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人花相映 1944 年8 月,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出版了。这本集子收集了《金锁记》、 《倾城之恋》、《茉莉香片》、《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 第二炉香》、《玻璃瓦》、《心经》、《年青的时候》、《花凋》、《封锁》 等十篇小说。这是一本从内容到外表都很精致的书,美丽的蓝色封面,黑色隶体字 的书名和作者名,这很合张爱玲的理想。 “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 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 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 真还有人买吗?’”她的兴奋之情是溢于言表的。这毕竟是她的第一本书。 这扇夜蓝的小窗户吸引了人们的视线,这里可以看到张爱玲创造的整个世界, 看到那一个个活在这本书里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笑颦。虽然在沦陷区内,物价飞涨, 钱越来越不算钱,“洛阳纸贵”已经不仅仅是典故而越来越写实化了,《传奇》的 销路仍旧出奇的好。四天时间数千册书便一销而光。 不到一月即又再版。“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深 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 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 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来代表书中人相互间的关系, 也没有什么不可以。”⑦这年年底,她的散文集《流言》也付印了。《流言》共收 入张爱玲在两年间所写的散文二十九篇。她为印行这本集子花了更大的精力。本来 像她这样的红作家,出一本散文集,完全可以由出版社一手承办,不需她亲自动手 的,但张爱玲却宁可自己动手张罗。沦陷区纸币贬值,物资紧缺,人人都囤点常用 的货。张爱玲把钱除囤了一些美丽的衣料外,也囤了一大堆的白纸,留着备出书用。 纸张是写文章的人的必需品,正像布料是生活的必需品一样,一大堆白纸占据她屋 子中的大半间,看着油光洁白的纸,她不必担心涨价、紧缺了。连晚上也睡在这些 纸上,有一种踏踏实实的安稳。《流言》初版二千册,正是用这些纸印的。⑧她选 择自己满意的几幅“玉照”印入书内,还为文章配了许多自己一手绘制的图画,寥 寥几笔画出的各式各样的人物,插在书中,与自己的文章相互映衬,图文并茂,相 得益彰。她担心印刷厂的工人印得不好,天天跑印刷厂,看照片、看插图、校对文 字。对工人师傅一边赔笑恭维,一边挑刺改正,她非要把这本书印得绝对精美不可。 她说:“纸面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 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读到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 赚一点钱,可以彻底地休息几个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 我是对的。”她到印刷厂去看样稿,工人们全都停下来看她,看她这个在整个上海 引起轰动的女作家,那么年轻,尤其是她那一身美丽夺目的外表。工人们讨好她说 :“哪! 都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张爱玲笑了起来:“是的吗?真开心!”工厂 时常停电,许多材料都缺货,可是工人都是很认真负责地脚踏着印机,一个职员跟 她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张爱玲不知,以为特别麻烦,就问: “多少?”他说:“十二次。”其实就是几百次她也不以为奇的,但还是做出惊讶 的表情说:“真的?”感谢又惊叹了一番。看着机器上一卷一卷大幅的纸都印着她 的文章,不由觉得温暖亲切,仿佛在自己家里一般。⑨1945 年1 月,新颖精致的 《流言》出版了。这散发墨香的书与书内的文章、照片一样地沁人心脾,张爱玲由 衷地喜悦,感觉着生命的欢乐,成功的辉煌。 “生命也是这样的罢——它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张爱玲并不以此为 满足,她仍在奋力地写她的小说散文。这时候她的喜悦,除了《传奇》与《流言》 的相继出版外,她有了自己的家,胡兰成给了她暂时的“家”的温暖,她很满意了。 虽然两人躲在爱巢镇日耳鬓厮磨,谈艺论文,张爱玲并没有“等闲妨了绣工夫”, 在热恋中仍腾出手来写她的传奇。《殷宝滟送花楼会》、《等》、《留情》、《创 世纪》相继在《杂志》月刊上发表,在胡兰成主编的《苦竹》2 期上又发表了《桂 花蒸:阿小悲秋》。 发表的散文有在《杂志》上刊载的《吉刊》、《姑姑语录》,在《天地》上刊 载的《“卷首玉照”及其他》、《双声》、《我看苏青》等。 张爱玲凭着自己的才华崛起于上海文坛上,顷刻间变得大红大紫,这一方面是 因为她才华的出众,另一方面,一些刊物也乐于为她大力宣传。尤其是吴江枫编的 《杂志》真可谓对张爱玲宣扬得不遗余力。《杂志》把张爱玲当作自己刊物的头号 作家和台柱,期期能见到她的名字。每逢重要的场合,《杂志》总要隆重地邀请她 出场。张爱玲不喜说话,不善应酬,但碍于长期合作的朋友情面,她也不好推辞, 总得敷衍一下。 1944 年3 月《杂志》社社长与主编邀请张爱玲与苏青、汪丽玲、潘柳黛、吴 婴之、关露、蓝业珍等上海女作家以及研究女性文学出名的谭正壁举行聚谈。张爱 玲显然是这些作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正如吴江枫说的“张爱玲女士是半年为上 海女作家中作品产量最丰富的一位”。⑩1945 年2 月,《杂志》社又专门邀请苏 青与张爱玲举行对谈,地点在张爱玲的寓所。吴江枫在对谈前说:“当前上海文坛 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无疑是张爱玲和苏青。她们都以自己周围的题材来从事写作, 也就是说,她们所写的事都是她们自己的事。由女人来写女人,自然最适当,尤其 可贵的,似乎她们两位的文章里,都代表了当前中国知识妇女的一种看法,一种人 生观。”显然是把苏青与张爱玲作为知识妇女的代表而推出的,她们的话也最能反 映知识妇女的普遍看法。这篇“对话录”次月在《杂志》上发表。(11)同年9 月, 朝鲜最著名的女舞蹈家崔承禧二次来上海演出,这位曾获得过“日本现代舞后”的 舞蹈家周游各国,享有世界声誉,来到上海后,曾与京剧大师梅兰芳谈舞蹈艺术。 《新中国报》社及所属《杂志》月刊为欢迎崔承禧的到来特地安排崔承禧与上海女 作家的聚谈,邀请张爱玲出场。对这样一位她所喜爱的舞蹈家,张爱玲自然是喜欢 的。张爱玲穿着桃花色的软缎旗袍,外罩古铜色的背心,缎子绣花鞋,长发披肩。 会上,她戴着眼镜,全神贯注地看着崔承禧的一举一动、说话与表情,别人说话她 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仿佛要从崔承喜脸上找出艺术的趣味来。之后她还拉着胡兰 成去看崔承禧的舞蹈。(12)8 月,《传奇》刚出版,《杂志》月刊社又在上海康 乐酒家举行隆重的茶会,讨论她的《传奇》,张爱玲照例应邀参加。 这天下午,她穿着橙色的上装,蓝色裙子,披着刚刚烫过的长发,戴一副淡黄 色玳瑁边眼镜,与炎樱、苏青一道赴会。 这个座谈会由《杂志》月刊社鲁风和编辑吴江枫主持,这些招邀来的捧场的人 有谭正壁、谭惟翰、袁昌、尧洛川、陶亢德、哲非、南容、周班公、谷正槐。当吴 江枫把与会的张爱玲介绍给在座诸位时,张爱玲脸上浮着笑,很谦虚地低声说: “我今天是纯粹来听讲的,欢迎批评,请不客气地赐教。”苏青把她的话写在名片 纸上,写着:“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吞读下去不可。 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是片断也会感动起来。她的比喻是聪明而巧妙的,有 的虽不懂,也觉得它是可爱的。它的鲜明色彩,又如一幅图画,对于颜色的渲染, 就连最好的图画也赶不上,也许人间本无此颜色,而张女士真可以说是一个‘仙才 ’了,我最钦佩她,并不是瞎捧。”袁昌以前曾是云南大学教授,他在上海养病, 阅读小说,最初引起他注意的是苏青,因为苏青是南京中央大学肄业,和他先后有 点同学关系。他后来读张爱玲的小说,就觉得小说的技巧非常成熟,有点像《红与 黑》描写西洋上层社会细腻的趣味。他说:“张爱玲小说中对女性心理的微妙细腻 的刻划很成功。他希望张爱玲能写长篇小说。”谭正壁是研究女性文学的,却提出 相反的看法。他说:“张女士的作风,不适宜写长篇,如《金锁记》的故事原是长 篇缩短的。她小说的长处是心理描写,这和她的生活经验有关,希望能多写短篇。 她在《万象》中发表的长篇比短篇差一点,她作品的长处在利用旧的字句,用得非 常好,不过多用易成滥调,这是别人的批评(即傅雷文章中所批评的——引者), 这缺点在长篇里更容易显示出来。”谭惟翰归纳出张爱玲小说的三种特色,一是用 词新鲜,二是色彩浓厚,三是比喻巧妙,他特意举出《金锁记》开头的一段话: “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 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人们似乎都对这些隽永的话感兴趣,陶亢德却说 :“这种说法我个人是并不喜欢的,这是一种玩弄文字,譬如说荣宝斋的信笺又有 何不可以呢?”吴江枫说: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作者在生活经验中确曾见过信笺 上滴了一滴泪珠(事实上也许不过是溅着一点水渍或茶渍),陈旧而迷糊,而那信 笺刚巧是朵云轩的,因此写的时候便用上了。一种是所谓玩弄文字,因为“朵云” 两个字比较雅,说到月而想到朵云,还可以使读者发生联想作用。 吴江枫说:张爱玲的作品制造气氛的手腕很高,“凉”字用得特别多,如“苍 凉的手势”之类。 尧洛川说张爱玲的小说,开始结束极妙,突然而来,又突然而止,很怪。 写得全篇不如一节,《倾城之恋》的对白写得很特别,有西洋作风,而用中国 固有的文法写出,特别有引人的力量。 对于这些评论,张爱玲只是坐在一旁洗耳恭听,一句话也不插。炎樱坐在一旁, 却忍不住以张爱玲的代表身份作答,对于有人说张爱玲的作品一篇不如一节、一节 不如一句,炎樱用她惯用的俏皮话说:张小姐的作品“像一条流水,是无可分的, 应该从整个来看,不过读的人是一勺一勺吸收而已。 她写作前总要想二三天,写一篇有时候要三个星期才能完成”。 这种作品讨论会,只是扩大作品的影响而已,不可能做出像傅雷那样深刻而有 助于提高作品水平的积极批评,有些是更明显地吹捧,像实斋评张爱玲的作品: “依我个人看来,是‘妙极’,可以一句话包括我的感想:‘横看成岭侧成峰’。 看她的小说,通篇看固可,一句句看亦可,所以‘横看成岭’好,‘侧成峰,更好。” (13)简直是胡兰成式的吹捧口吻。 张爱玲出了名,在众人心目中她像电影明星一样被崇拜,在实际生活中,她的 魅力也像电影明星一样,或许还要突出些,尤其是不同寻常的着装打扮。 作为一个作家,张爱玲无疑是美的,一枝笔千娇百媚,说不尽的华美与绚烂, 使千千万万的人为之倾倒。作为一个女人,她当然不算丑,但也不能算美,大脸庞, 大嘴巴,个子虽高挑,但又很瘦削,面庞虽白哲,但她脸上的表情要么是一副冷淡 的傲气,要么一笑就大笑不止,因为咧嘴笑得不好看,她就常常冷着脸不笑。小的 时候她母亲曾经“沉痛”警告她要“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 万别说笑话”。但父母给了她这样的面孔,虽有幽默天才,但她没有改变的本领。 如果说她有倾城之才,那绝无疑义,但如果说她有倾城之貌一定没人赞同。加上她 那份天生而来的孤高无情的秉性,使她不可爱也不美丽。 可是她爱美,追求美的人生。她小的时候就盼望“八岁梳爱司头,十岁穿高跟 鞋”。中学时衣服陈旧、形象土气,长大后每想起来这段“自惭形秽”的学校生活, 内心总是不愉快的。爱美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女人,尤其是不很漂亮的女人。对于 她们来说,先天的容貌既是无可选择的,那么只能用后天的美化来弥补了。张爱玲 的文章已经足使她在人们心目中变得美丽可爱了,但她不满足于文学。她是一个生 活型的文学家,她的人生并不是为了文学,而文学却是为了人生。她期盼能把这短 暂的青春过得安安稳稳,实实在在,人生应有的东西她也应当有,哪怕俗一点也不 在乎。譬如衣饰化妆,她也要漂亮、俏丽、领先潮流,为什么不呢?只要她喜欢。 如果一个人以穿衣打扮为唯一职业,像一个衣服架子人云亦云地赶时髦,那是一般 女人的俗。 但如果有思想有事业的女人,对服饰对美容有兴趣有研究又有创新,美化自己, 美化生活,像巴黎的时装设计,那又是艺术,又不俗了。 张爱玲的衣服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她的衣服既有传统式的因素,像明清时代的 仕女;又有西方式的特点,像大胆开放的西方女郎,通过奇特的构思,变成中西和 壁。今天我们看张爱玲的各种“玉照”上的服装,也还是感到大胆新颖别致,能够 融为一体,在绚丽的色彩中见出和谐的匠心。这是她的审美观,像她的文章一样, 既有传统的风格,又有西洋的味道,而且非常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苏青已经是个够开放大胆的女人了,敢于把自己结婚离婚的私生活写成小说, 但是在对服装的态度上,与张爱玲、炎樱的大胆比起来,她却是望尘莫及的。 苏青定做一件黑呢子大衣,试样子的时候,要炎樱与张爱玲同着去看。 她们三人一同到时装店帮苏青试。炎樱说:“苏青的身材最适宜穿线条简单的 衣服”,张爱玲点点头附和。炎樱主张把大衣领子去掉,装饰性的折裥也去掉,方 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连肩头过高的垫肩也不要。最后,前面一排大钮扣也不要了, 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钮扣总要的罢?人家都有的! 没有,好像有点滑稽。”张爱玲在旁边笑了起来。 苏青对衣服是讲究考究、实用。张爱玲与炎樱对衣服,纯粹是从美的角度考虑 的,是图新奇好玩。 张爱玲与炎樱有极相投的趣味,对服装、画图、色彩与艺术有同好。她俩异想 天开地合办了“炎樱时装设计”店,在报上公开登出广告,对外营业。 至于她们这个服装店到底生意如何?开了多久?我们却不得而知。 张爱玲穿着她设计的“三镶三滚” 大袖翩翩的衣服走在华灯初上的霞飞路上, 总是很招人们的注意。她到苏青的寓所去,使整条斜桥弄轰动,她走在前面,后面 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她与炎樱出去,也常碰到知道她名子 的小女孩的围观,欢快地喊“张爱玲,张爱玲”,仿佛遇到电影明星似的。 有一次苏青、潘柳黛与张爱玲约好到她的住所去看她。当苏青与潘柳黛到她家 中时,见张爱玲穿着一件柠檬黄袒胸露背的晚礼服,满身的香气袭人,戴着手镯项 链,满头珠翠,正在盛装打扮。 苏青与潘柳黛为之一怔,问她是不是要上街去?张爱玲说:“不是上街,是等 朋友到家里吃茶——”当时苏青、潘柳黛的衣服都很随便,当下觉得很窘,怕她有 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两人穿着又不怎么好,夹在这里恐怕不大方便,便交换一下眼 色,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张爱玲这才 不慌不忙地嘻笑说:“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这时苏青与潘柳黛 才明白张爱玲的盛装打扮正是等着她们两个的(15)。 1944 年12 月,她自编的话剧《倾城之恋》在上海公演时,上海明星影片公 司三巨头之一的周剑云,才第一次见到张爱玲这个传奇人物。张爱玲穿一袭齐膝的 旗袍,旗袍外套了一件短外套,是仿古的,水红色绸子,衣袖很宽,袖边用黑缎镶 边,右襟下绣一朵好似卷舒的白云或许是如意。衣服非常奇特而又艳丽。周剑云是 交际场上的老手,见多识广,但还未见过这么特别的衣服,可能是震于张爱玲的文 名,也可能是因为张爱玲的装束,那天他倒显得突然拘谨起来。(16) 张爱玲出去,总有一些崇拜者尾随。有次她与炎樱在路上走,一边说着笑话, 突然身后有人跟上来,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慌慌张张地低声要与她们打招呼。她们 转头一看是一个穿西装的外国人,炎樱以为是一个上等乞丐,正准备说身上没有带 零钱。忽然听清楚了那人的话:“呜,哟,哪,张,小,姐,喂,呀,啊。”原来 是一个不大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正紧张地与张爱玲打招呼呢。(17) 张爱玲每次出去,常会碰到一些打招呼的陌生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