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我从来没有负过任何人” 在与霍英东先生相处的一年多时间里,平均每周,我们都见一次面。每次见 面交谈,少则两三个小时,多则七八个钟头。每次,我总是毫无顾忌、无所避讳 地发问,而霍英东先生的反应有时是有问必答,有时是欲言还止,有时干脆答非 所问,离开话题,言及其它。更多的时候,他是不厌其烦地讲述他的身世、经历、 思想,像一位讲故事的长者和传授经书的牧师,讲得天花乱坠,不着边际…… 当中,霍英东反反复复讲得最多的就是他的10多年来在内地投资的一次次 “冒险记”和“创举”,以及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几乎每次交谈,他都是有意 无意地讲起这个问题;而且,这问题一经扯开,他就像一匹脱缰的骏马,任意纵 横,没完没了。这个问题的讲述,占据了我们见面时的很多时间。最初,我不由 得也产生了一些不耐烦的情绪。 1995年7 月,霍英东远赴法国巴黎,在欧洲华人学会主办的研讨会上发表演 说,重点讲述100 多年来,中国人不断追求现代化的艰难历程,以及香港回归中 国与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关系。这篇题为《中国的现代化与香港“九七”》的演讲 稿在海内、外产生广泛的影响,中国内地、香港、台湾、加拿大、德国、美国先 后有10多家报刊转载此稿,好评如潮。 霍英东人还在巴黎,我已在香港的报刊上看到这篇洋洋洒洒的万言演讲稿。 我看完此稿后第一个感觉是:“这可能是目前阐述中国现代化建设的进程与 香港前途、世界发展之关系最深刻、最有说服力的文章之一。”当然,这讲稿未 必是出自霍英东的手笔,但我知道文稿所述及的,全部都是霍英东的思想。 霍英东从巴黎返港的第二天,他又约我见面。一坐下,他又向我谈起中国的 现代化建设,以及他10多年来在中国所做的一切,反复向我说明他在改革学会研 讨会上演讲时重点阐述的观点,就是: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就是要加速中国的 现代化进程;而一个国家的现代化程度愈高,政治愈显开明,社会也必然愈稳定, 文化更开放,经济更繁荣。 后来,与霍英东接触多了,相处时间长了,交谈多了,我才逐渐认识到,霍 英东不厌其烦、反复多次向我讲述他10多年在中国所做的一切,是想向我说明 “改革开放是使中国走上现代化之路的惟一选择”这个他心中最强烈、最坚定的 理念。虽然,在谈到这些问题时,霍英东总是说:“这么说,并不是说自己很伟 大,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在他的潜意识中,似乎总在认为他所做的一切, 是加速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一部分。 与霍英东的相处,成了我那一年多来最重要的生活内容。在与我多次的交谈 中,霍英东给我印象最深、最让我感到兴奋和惊喜的,是下面这句话: “我敢说,我从来没有负过任何人! ” 1995年8 月28日晚,在香港南区深水湾的乡村俱乐部,霍英东对我这样说。 这句话,他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一副满不在乎、轻描淡写的神情,既不带半点 自傲与自负,也不显得那么气壮如牛,但听起来,仍然令在座的每一位感到惊喜 和愕然。 26、27、28日这3 天,是公众假期,但几十年来几乎没休息过一天的霍英东, 仍然像平日那样,提着装满文件和资料的厚重密码皮箱,回到中环花园道一号中 银大厦58楼霍氏家族集团的办公室处理商务。利用处理商务的空隙时间,我们随 意地交谈。 28日那天,在中银大厦和写字楼里,霍英东已和我谈了约3 个小时。晚上8 点钟左右,他提议去乡村俱乐部。在那里,我们继续交谈。 应该说,霍英东不算是一个好的采访对象——当然,这并不是指他不合作。 事实上,一年多时间的采访过程中,他多次鼓励我,说提什么问题都可以, 或提醒我想想还有什么问题? 但是,他既吝于言语,亦拙于辞令,不是一位健谈 之士。 很多时候,他不是答非所问,就是反反复复陈述一些他可能自认为重要但已 经讲过多次的内容;而且,他的思维是跳跃式的,当我们正在就某个问题交谈时, 他往往会忽然中断这个话题,而转谈一些与我的发问毫不相关的内容,让人无所 适从。有些时候,他甚至会反过来问我,提出一些让人大感意外和摸不着头绪的 问题,比如:“你在大陆有没有档案? 大陆方面是否亦有我的档案? ”他何以提 出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然后一问,他说道:“……我一生经历那么多事, 是否国内有什么机构有记载,我觉得应该有一个人更清楚我、了解我。” 另外,霍英东既不喜欢评价自己,亦不愿意评价别人,对我提出的这类问题, 他总是避而不谈。所以,即使他也多次在我的要求下讲出一些诸如朝鲜战争期间 海上贸易、澳门博彩业之类的世人极感兴趣但又不为世人所知的真实内幕,但却 极少有骇世惊人之语。 但是,那天晚上,可能是因为他心情好,霍英东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亢奋神 情,谈兴甚浓,甚至对一些以往避而不谈或总是轻描淡写、一两句话简单地掠过 的问题亦主动提及,并且一反常态,谈得酣畅淋漓,出语惊人,似乎不吐不快。 “你从商已有半个世纪,回过头来看自己走过的路,应该有个自我评价。 假如人生满分是100 分,那你给自己打多少分? “ 我提出这个问题,当然是希望能听到霍英东对他半个世纪的商界生涯来一次 总的自我评价,但我想,他可能会一笑置之,或答非所问;谁知,他连想也没想 就冲口而出: “不止100 分,起码100 多分! ” 霍英东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连在座的那位已跟随 他近50多年的老职员也大感愕然和惊讶。 他沉吟片刻,解释说:“为什么给自己打100 多分,是因为几十年来,我不 单只是自己赚钱,还帮别人赚钱。从朝鲜战争时的那一批人开始,所有帮过我, 或者与我合作过的人,个个都赚钱、发达……”接着,他又提起一些人的名字; 末了,他又补充说: “我敢说,我从来没有负过任何人! 但不少与我合作过的人,都有负于我! ” “像你这么说,在商界,你真正的朋友不多? ”我问。 他平静地说:“那倒不是,像李嘉诚,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生意往来,但他是 我的好朋友,我们的关系很好。” 环顾港澳两地商界,超级大亨不乏其人,但试想,能十足自信地宣称“我从 来没有负过任何人”的,当中又有几人? 而够胆表态“与我合作过的人,不少都 有负于我”的人,当中又有几个? 这些话出自向来处事作风极为低调的霍英东之 口,不能不令人大感诧异和难以置信。 霍英东的这些话,令我想起几天前与他的一番交谈。那天,在中银大厦霍氏 集团写字楼,霍英东突然递过来一份杂志,上面有一篇内地作家写他的文章,他 特别叫我看其中的一段,这段文字是作家虚构的,写的是小时候的霍英东,时常 去找一个叫何叔的人,这人喜欢给他讲“厚黑学”…… 看完,霍问我:“对这段文字有何看法? ” 我简单地谈了我的看法后,霍英东一边处理商务,一边自语:“一个商人, 信誉、道德很重要。如果人人都像曹操说的那样‘宁叫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 负我’,这种存心,则天下就大乱了! 世界没一个‘信’字怎么行? 像‘文革’ 时,这么大的国家,没有信用,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整个国家就乱套了。” 过了一会,我们一起离开中银大厦,要去位于铜锣湾的中华游乐会。搭乘电 梯下楼时,霍英东又问我: “‘厚黑学’是不是一本书? ” “是的,作者是一个名叫李宗吾的四川人。” “这个人写这本书真要命! 听说毛泽东亦很钟意看古书? ”霍又问。 “毛泽东很少看外国书和现代书,但确实很偏爱古书,《资治通鉴》是他最 爱读的。” “这本书讲什么的? ” “它是一部编年体通史,记录公元前403 年至公元959 年中国朝代的演变历 史,本来是写给皇帝以及士人借鉴的。” 出了电梯,坐上奔驰房车,霍英东意犹未尽,继续刚才的话题。说了一通 “厚黑学”,他又引申到体育: “体育运动很有意思,打网球,球是否踩界,双方有时会争拗,甚至与裁判 争论;打足球,时常亦会打架。但打高尔夫球就完全不同,这种运动没有裁判, 没有球证,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自律性很高。我们成班人打高尔夫,打完由自 己报打了多少棒,全靠自律,靠一个信字。做生意也一样,没有信誉,那怎么行 ? ” 霍英东反复强调做生意要讲信用,应该不会是为了标榜自己的为人,而我们 也不能简单地根据这些话来判断霍英东几十年的商业道德行为。但霍英东的这番 话,倒是再次调动起我去探寻他的商业活动、评价他的经商操守的兴趣。 霍英东叱咤商界半个世纪,其间,除了他在朝鲜战争时期的那段海上贸易经 历,因真实情况不为外人所知,或因立场、观点不同,而引致一些人的微词外, 至今,尚没有听过关于他的商业行为的其他负面传闻——倒是政府和某人有负于 他的消息,时常见诸于传媒书刊,或流传于市井坊间。何贤、“赌王”何鸿燊、 “金王”胡汉辉等港澳两地的一些富商,也曾公开称赞霍英东对他们的事业予以 极大支持。在港澳两地商界,霍英东信誉至上的商业操守,有口皆碑;尤其是同 一辈的那些商家们,提起霍英东,个个敬重有加。有一位与我较为相熟的商家, 早些年曾出任香港中华总商会副会长,与霍英东共事多年,闲谈之中,一提起霍 英东的商业操守,他总是跷起大拇指直呼:“霍英东好样的! ” 有一天,我曾问霍英东:“自从你发达以后,有无担心过被绑架? ” “从来没担心过。” “为什么? ” “做人,关键是问心无愧,要有本心,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 据一些在霍英东身边工作几十年的人说,几十年来,从未见到霍英东出入带 保镖,他总是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在几个月的采访期间,我见到他也总是独来 独往的:自己搭缆车下山,独自步行到中华总商会开会,一个人前往中华游乐会 打网球…… 一个人到了晚年的时候,回首往事,能够问心无愧,实属难得。在几个月的 接触中,我发觉霍英东很了解自己、相信自己,且把自己看得很高——虽然这种 自我感觉是深藏于心底的,但有时亦会在有意无意间,隐隐约约地从他的言语中 流露出来。虽则如此,但霍英东并不在乎别人怎样评价他——或者说,他既不得 意忘形于别人对他做出很高的评价,亦从不抗拒别人对他的贬损,他所关注的始 终是关于他的经历真实与否。这也正是1994年,当他得知内地一家电视台要开拍 电视连续剧《霍英东》后,连忙致函当地党政部门表示不满的原因。他很清楚这 类电视剧毕竟难免有一些虚构的情节,有一些不真实的内容,会令他极为尴尬。 关于这本《霍英东全传》,霍英东多次向我谈及他的看法: “……材料一定要真实,哪怕有一两成内容是假的,也要不得,因为别人不 知道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造成真假难分。历史,别人怎样看是另一回事,但事 实一定要准确。有些事实,无人知;有人知的,但亦无人写,比如澳门娱乐公司 的事,当然这并不是好事,但亦并不是坏到什么程度。以前写我的一些文章,很 多不经我看过,写得不是很真实。其实,赞我、骂我都好,关键是要有事实根据 ……” “一些事情,我从来不想回避,朝鲜战争也好,澳门赌业也好,霍文芳事件 也好。但很多事,外面写的并不真实。” “很多人来写我,我都回绝了。写来写去都是东沙岛、朝鲜战争、卖楼花, 不过如此。没有一个人真真正正明白我的经历,到现在为止。以前广州中山大学 出版社、北京新华出版社出版的那些关于我的书都是代表官方的。我始终觉得应 该有一本回忆录、自传之类的书,并非想出版,只是留下一些史实,哪怕是留给 自己的家人也好……” 我想,“留下一些史实”,应该是霍英东接受我的邀请,愿意抽出那么多时 间与我交谈的主要原因。我记得,第一次到中银大厦霍氏集团写字楼去时,霍英 东对我说:“……到了这个年龄,也应该对历史有个交待,对自己有个交待;况 且,再过一两年,一些已过去多年的事情可能也记不起来了。” 从那天起,在汽车上、在去番禺南沙岛的水翼船上、在赴广州的途中…… 我们进行了长时间的访谈;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在中银大厦霍氏集团写字楼 和中华游乐会的西餐厅里,我们面对面交谈。在采访中,我曾多次咄咄逼人地提 出一些令他难以应答的问题,或没完没了地就一些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发问,但他 并没有表露出半点不高兴、不耐烦的情绪。我很感谢他的宽容和大量。 回想起1995年8 月28日,在乡村俱乐部交谈了两个小时后,霍英东竟毫无倦 意,意犹未尽,又提议到他家里继续谈。 晚上10点左右,我们离开乡村俱乐部,冒着蒙蒙细雨驱车前往山顶种植道的 霍英东私邸。在那里,霍英东把他一生的经历和人生的体验简明扼要地向我陈述, 让我再一次去重温、分享他多姿多彩、波澜起伏的传奇人生。 约莫11点钟,我离开霍氏私邸。坐在房车里,沿着蜿蜒的山路下山,一路上 俯望四周,如同浏览一幅巨型风景画:先是豪宅错落有致散布于山上,点点灯光 星罗棋布地点缀夜空;到了山脚下,夜轮穿梭的维多利亚海港两旁,一幢幢直插 云霄的高楼大厦散发出璀璨的灯火,幻作一片灯海,把香港染成一个美丽迷人的 不夜都市……我沉醉于这都市夜色,禁不住喃喃自语:“刚刚和我话别的那位长 者,不正是这美丽的东方之珠的一位非常重要的创造者? ” 采访霍英东的时间前后一年有余,我们见面交谈时,我非常注重双方的交流, 所以未曾顾得上用笔录,更多的时间,我是用录音机记录我们的交谈。整个采访 告一段落时,我点了点我案头的一叠录音带,共有39盒,近80个小时。我很珍惜 这些录音带,因为它们记录了霍英东的心路历程和一生的传奇。 当然,这本传记作品并不仅仅取材于这些录音带的内容,它除了源于我和霍 英东的访谈外,还取材于我和前新华社香港分社有关人士、霍家大公子霍震霆先 生、最资深的霍氏集团职员凌汉伟先生( 凌跟随霍英东40多年,堪称解释霍英东 一生经历的活字典) 、白天鹅宾馆和南沙经济开发区的一些职员等人士的交谈, 以及我与各界朋友的一些海阔天空式的闲聊;此外,它的不少内容,还来自内地 和港澳三地几十年间出版的一些关于港澳经济、社会发展的史书和不少有关霍英 东的报刊书籍资料,以及霍氏集团提供的一些极其珍贵的原始资料、文件。 以下,就是霍英东一生的传奇经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