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纳粹的末日:美国兵入城(2) 哥廷根城只是德国的一个点,而这个种植鲜蘑菇的山洞又只是哥廷根城的一个 点,我在这个点中更是一个小小的点。这个小点中的众生相,放大了来看,就能代 表整个德国的情况。难道不是这样吗?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从 此以后,哥廷根--我相信,德国其他地方也一样--在历史上揭开了新的一页。法西 斯彻底完蛋了。他们横行霸道,倒行逆施,气焰万丈,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哉!德 国普通老百姓对此反应不像我想得那样剧烈。他们很少谈论这个问题。他们好像是 当头挨了一棒;似乎清楚,又似乎糊涂;似乎有所反思,又似乎没有;似乎有点在 乎,又似乎根本不在乎。给我的总印象是茫然,木然,懵然,默然。一个极端有天 才的民族,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糊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沦为战败国,成了任人宰割 的民族。不管德国人自己怎样想,我作为一个在德国住了十年对德国人民怀有深厚 感情的外国人,真有点欲哭无泪了。 对我个人来说,人类历史上迄今最残酷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似乎有点不够 意思。我在上面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曾经这样说过:"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 这一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戏,开端竟是这样平平淡淡。" 今天大战结束了,结束 得竟也是这样平平淡淡。难道历史上许多后代认为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之类的事 件,当时开始与结束都是这样地平平淡淡吗? 但是,对哥廷根的德国人来说,不管他们的反应如何麻木,却决非平平淡淡, 对一部分人还有切肤之痛。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战胜国进入战败国" 屠城" 的记 载,中国就有不少。但是,美国进城以后,没有" 屠城" ,而且从表面上看起来, 还似乎非常文明。我从来没有看到" 山姆大叔" 在大街上污辱德国人的事情。战胜 国与战败国之间的关系,似乎颇为融洽。我也没有看到德国人敌视美国兵,搞什么 破坏活动。我看到的倒是一些德国女孩子围着美国大兵转的情景,似乎有一些祥和 之气了。 实际上并非完全如此。美国大兵也是有一本账的,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 "名单",哥城的各类纳粹头子都是榜上有名。美国兵就按图索骥,有一天就索到 了我住房对门的施米特先生家里。他有一个女儿是纳粹女青年组织的一个Gau (大 区)的头子。先生不在家,他的胖太太慌了神,吓得浑身发抖,来敲门求援。我只 好走过去,美国兵大概很出意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中国人,是" 盟国" , 来帮他当翻译的。美国兵没有再说话,我就当起翻译来。他没有问多少话,态度中 正平和,一点没有凶狠的样子。反正胖太太的女儿已经躲了起来,当母亲的只说不 知道。讯问也就结束了,从此美国大兵没有再来。 此外,美国兵还占用了一些民房。他们飘洋过海,不远万里而来。进了城,没 有适当的营房,就占用德国居民的房子。凡是单独成楼、花园优美的房子,很多都 被选中。我的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在城外山下新盖的一幢小楼,也没能逃过美国 大兵的" 优选" ,他们夫妇俩被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暂住,美国一群大兵则昂然住 了进去。虽然只不过住了几天,就换防搬走,然而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陈设已经 受到了一些破坏。有几把古典式的椅子,平常他们夫妇俩爱如珍宝,轻搬轻放,此 时有的竟折断了腿。美国兵搬走后,我到他家里去看。教授先生指给我看,一脸苦 笑,没有讲什么话,心中滋味,只能意会。教授夫人则不那么冷静,她告诉我,美 国大兵夜里酗酒跳舞,通宵达旦,把楼板跺得震天价响。玲珑苗条的椅子腿焉得不 断!老夫妇都没有口出恶言。说明他们很有涵养。然而亡国奴的滋味他们却深深地 尝到了,恐怕大出他们的臆断吧。 被占的房子当然不止这一家。在比较紧张的那些日子里,我走在大街上,看街 道两旁的比较漂亮的房子,临街的房间,只要开着窗子,就往往看到室内的窗台上, 密密麻麻地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大皮靴的鞋底,不是平卧着,而是直立着。当然不 是晒靴子,那样靴底不会是直立着。仔细一推究,靴底的后面会有靴子;靴子的后 面会有脚丫子;脚丫子后面会有大小腿;大小腿后面会有躯体;到了最后,在躯体 后面还会有脑袋,脑袋大概就枕在什么地方。然而此时," 删繁就简三秋树" ,把 从靴子到脑袋统统删掉了(只有表象如此,当然不会实际删掉),接触我的视线的 就只有皮靴底。乍看之下,就先是一愣,忽然顿悟,对了这样洋洋大观的情景,我 只有大笑了。 这是美国大兵在那里躺着休息,把脚放到了窗台上。美国兵个个年轻,有的长 身玉立,十分英俊。但是总给人以吊儿郎当的印象。他们向军官敬礼,也不像德国 兵那样认真严肃,总让人感到嬉皮笑脸,嘻嘻哈哈。据说,他们敬礼也并不十分严 格,尉官只给校官以上的敬礼,同级不敬;兵对兵也不敬礼,不管是哪一等。这些 都同德国不同。此外,美国兵的大少爷作风和浪费习气,也十分令人吃惊。他们吃 饭,罐头食品居多。一罐鸡鱼鸭肉,往往吃了不到一半,就任意往旁边一丢,成了 垃圾。给汽车加油,一桶油往往灌不到一半,便不耐烦起来,大皮靴一踢,滚到旁 边,桶里的油还汩汩地向外流着,闪出了一丝丝白色的光。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剪 断通讯电缆的豪举。美军进城以后,为了通讯方便,需要架设电缆。又为了省事起 见,自己不竖立电线杆,而是就把电缆挂在或搭在大街两旁的树枝上。最初只有屈 指可数的几条,后来大概是由于机关增多,需要量随之大增,电缆的数目也日益增 多,有的树枝上竟搭上了十几条几十条,压在一起,黑黑的一大堆。过了不久,美 军有的撤走,不再需要电缆通讯。按照我的想法,他们似乎应该把厚厚的一大摞电 缆,从树枝上一一取下,卷起,运走,到别的地方再用。然而,确实让我大吃一惊, 美国大兵不愿意费这个事,又不肯留给德国人使用。他们干脆把电缆在每一棵树上 就地剪断。结果是街旁绿树又添奇景:每一棵树的枝头都累累垂垂悬挂着剪断的电 缆。电缆,以及我上面谈到的罐头食品和汽油,都是从遥远的美国用飞机或轮船运 来的。然而美国这个暴发户大国和她的大少爷士兵们,好像对这一点连想都没有想, 他们似乎从来不讲什么节约,大手大脚,挥霍浪费。这同我们中国的传统教育大相 径庭,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在上面我拉拉杂杂地写了美国兵进城和纳粹分子垮台的一些情况。这只是我个 人,而且是一个外国个人眼中看到、心中想到的。我对德国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素 所崇奉,同时又痛恨纳粹分子的倒行逆施。我一方面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在德国住 了十年之后,能够亲眼看到纳粹的崩溃。这真是三生有幸,去无遗憾了。在另一方 面,对德国普通老百姓所受的屈辱又感到伤心。当年德法交恶,德国一时占了上风。 法国大文豪阿? 都德写了有名的小说《最后一课》,成为世界文学中宣扬爱国主义 的名篇。到了今天,物换星移,德国处于下风。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之迅速、之不 定,令人吃惊。但是,德国竟没有哪一位文豪写出第二篇《最后一课》,是时间来 不及呢?还是另有原因呢?又不禁令人感到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