他 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不!他是不会走的,……往事如烟云一样在沫若眼前浮荡起来:在 南昌起义的路上,是他热情地接待了遭抢挨打的沫若;在庄严的党旗下,是他介绍沫若 参加了共产党;在上海的白色恐怖下,是恩来冒着生命危险为沫若谋划出路,毅然决定 送他去日本;在武汉、长沙、重庆每次面临艰难险阻时,又是恩来象一棵大树一样,庇 护着三厅和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同志们,把来自延安的甘露洒向他们的心头;在建国后的 许多难忘的日日夜夜里,沫若曾无数次伴随恩来一起出席国内外的重大会议,冲过了一 道又一道险滩、礁石;在“文化大革命”的蹉跎岁月中,又是恩来为保护革命同志避免 不必要的牺牲,绞尽了脑汁,榨干了心血……沫若晃晃悠悠地从漫长的回忆中走回来。 恩来啊,你为人太宽厚,一切只想等候、等候,可是你最后等候到的却是自己的逝世, 千百万善良的人依旧没能逃脱“劫难”,沫若感到自己的心在抽搐。然而,总理毕竟是 伟大的,象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就此消逝的,他将永远活在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心中。 沫若胸中诗潮在澎湃,他要求医务人员重又将他扶到书桌旁,含着满眶的热泪和一腔的 爱与憎,用颤抖得几乎写不成形的手,歪歪斜斜地写下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 兮不复还”的字句。 第二天沫若不听任何人的劝阻,无论如何也要去向恩来的遗体告别。他步履艰难, 勉强由人们搀扶着,向恩来行了鞠躬礼。他双眼紧盯着恩来的脸庞,想要看得再清楚些, 但昏花的老眼今日格外迷离;他想跟颖超说上几句知心的安慰话,但干涩的嘴唇徒然开 合,发不出一点声音。没关系,战友们的心是相通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只是见到江青、 张春桥一伙在恩来遗体告别会上的丑态,令他气得肺都要炸了。回医院后,他一直沉浸 在悲痛中,只得把无尽的哀思熔铸成诗句,几经斟酌,十三日写下了七律一首: 革命前驱辅弼才,巨星隐翳五洲哀。 奔腾泪浪滔滔涌,吊唁人涛滚滚来。 盛德在民长不没,丰功垂世久弥恢。 忠诚与日同辉耀,天不能死地难埋。① ①《沫若诗词选·悼念周总理》 沫若知道这样的诗在当时是不能发表的,因为家属、秘书、医务人员已给他带来种 种个人气愤的消息:“四人帮”不允许老百姓开纪念总理的追悼会,甚至不允许刊载悼 念文章,却以大批判文章充斥了报纸的版面!不过没有关系,“盛德在民长不没”,丑 类们的倒行逆施只会更加暴露他们自己,有助于擦亮人民的眼睛。 十五日下午,沫若抱病参加了周恩来总理追悼大会。他是坐着轮椅被推进纪念的灵 堂的,到该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一点没有力,两位同志左右挟着他都站不起来,沫若 急得一身大汗,他咬着牙命令自己:“站起来,必须站起来,我一定要站着向恩来致哀!” 是的,他要让全国人民看一看,他也要向“四人帮”显示一下:恩来是离开了人世,但 他的战友们还挺立着,并没有倒下。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并昂 然将弯曲的腰尽量地挺直,向最敬爱的战友致以最后的敬意!① ①张颖:《领导·战友·知音》:1980年1月27日《光明日报》。 自从恩来逝世后,谁也不敢在沫若面前提起总理的名字,一提起,他悲痛之情就难 以抑制。这沉重的打击使他的病体又出现第三次危机,好不容易度过了难关,可是再也 不可能康复如前了。这年的五月一日,他身体稍有好转,便参加了庆祝活动,与首都群 众、各国朋友一起游园联欢。这也是鉴于以往的经验教训,怕不参加这样的活动,谣诼 会再蜂起。八十多岁高龄的朱德也参加了这次庆祝活动。谁知仅仅相隔两个月,平日相 当健康的朱老总竟染上重病,不幸于七月六日溘然与世长辞。沫若回想起北伐途中在南 昌朱德家,他连夜赶写了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抗战初期在武汉他与匆匆从华北 前线飞来的朱德促膝谈心;一九三九年返故乡,他在凌云山尔雅台上曾赋就怀念朱德的 诗篇。往事历历在目,而转瞬间友人又已成古人,现在沫若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前往医 院,与永别的战友见上最后一面。能瞻仰到遗体的象范文澜、陈毅、周恩来、朱德等还 算是令人欣慰的,还有多少朋友连看上一面都不可能……这一幕幕的惨剧实在不堪回首。 沫若正在惊魂未定、余痛未消之际,九月九日毛主席又相继去世了,这噩耗简直令 沫若难以置信。大半年之内,一根根擎天柱都折断了,沫若一次又一次堕入悲痛的回忆 之中。他实在不愿回想也不敢回想,然而在一个个不眠之夜,他总还是不能自已地想起 他在广州林伯渠家中与毛泽东的第一次见面,在一九二七年北伐途中于武昌的分手,一 九四五年在重庆国共和谈他们重又欢聚,至于建国后两人经常以诗词酬答,相互改诗、 论诗的情景,更永生难忘。毛泽东在一九四四年写给沫若的信中曾激励他研究太平军的 经验,这件事他始终放在心上,也曾积累了一些资料准备着手撰述,但由于种种原因, 研究计划未能实现,沫若想起来就感到是一大遗憾,至今未能完成主席的嘱托。①如今 主席逝世了,自己又病倒在床,看来这辈子也难完成这个任务了。 ①于立群:《难忘的往事》,1978年1月1日《人民日报》。 怀着对中国前途的忧虑和对毛泽东逝世的巨大悲恸,沫若不仅抱病瞻仰了主席的遗 容,而且勉力参加守灵。望着安详地躺在鲜花松柏丛中、身上覆盖着党旗的毛泽东,沫 若似乎难以相信主席大脑已中辍了对中国革命的思考,从今以后,中国革命将依靠谁? 靠每一个中国人!想到这儿,不管两腿颤抖得多么厉害,不管浑身多么松软无力,他不 断地咬着牙鞭策自己:站一会儿,再站一会儿,作为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我要挺得住 啊!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八日,沫若登上天安门,参加毛泽东同志的追悼大会,随着庄严 的哀乐声,他在心中酝酿了两首《悼念毛主席》的诗,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伟哉领袖万民亲,改地换天绝等伦。 三座大山齐扫地,五星红旗高入云。 反抗霸修防复辟,发扬马列育新人。 旰食宵衣躬尽瘁,英雄儿女泪盈巾。① ①后改题为《毛主席永在》,见《沫若诗词选》。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