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玛丽从美国回来后, 写信给布洛妮亚:
我这一生磨难太多, 已经不觉其苦了。如今只有极大的灾难才能动摇我心。我
学会了认命, 努力在灰暗的日常生活里寻找一些小小的乐趣……
我告诉自己, 可以建造房子、种树莳花, 看着它们成长, 其他的什么都不想。
我们的余日无多, 何必自苦?
认命啦, 生活的智慧啦, 玛丽又在哄骗自己了, 就像她在20岁上, 假装自己惟
一的野心不过是找个家庭教师的工作。
单看这封1921年8 月写的信, 我们可能以为在往后的13年里, 她只是沉浸在往
事里, 整日与花草为伴, 心情如古井不波。
事实上, 她不仅一如往常地要塑造自己的未来,
甚至不能想像自己终将退出舞台。“每次听到别人谈论我的成就如何卓著时,
那语气仿佛我已经死了, 我仿佛看到自己已经死了。”她告诉夏芙。
仅仅说她不想死是不够的。就在她去世前六星期, 她还在忙着监造一座新房子
呢。
这样一个瘦弱女子, 一生饱受放射线之害和其他苦楚, 凭什么如此坚持地生活
下去? 答案是她的热情与骄傲。她永不止息地向自己挑战, 也接受别人的挑战。
她以自己穿着黑色泳装时的苗条身材为荣, 很中规中矩地照着女儿的教导练习
自由式, 同时宣称: “我游得比波莱尔好……皮兰游得很不错, 但是我的耐力比他
强, 对不对? ”
晚间与家人玩猜字谜游戏, 她也是求胜心切, 而且真的常胜。
她的白内障渐渐严重了, 但是外人不知。她的女儿和姊姊严守秘密。没有人想
到居里夫人快要失明了。
她照样在梭尔邦授课, 只是学生的面孔看不清楚了。讲义大纲是用斗大的字写
的, 在黑板上写数字都有困难。
在她办公室隔壁的小实验室里, 度量仪器标识着彩色的大数目字。看书则需要
用放大镜。
医生决定给她开刀, 她用假名入院。手术后引起并发症, 持续出血。好几周后
,她在一天夜里出院。白内障拿掉了。她写信给夏芙说:“我沿着碎石路走了两趟,
走得很快, 都没有问题。麻烦的是有双重影像, 因此认不出走过来的人。我每天都
练习读和写, 这比走路要难。”
以后几个月内, 她又动了两次手术, 然后有6 年没事。她一心要恢复健康、恢
复视力, 好让自己可以工作、独自旅行, 结果真的做到。
她的实验室有40个左右的研究员, 法国的科学家视在这实验室工作为重要经历。
也有些研究员远道而来———来自苏联、巴西、保加利亚、日本等地。他们在法国
取得博士学位后, 多半返回本国, 建立一个相似的实验室, 并且与巴黎保持密切联
系。
没有经验的研究员要从助理做起, 伊雷娜起初便是做她母亲的助理。朱立欧也
是如此。经验成熟之后, 便独当一面。天分特别高的还能拥有自己的专用设备, 有
权挑选研究题目, 只要不超出放射性范围之外便可。
在玛丽的主持之下, 镭研究所成为举世罕有的放射性实验室, 惟一能与它抗衡
的是卢瑟福主持的卡文迪许实验室。1919年, 卢瑟福以阿尔法射线撞击氮原子核,
使之转变成氧原子。他由是发现了任意改造原子核的秘密, 核子物理学随之诞生。
大家期望得出重大的实用成果, 例如释出一种新的能源。
“与此发现相比, ”皮兰写道, “火的发现在人类历史上就不算什么了。”卢
瑟福同意此说。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 他便曾指出放射性元素在武器发展上会
产生奇妙而惊人的影响。
与他同做研究的化学家索迪写道, 这些元素在变化中释出的能, 无疑可解决煤
矿即将耗竭的问题。但是当时的人并不相信。研究原子核的人并非物理学界的主流
,而他们自己做研究的态度也“就像是做运动”,或是为了一种美学上的满足感。他
们追求的是纯科学这古老的梦想。
玛丽追求的也是同样的梦想, 这是她最擅长的工作。终其一生, 她在几件事上
极力进取: 先是闯进男人专属的领域, 次则在该领域内得到应有的重视, 最后是固
守她拓建的王国。这种强烈的进取心让她在竞争中显得强硬而无情。不过她一走进
实验室便不是这样了, 她把那份强硬与无情像一件外套般脱在门口了。
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不是她的仰慕者, 也不是她的下属, 而是她的“孩子”。他
们一旦加入这个“家庭”, 便像是烙上了她的印记。孩子们当然天分有高有低, 但
都有权得到她的照顾。然而其中有一个最受偏爱, 生来就是公主的孩子———伊雷
娜。她的天分却不见得最高。
母亲是否真的偏心她? 至少有些人这么认为。有一天实验室里起了冲突, 实验
负责人何威克猛敲玛丽办公室的门, 大叫: “猪! 猪! ”
起因是什么? 也许是伊雷娜的态度不佳, 也许是别人不满伊雷娜升迁太快。也
有可能是为了另一位名叫罗森布鲁的研究员, 有人说玛丽待他不公。科学家不是圣
人。
与任何人群聚集的地方一样, 居里实验室里也出现过嫉妒、互憎、爱情、打斗
等场面, 但玛丽总有办法让工作持续进行, 并且不断进步。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以与
她合作为荣。
在实验室里, 她的确最为快乐, 但不是由于她在这儿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她的
乐趣全然来自实验本身。她喜欢以波兰语计算, 运用她精确巧妙的双手, 把可能的
人为错误减至最小。这时候她像
是在深海里潜泳, 刺破海水, 滑入一个无声的世界, 再也不受上面万丈红尘的
干扰, 甚至连她自己发出的声息也恍若未闻, 只有无垠的快乐、陶醉。
一位曾为她工作的女士, 描写她在去世前那年工作的情景。那时她已不担任实
验室的管理工作, 而由德比纳接替:
该下班的时候, 分离( 一种放射性元素) 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居里夫人整晚留
在实验室, 晚饭也没有吃。可是还是不够, 我们于是彻夜工作……
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还有一道程序待做: 把液体用离心分离机处理一小时。分
离机发出恼人的噪音, 居里夫人却坐在旁边, 不肯离开房间。她注视着那机器, 仿
佛她急切的心意可以加快其过程似的。此刻, 居里夫人眼中除了这机器以外, 再没
有别的事物存在了———她明天的生活、她的劳累都消失无踪。她全然忘我, 全副
心思都放在眼前的工作上了。
然而, 潜水员总有回到水面的时候。这时候, 玛丽又回复她平素的模样。
从美国回来以后, 她已经成为法国的标竿。她现在愿意忍受各种为她举行的仪
式了, 别人向她致敬时, 她优雅地接受, 宛如皇后。她视之为一种职业义务, 因为
她象征了某种东西。但到底是什么呢? 她为什么享有盛名, 现在变得很模糊了。
大家崇拜、尊敬这位击败癌症的“法国女人”, 甚至在她死后给
她女儿每年四万法郎的抚恤金, 但是对她来说, 放射线治疗法的应用纯属偶然
,是她工作成果的次级产品。
在大众心目中, 她有如“医神”。医学研究院全票通过聘她为“特任委员”,
嘉许她“发现镭和居里氏治疗法之功”。
致力于放射线治疗的居里基金会庆祝镭的发现25周年, 法国总统、各部会首长
和各界代表都来参加, 挤满了梭尔邦的大讲堂。
同时, 成千上万的人在工厂、实验室、医院等地处理或使用镭、放射性物质和
X光,均未作适当防护, 以致损害了健康, 一如居里夫人本人———只不过她的抵抗
力实在超强。受害者之一是玛丽也认识的一位年轻女士, 忽然间死于“贫血”。她
的工作是在一些药物中添加镭和钍。另一位年轻时曾与皮耶、玛丽一同工作的化学
家, 这时也因“贫血”致死, 年才40。还有一位玛丽昔日的私人助理, 死于白血球
过多症。
这么多处理放射性物质的人死亡, 有几个国家已经组成委员会, 调查放射线的
危害。
法国却没有这种委员会, 而居里实验室的不成文规定是: 纵然不否认, 至少要
低估这种危害。打从1904年皮耶在天竺鼠身上做实验起, 研究人员就只用木板或铅
板阻挡直接照射的放射线, 连逸散放射性气体的通风设备都没有。
玛丽直到生命的尽头, 始终待镭如子, 不相信自己钟爱的孩子也会杀人。纵然
有人提出证据, 她也拒不肯听。
这位爱子让她受尽苦楚, 如今也与她的名字并垂不朽, 但真正展现玛丽天分的
只是她独力提出的一个假设: 放射性是原子核内部活动的结果。其余的, 不过是坚
持、勇气和辛勤。
在梭尔邦庆祝二十五周年的典礼上, 约瑟夫、布洛妮亚和海拉都来了, 他们是
从波兰专程赶来。大家早就看出, 只有这位小妹妹实现了当年的预言: “我们家人
无疑是有天分的, 我们当中一定要有人表现出来。”
她担心人家会在典礼上表彰她的哥哥姊姊, 岂料从头到尾他们只是坐在台下,
看那曾经排斥她的法国和一度要开革她的梭尔邦向她致敬。
时空的距离没有让玛丽疏远祖国, 那儿是她的根源。她后来又回了波兰几次。
“这条河, ”她描写维斯杜拉河, “对我有强烈的吸引力, 原因我不甚明。”她笔
下的抒情文字, 都是为波兰写的。
华沙当然应该有一个镭研究所。布洛妮亚发起筹建运动, 广发小册子, 要国人
“为玛丽·斯克洛道斯卡·居里研究所买一块砖”。在这件事上, 蜜西再度建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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