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完成学业尝试回国(1) 精神是苦闷的,形势是严峻的;但是我的学业仍然照常进行。 在我选定的三个系里,学习都算是顺利。主系梵文和巴利文,第一学期,瓦尔 德施米特教授讲梵文语法,第二学期就念梵文原著《那罗传》,接着读迦梨陀娑的 《云使》等。从第五学期起,就进入真正的Seminar (讨论班),读中国新疆吐鲁 番出土的梵文佛经残卷,这是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拿手好戏,他的老师H.吕德斯 (H.Lüders)和他自己都是这方面的权威。第六学期开始,他同我商量博士论文 的题目,最后定为研究《大事》(Mah āvastu )偈陀部分的动词变化。我从此就 在上课教课之余,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啃那厚厚的三大册《大事》。第二次世 界大战爆发后不久,我的教授被征从军。已经退休的西克教授,以垂暮之年,出来 代替他上课。西克教授真正是诲人不倦,第一次上课他就对我郑重宣布:他要把自 己毕生最专长的学问,统统地毫无保留地全部传授给我,一个是《梨俱吠陀》,一 个是印度古典语法《大疏》,一个是《十王子传》,最后是吐火罗文,他是读通了 吐火罗文的世界大师。就这样,在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从军期间,我就一方面写论文, 一方面跟西克教授上课。学习是顺利的。 一个副系是英国语言学,我也照常上课,这些课也都是顺利的。 专就博士论文而论,这是学位考试至关重要的一项工作。教授看学生的能力, 也主要是通过论文。德国大学对论文要求十分严格,题目一般都不大,但必须有新 东西,才能通过。有的中国留学生在德国已经待了六七年,学位始终拿不到,关键 就在于论文。章用就是一个例子,一个姓叶的留学生也碰到了相同的命运。我的论 文,题目定下来以后,我积极写作,到了1940年,已经基本写好。瓦尔德施米特从 军期间,西克也对我加以指导。他回家休假,我就把论文送给他看。我自己不会打 字,帮我打字的是迈耶(Meyer )家的大女儿伊姆加德(Irmgard ),一位非常美 丽的女孩子。这一年的秋天,我天天晚上到她家去。因为梵文字母拉丁文转写,符 号很多,穿靴戴帽,我必须坐在旁边,才不致出错。9 月13日,论文打完。事前已 经得到瓦尔德施米特的同意。10月9 日,把论文交给文学院长戴希格雷贝尔(Deichgr ber )教授。德国规矩,院长安排口试的日期,而院长则由最年轻的正教授来担 任。戴希格雷贝尔是希腊文、拉丁文教授,是刚被提升为正教授的。按规矩本应该 三个系同时口试。但是瓦尔德施米特正值休假回家,不能久等,英文教授勒德尔 (Roeder)却有病住院,在1940年12月23日口试时,只有梵文和斯拉夫语言学,英 文以后再补。我这一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早晨5 点就醒来。心里只是想到口试,再也睡不着。7 点起来,吃过早点,又 胡乱看了一阵书,心里极慌。 9 点半到大学办公处去。走在路上,像待决的囚徒。10点多开始口试。Prof. Waldschmidt (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先问,只有Prof.Deichgr ber (戴希格雷 贝尔教授)坐在旁边。Prof.Braun (布劳恩教授)随后才去。主科进行得异常顺 利。但当Prof.Braun开始问的时候,他让我预备的全没问到。我心里大慌。他的问 题极简单,简直都是常识。但我还不能思维,颇呈慌张之像。 12点下来,心里极难过。此时,及格不及格倒不成问题了。 我考试考了一辈子,没想到在这最后一次考试时,自己竟会这样慌张。第二天 的日记: 心绪极乱。自己的论文不但Prof.Sieg 、Prof.Waldschmidt 认为极好,就连 Prof.Krause也认为难得,满以为可以作一个很好的考试;但昨天俄文口试实在不 佳。我所知道的他全不问,问的全非我所预备的。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极难过。 这可以说是昨天情绪的余波。但是当天晚上: 7 点前到Prof.Waldschmidt 家去,他请我过节(羡林按:指圣诞节)。飘着 雪花,但不冷。走在路上,心里只是想到昨天考试的结果,我一定要问他一问。一 进门,他就向我恭喜,说我的论文是sehrgut (优),印度学(Indologie)sehrgut, 斯拉夫语言也是sehrgut 。这实在出我意料,心里对Prof.Braun 发生了无穷的感 激。他的儿子先拉提琴,随后吃饭。吃完把耶诞树上的蜡烛都点上,喝酒,吃点心, 胡乱谈一气。10点半回家,心里仍然想到考试的事情。到了第二年1941年2 月19日, 勒德尔教授病愈出院,补英文口试,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也参加了,我又得了一个sehrgut。 连论文加口试,共得了四个sehrgut 。我没有给中国人丢脸,可以告慰我亲爱的祖 国,也可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了。博士考试一幕就此结束。 至于我的博士论文,当时颇引起了一点轰动。轰动主要来自Prof.Krause(克 劳泽教授)。他是一位蜚声世界的比较语言学家,是一位非凡的人物,自幼双目失 明,但有惊人的记忆力,过耳不忘,像照相机那样准确无误。他能掌握几十种古今 的语言,北欧几种语言,他都能说。上课前,只需别人给他念一遍讲稿,他就能几 乎是一字不差地讲上两个小时。他也跟西克教授学过吐火罗语,他的大著(《西吐 火罗语语法》),被公认为能够跟西克、西格灵(Siegling)、舒尔策(Schulze ) 的吐罗火语语法媲美。他对我的博士论文中关于语尾--mathe 的一段附录,给 予了极高的评价,因为据说在古希腊文中有类似的语尾,这种偶合对研究印欧语系 比较语言学有突破性的意义。1941年1 月14日我的日记中有下列一段话: Hartmann(哈特曼)去了。他先祝贺我的考试,又说:Prof.Krause对我的论 又赞不绝口,关于Endungmatha(动词语尾matha )简直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发现。 他立刻抄了出来,说不定从这里还可以得到有趣的发明。这些话伯恩克(Boehncke) 小姐已经告诉过我。我虽然也觉得自己的论文并不坏,但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得了。 这样一来,自己也有点飘飘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