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载破壁 张大千敦煌之行,从1941 年5 月初离开成都,至1943 年11 月再回成都, 历时长达两年零七个月。在此期间,张大千不但给莫高窟、榆林窟、西千佛洞等石 窟编号记录,写成一部长达20 余万字的学术研究著作《敦煌石室记》(初稿), 还临摹了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各朝的敦煌 壁画276 幅。为此,张大千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出售了大量的绘画;还卖掉了许 多精心收藏的古代书画珍品;举债达5000 两黄金。为了敦煌艺术,张大千还付出 了极大的努力与无数的心血。去敦煌之时,张大千满面红光、一头乌发;而归来时, 年仅45 岁的张大千却老了许多,头发与胡须中已夹杂有不少银丝! 那么,作为在艺术上已颇有成就的一个画家,张大千为什么要舍弃比较优裕的 生活条件,不避艰辛,投荒面壁呢? 林思进在《大风堂临摹敦煌壁画集序》中的一段话大约可以解释: 吾友张君大千,夙负振畸,究心绚素,名高海内,无暇拙言。共平生所觏宋元 法画至伙,顾犹未足,更思探月窟,问玄珠,乃裹粮具扉,西迈嘉峪,税驾瓜沙。 ……间特告余,此不徒吾国六法艺事之所祖,固将以证史阙,稽古制。而当时四夷 慕化,取效中州,其衣冠文物,流行于今之欧西新世者何限。吾所以勤力为此者, 意则在斯。由此可见,张大千的动机和目的是为了穷探六法的根源,追寻他梦寐以 求的六朝隋唐真迹。 两年多的潜心研究,张大千对敦煌石窟的发展、艺术风格的演变等作了较细致 的分析,对于敦煌各代画迹的演变得失,洞察极深。 张大千认为,敦煌石窟艺术,和当时的政治、经济以及佛教的盛衰是分不开的。 敦煌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是通往西域的重镇,随着中国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 佛教也得到发展,因而这里的石窟艺术也随之繁荣起来。 五代宋明以后,中原政权对西域的统治渐衰,本地区的变乱渐繁,丝绸之路渐 塞,佛教信仰渐疏,以后海上丝绸之路开通,敦煌的政治和经济文化的中心地位逐 渐丧失,开窟的活动也就愈来愈少了。到了清代末朝,道教盛行于玉门关外,莫高 窟这个佛窟成了道士的乐园,大批宗教文物被西方的冒险家盗走,成为外国博物馆 的稀世珍宝,令国人痛心疾首。张大千说: 大千流连画选,倾慕古人,自宋元以来真迹,其播于人间者,尝窥其什九矣。 欲求所六朝隋唐之作,世且笑为诞妄。独石室画壁,简册所不载,往哲所未闻,千 堵丹青,遁光奠曜,灵踪既閟,颓波愈腾,盛衰之理,吁乎极矣!今者何幸,遍观 所遗,上自元魏,下迄西夏,绵历万,杰构纷如,实六法之神皋,先民之榘矱。原 其飚流,固堪略论:两魏疏冷,林野气多;隋风拙厚,窍奥渐启;驯至有唐一代, 则磅薄万物,洋洋乎集大成矣;五代宋初,蹑步晚唐,迹渐芜近,亦世事之多故, 人才之有穷也;西夏诸作,虽刻划极钝,颇不屑踏陈迹,然以较魏唐,则势在强弩 矣。〔20〕张大千对敦煌的研究非常细致,他曾仔细探索过壁画变色的原因。 在敦煌壁画中,北魏和西魏时期的人物,面庞和躯体上的颜色,大部是黑色或 灰色的,再加上形体结构勾勒着粗犷的线条,让人见后颇觉奇怪。张大千经过细心 的考证认为,北魏的壁画,当新着的时候,并不是这种样子。 变黑了的部分是一千多年来,风化剥蚀,受到潮湿,颜色起了化学作用,这是 因为当时采用的颜料不同。变黑的部分,是用银朱调配的,由于银朱是用汞泡制, 所以容易变黑。形成黑、灰或浅灰的现象,是由于白粉兑人的多少不等,从而导致 了黑与灰的不同结果。原赭色部分,或因被沙土埋没,或因气候适宜,所以赭色保 持了下来。 张大千在敦煌除了进行编号工作外,最重要的工作是临摹。张大千临画的方法, 是以透过现象恢复原状为目的。凡现状有变色或破损处,尽可能推测其本来面貌, 行笔着色虽有所损益,但仍忠实于原画的精神。当时有人反对他的复原临摹法,说 他太多主观,不够客观。其实他们没有理解张大千临画的目的,是在于学习古人的 造型设色和用笔的方法。事实证明,张大千这一方法是成功的。敦煌之行,是张大 千艺术道路上的一个关键转折点。自此,他的画风大变,山水画由以前的清新澹泊 变为宏大广阔,大面积运用积黑、破墨、积色之法,喜用复笔重色,把水墨和青绿 融合一体,丰厚浓重。他更注意将线条色彩并重的技巧与作品的意境相结合。其人 物画的创作也达到了顶峰。人物勾勒纵逸,个性突出,尤其仕女画,由早年的清丽 雅逸,变为行笔敦厚,富丽堂皇,衣褶用笔就吸取了唐宋壁画的各种技法。 张大千绘画艺术的个人风格,早在三十岁前后已逐渐形成,可是他认为不够。 在深入生活的同时,仍然不断汲取古人和今人的优点,在艺术道路上继续探索前进, 这时他以学习石涛、八大、石谿、青藤、白阳、渐江、老莲为主,兼学明代四家文 征明、沈周、唐寅、仇英以及董其昌、赵孟頫。30 岁以后,他上溯宋元诸家,以 王蒙、吴镇、牧溪、李公麟、董源、巨然等为主,兼学南宋李、刘、马、夏。及至 敦煌,正当他精力最为旺盛的时候。此时的张大千,对于宋元明清绘画,以及存留 下来的名迹,几乎阅读临摹殆近,现在骤见数以千计的三唐六代之精英,佛法诸天 之神变,光彩夺目,前所未有。 他为壁画宏伟的气势、严谨的结构、生动、富丽、多姿的画面所感动,他夜以 继日地临摹、研究,终于将隋唐人在艺术上取得的成就,收入自己的笔底,使得自 己的作品,气势更加坚实雄伟,色彩更加富丽多变,画风为之一新。 在传统技法的运用上,也有了许多突破。他把工笔与写意同时并用,使画面显 得轻松典雅生动;勾勒与没骨结合,青绿画加黑墨重笔,金碧与泼墨同时运用……, 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人物画。 张大千的人物画最早见于1936 年南京的一次画展,一幅《三十岁自画像》, 一幅《竹间高士图》,似乎是石涛点景人物的放大。 此后他致力于唐寅的白描水墨仕女,对人物神情姿态和衣纹转折进行研究,画 法有所提高。在敦煌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他埋头研究北魏、隋唐的人物画,1941 年将初步临得的20 余幅作品送到成都,举行“西行纪游画展”,有人认为敦煌壁 画是水陆道场工匠画,庸俗不堪,画家沾此气息便走入魔道,为大千惋惜。而张大 千立场坚定,对这种浅薄之见置之不理。他认真研究历代人物画的发展,从北魏、 西魏直至元代。研究不同时期的人物造型、服饰纹样,线描变化,色彩调配。经过 这样的研究,他的人物画创作有了长足的进步。敦煌佛教艺术形象的世俗化,以及 在供养人和经变故事中体现出的社会生活形象,使张大千大受启发。他从程式概念 的造型中解放出来,不仅大大超出了自己的原有水平,而且开创了古装人物画面向 现实反映时代的风貌。《醉舞图》、《掣龙图》便是例证。 《醉舞图》是张大千1942 年上元节,在青海鲁沙尔观看藏族少女跳酥油舞后 画的。他用工笔重彩的方法表现浓装艳抹的少女,少女在画上翩翩起舞。 金尊一曲,柳眼半眯,罗带系腰,随风飘舞。《掣龙图》图中画的是一位健壮 的藏族少女,头戴狐皮帽,身穿普鲁服,手牵巨犬,名曰胆格。狐皮帽,用赭黄蘸 色,将笔劈开,顺势披毛,由外及里,逐渐加成,毛色茸茸,有轻柔松软的感觉。 衣服是用朱砂染制而成,飘带勾以金线,色彩浓郁而不火。 巨庞体壮而肥,形如狮子。毛以浓墨渲染而成,色泽乌黑而起绒。整个画面色 彩沉着而艳丽,一看便知是受敦煌壁画的影响,但又是现代生活中的一角。 在此以前,去敦煌前,张大千画仕女是以淡彩为主,略施重色。自去敦煌后, 则以重彩为主,线描以兰叶描转变为蒪菜描和铁线描。形态亦显雍容华贵,有唐代 遗风。服式虽是紧衣窄袖,而人物表情却是摩登少女。这也是张大千的人物画能独 具个性化的所在,也是他的作品深受大多数人喜爱的原因之一。 应该如何评价张大千的敦煌之行呢?1943 年8 月14 日,《西北日报》记者 以《记敦煌壁画——看张大千画展》为题,对张大千的敦煌之行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近年以来,画家张大千先生,不避艰辛,不辞辛劳,远去敦煌千佛洞,潜心临 抚壁画,朝夕与画像相对,并将壁画重新编号,苦心整理,其对中国古代艺术之保 护与传播,实有伟大贡献。……看了这次张先生的画展,西北的人士将更看重千佛 洞的艺术价值,将更加深对敦煌的认识,对于国内史学界、艺术界也无异注射了一 针‘兴奋剂’。这二十一幅壁画的宣传力量,比二十万言的宣传文字还有效。从今 而后,中国的这一个国宝,再也不会被人轻轻易易地摧毁了!”〔21〕我国敦煌学 的倡导者陈寅恪则评价说;敦煌学,今日文化学术研究之主流也。自敦煌宝藏发见 以来,吾国人研究此历劫仅存之国宝者,止局于文籍之考证,至艺术方面,则犹有 待。大千先生临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画,介绍于世人,使得窥见此国宝之一斑,其成 绩固已超出以前研究之范围,何况其天才特具,虽是临摹之本,兼有创造之功,实 能于吾民族艺术上别辟一新境界,其为“敦煌学”领域中不朽之盛事,更无论矣! 〔22〕著名画家叶浅予则说: 作为一个在艺术上已有很大成就的画家,为了追寻六朝隋唐遗迹,不避艰辛, 投荒面壁将近三载,去完成只有国家财力才能做到的事,他的大胆行动已超出了个 人做学问的范围。尽管后来国家组织了敦煌艺术研究所,为保护石窟和艺术研究作 了大量工作,但不能不承认张大千在这个事业上富于想象力的贡献及其先行者的地 位。〔23〕张大千对敦煌所作的贡献,人们是不会忘记的。 注释: 〔1 〕〔3 〕〔4 〕〔5 〕〔8 〕〔11〕〔16〕〔17〕张心智《张大千敦煌行 》,载于宁夏政协文史资料研究会编《张大千生平和艺术》,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 年3 月版。 〔2 〕马耀南《张大千与范振绪老画帅的珍贵友谊》,1983 年4 月16 日《 团结报》。 〔6 〕窦景春《张大千先生与敦煌》,载于《张大千先生纪念册》第472473页, 转引自李永翘《张大千年谱》。 〔7 〕〔10〕〔13〕〔18〕李永翘《张大千年谱》第145 、152 、153 、164 页,四川社科出版社,1987 年12 月版。 〔9 〕张大千再去敦煌的经过,参见张心智《张大千敦煌行》。 〔12〕李永翘《敦煌老人忆大千》,载于宁夏政协文史资料研究会编《张大千 生平和艺术》,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 年3 月版。 〔14〕〔19〕刘力上《漠高窟榆林窟巡礼》,载于1944 年1 月31 日《新新 新闻》,转引自李永翘《张大千年谱》。 〔15〕郑重《画家、理论家谢稚柳》,载于《朵云》第7 集第141 页。 〔20〕〔23〕叶浅予《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画册序》,载于四川省博物馆编辑 《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 〔21〕《西北日报》1943 年8 月14 日第3 版。 〔22〕陈寅恪《观大千临摹敦煌壁画之所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