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二年生活 清华大学与德国学术交换处订的合同,规定学习期限为两年。我原来也只打算 在德国住两年。在这期间,我的身份是学生。在德国十年中,这二年的学生生活可 以算是一个阶段。 在这二年内,一般说来,生活是比较平静的,没有大风大浪,没有剧烈的震动。 希特勒刚上台不几年,德国崇拜他如疯如狂。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年轻貌美。有一 次同她偶尔谈到希特勒,她脱口而出:" 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是我莫大 的光荣!" 我真是大吃一惊,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没有见过希特勒本人,只是常常 从广播中听到他那疯狗的狂吠声。在德国人中,反对他的微乎其微。他手下那著名 的两支队伍:SA(SturmAbteilung,冲锋队)和SS(SchutzStaffel ,党卫军), 在街上随时可见。前者穿黄制服,我们称之为" 黄狗" ;后者着黑制服,我们称之 为" 黑狗" 。这黄黑二狗从来没有跟我们中国学生找过麻烦。进商店,会见朋友, 你喊你的" 希特勒万岁!" 我喊我的" 早安" 、" 日安" 、" 晚安" ,各行其是, 互不侵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能和平共处。我们同一般德国人从来不谈政治。 实际上,在当时,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德国,都是处在大风暴的前夕。两年 以后,情况就大大地改变了。 这一点我是有所察觉的,不过是无能为力,只好能过一天平静的日子,就过一 天,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 从表面上来看,市场还很繁荣,食品供应也极充足,限量制度还没有实行,只 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我每天早晨在家里吃早点:小面包、牛奶、黄油、干奶 酪,佐之以一壶红茶。然后到梵文研究所去,或上课,或学习。中午在外面饭馆里 吃。吃完,仍然回到研究所,从来不懂什么睡午觉。下午也是或上课,或学习。晚 上6 点回家,房东老太太把他们中午吃的热饭菜留一份给我晚上吃。因此我就不必 像德国人那样,晚饭只吃面包香肠喝茶了。 就这样,日子过得有条有理,满惬意的。 一到星期日,当时住在哥廷根的几个中国留学生:龙丕炎、田德望、王子昌、 黄席棠、卢寿等就不约而同地到城外山下一片叫做" 席勒草坪" 绿草地去会面。这 片草地终年绿草如茵,周围古木参天,东面靠山,山上也是树木繁茂,大森林长宽 各几十里。山中颇有一些名胜,比如俾斯麦塔,高踞山巅,登临一望,全城尽收眼 底。此外还有几处咖啡馆和饭店。我们在席勒草坪会面以后,有时也到山中去游逛, 午饭就在山中吃。见到中国人,能说中国话,真觉得其乐无穷。往往是在闲谈笑话 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到注意到时间时,已是暝色四合,月出于东山之上了。 至于学习,我仍然是全力以赴。我虽然原定只能留两年,但我仍然作参加博士 考试的准备。根据德国的规定,考博士必须读三个系:一个主系,两个副系。我的 主系是梵文、巴利文等所谓印度学(Indologie ),这是大局已定。关键是在两个 副系上,然而这件事又是颇伤脑筋的。当年我在国内患" 留学热" 而留学一事还渺 茫如蓬莱三山的时候,我已经立下大誓:决不写有关中国的博士论文。鲁迅先生说 过,有的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用老子与庄子谋得了博士头衔,令洋人大吃一惊;然而 回国后讲的却是康德、黑格尔。我鄙薄这种博士,决不步他们的后尘。现在到了德 国,无论主系和副系决不同中国学沾边。我听说,有一个学自然科学的留学生,想 投机取巧,选了汉学作副系。在口试的时候,汉学教授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中国的 杜甫与英国的莎士比亚,谁先谁后?中国文学史长达几千年,同屈原等比起来,杜 甫是偏后的。而在英国则莎士比亚已算较古的文学家。这位留学生大概就受这种印 象的影响,开口便说:" 杜甫在后。" 汉学教授说:" 你落第了!下面的问题不需 要再提了。" 谈到口试,我想在这里补充两个小例子,以见德国口试的情况,以及教授的权 威。19世纪末,德国医学泰斗微耳和(Virchow )有一次口试学生,他把一盘子猪 肝摆在桌子上,问学生道:" 这是什么?" 学生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哪 里会想到教授会拿猪肝来呢。结果是口试落第。微耳和对他说:" 一个医学工作者 一定要实事求是,眼前看到什么,就说是什么。连这点本领和勇气都没有,怎能当 医生呢?" 又一次,也是这位微耳和在口试,他指了指自己的衣眼,问:" 这是什 么颜色?" 学生端详了一会,郑重答道:" 枢密顾问(德国成就卓著的教授的一种 荣誉称号)先生!您的衣服曾经是褐色的。" 微耳和大笑,立刻说:" 你及格了! "因为他不大注意穿着,一身衣服穿了十几年,原来的褐色变成黑色了。这两个例子 虽小,但是意义却极大。它告诉我们,德国教授是怎样处心积虑地培养学生实事求 是不受任何外来影响干扰的观察问题的能力。 回头来谈我的副系问题。我坚决不选汉学,这已是定不可移的了。那么选什么 呢?我考虑过英国语言学和德国语言学。后来,又考虑过阿拉伯文。我还真下工夫 学了一年阿拉伯文。后来,又觉得不妥,决定放弃。最后选定了英国语言学与斯拉 夫语言学。但斯拉夫语言学,不能只学一门俄文。我又加学了南斯拉夫文。从此天 下大定。 斯拉夫语研究所也在高斯- 韦伯楼里面。从那以后,我每天到研究所来,学习 一整天。主要精力当然是用到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上。梵文班原先只有我一个学生。 大概从第三学期开始,来了两个德国学生:一个是历史系学生,一个是一位乡村牧 师。前者在我来哥廷根以前已经跟西克教授学习过几个学期。等到我第二学年开始 时,他来参加,没有另外开班,就在一个班上。我最初对他真是肃然起敬,他是老 学生了。然而,过了不久,我就发现,他学习颇为吃力。尽管他在中学时学过希腊 文和拉丁文,又懂英文和法文,但是对付这个语法规则烦琐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的梵 文,他却束手无策。在课堂上,只要老师一问,他就眼睛发直、口发呆,嗫嗫嚅嚅, 说不出话来。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被征从军,他始终没能征服梵文,用 我的活来说,就是,他没有跳过龙门。 我自己学习梵文,也并非一帆风顺。这一种在现在世界上已知的语言中语法最 复杂的古代语言,形态变化之丰富,同汉语截然相反。我当然会感到困难。但是,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学习,就必然要把它征服。在这二年内,我曾多次暗表决心: 一定要跳过这个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