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败·屡·战(1) 李氏家族“道”字辈的人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 重新崛起的一代, 出现了一大 批卓有贡献的工程技术人员。正如俗话说的“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李氏家族也 没有死去, 他们走过一个长长的“蛰伏”期, 一旦苏醒, 又格外地活跃起来。 李 家人在回顾往事的时候, 常用这样一个开头: “我们李家……”“李家人这些年… …”家族的影子, 是渗透在他们血液里的, 无可排遣的印记, 有时令他们自豪, 有 时令他们遗憾, 有时令他们无奈。 但是作为一种客观的传承, 李家的“根”, 似 乎无形中总在规范着、约束着他们的行为———李家人就得有李家人的样子——— 他们就比其他一些家族的子弟, 更多了些沧桑感和使命感。这是一种没有任何文字 契约的、中国传统式的、心灵上的标尺。 他们曾经背着很重的历史包袱, 有的人 甚至受到过残酷的迫害, 在苦难中磨砺、修行。但是一旦大的形势好转, 个人的命 运也时来运转, 他们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细胞就又开始亢奋。 他们的执着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有着几分悲壮———李道就因为高祖在海军 问题上栽了跟头, 他就执意要参加海军, 立志让李家人在海军建设中重新站起来; 李道在人家去听苏联专家讲课, 而把他拒之门外的情况下, 就更加发愤图强, 力争 要比别人学得更好; 李道善、李道林、李道稹、李道稔、李道楷、李道芸、李道凯、 李道森、李道平、李道韫……都曾因为家庭出身不好, 受到过不同程度的委屈, 但 他们没有向命运低头。 因为有着不同凡响的背景, 有着不同凡响的心性, 有着不 同反响的烙印, 那一行行的脚印, 就不同凡响地醒目。 梁思成的高足李道增 李道增先生是李家老三房李鹤章的后代, 即李经羲的曾孙,李国松的孙子,李 家炯的大儿子。他长期任职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院长, 是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的学生 ,工程院院士,是李氏家族学术地位最高的一位学者。 他1930年生在上海跑马厅边 他曾祖父的老房子里, 大概三四岁的时候, 大家族经济破产, 只好把老房子卖掉, 全家几十口子人从里面搬了出来, 分开过。 他的爷爷李国松早年在商业经营上曾 经很成功, 后来在上海不小心上了当, 损失颇巨, 这大概就是李国松不喜欢上海的 原因。 分家后, 他带着夫人和几个小一些的孩子到天津去了, 因北方民风纯厚, 有不 少亲朋故旧, 心情能舒畅些。李家煌、李家炜、李家炯是李国松的元配夫人生的儿 子, 年龄稍大些, 这时都已成家立业, 大家就各奔前程。老大李家煌、老二李家炜 ,似乎继承了祖上从政的细胞,与国民党政界人物时有交往, 一个与吴国桢是把兄弟 ;一个还当上了蒙藏委员会委员, 所以去了北京; 老三李家煃已去世; 老四李家炯 即李道增的父亲, 因在上海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工作, 只能留在上海, 先搬到兆丰别 墅, 不久又搬到永嘉路四百八十五弄那条著名的弄堂。他们的堂兄弟李家骕( 李国 筠之子, 李道豫之父)一家也留上海, 另谋居处。从此结束了大家族四代同堂的生 活格局, 李经羲名下的这个住了二十几年的大宅门, 开始解体。 走出大宅门的李家人, 经济上衰落了, 可心性还是很高, 尤其对孩子们的学业 抓得很紧。 也许是长期的租界生活的关系, 李道增的父母思想非常海派, 他们主 张孩子们从小要读好英语, 将来一定要出国留学, 哪怕家里再没钱也要设法让孩子 出国留学, 所以从小把孩子都送进教会办的学校里读书。他们自己本身就是洋学堂 里出来的洋学生, 李家炯毕业于圣约翰大学, 其妻唐贤元是中西女中毕业, 都是上 海一流学校的高材生。他们对当时上海教会办的学校的严格管理非常赞赏。中西学 校是基督教办的学校, 一律住读, 学生一个月回家一次, 校纪校规与国外同类学校 接轨。 中西女中的附小从三年级就开始教英语了。所以李道增和姐姐李道基、弟弟李 道堉都从中西女中的附小读起, 从小接受了严格而规范的教育, 这为他们后来的建 树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李道基在中西女中附小毕业后升入中西女中, 又考上北京 燕京大学, 赴美国后从事经济师工作多年, 还是中西女中在美国东部地区的校友会 主席。她把女儿培养成一位著名的钢琴演奏家, 改革开放后回国演出过。 李道堉则从中西中学考入清华大学机械系, 现任苏州林业机械厂总工程师。 李道增书读得比他们还要好, 在李氏家族所有的孩子中是公认的学习榜样。他在中 西女中附小毕业后考入南洋模范中学初中部, 又考入上海中学( 那时是江苏省立高 等学校)读高中,1947 年考取了清华大学物理系———这是号称中国最高学府里的 最难读的一个系。至此, 他读书的几个阶段似乎都很走运, 不仅步入了最好的学校 ,而且碰上了最好的老师。谈起他的几位老师及求学生活,李道增总是充满了深情。 上海中学的教师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 李道增的班主任竟是清华大学第一 届的物理系毕业生, 他总是用高昂的激情鼓励他的学生, 不仅传授知识, 而且给人 以精神力量, 鼓动他的学生铁心报考清华大学; 学校采用的物理和化学教材都是英 文原版的, 使学生在学专业的同时又加强了语言训练; 校长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博 士, 他亲自上课, 而且是用英语为学生讲授哲学课; 学校为培养学生的英语演讲能 力, 还常举行英语演讲比赛, 李道增曾夺得第一名……整个学校的校风, 是一种奋 发向上的、积极进取的、锻造优秀人才的环境, 谁也不甘落后, 谁都憋着一股劲, 这正是一片适合李道增心性发展的环境土壤。 进入清华大学, 他来到一个更加严格的, 甚至几近冷酷的学术环境。老师都是 名教授, 上课一律用外国原版课本, 每一节课都是用英语讲课。有的老师一走上讲 台, 就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分钟也不停地讲下去, 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写上一黑板, 下 课铃一响, 老师收起教案走人, 至于学生听懂听不懂他才不管呢, 他认为只要你是 清华的学生, 你就应当听得懂! 听不懂那是你自己的事, 你自己应当抓紧赶上去! 更有甚者, 有的老师什么课还没讲呢, 上来头一堂课先考试, 那题目都是很难的, 考下来竟有三分之一不及格, 教室里小伙子们一片大惊失色, 大家一头雾水——— 他们中有的是全市第一名, 有的是全省第一名, 如今这是怎么了……后来学生们才 知道, 那是老师特意安排的“节目”———你们不是天之骄子吗? 你们不是国家的 栋梁吗? 谁让你们进了清华就沾沾自喜的? 清华的风格最看不来沾沾自喜的腔调, 老师就是要打掉你们身上的傲气和骄气, 让你们知道山外有山, 天外有天…… 此 后的日子是每周一小考, 每月一中考, 学期一大考, 大家谁也不敢懈怠, 总是想方 设法找难题做。 同班同学中有个周光召( 现任中国科学院院长)认识学校的一位助教老师, 叫 张伟, 是钱伟长先生的助教, 大家就常常去求他, 向他要些题目做。那时老师一般 不布置作业, 可是大家倒宁肯老师布置些作业。这种学习氛围, 对于一个真正想做 些事业的人来说, 显然是太重要了! 那时的清华大学, 大学一年级的基础课电工原 理和应用力学都是最难读的课, 但必须要考八十分以上才能正式读物理系, 考不过 的只能明年再考。那是真正的严师出高徒, 所以清华的学生没有清闲的时候。 李 道增就是在这样一个大环境里磨炼出来的学术尖子, 他从不甘心落在人家后面, 平 时没有星期天, 几乎也没有节假日, 脑子里整天装的都是数据和推理。 数年寒窗, 水木清华, 他就必然出类拔萃。 两年后他转到了建筑专业, 来到 了梁思成先生的门下。因他从小喜欢画画, 而建筑专业又是一门综合性的学问, 他 的物理学基础和美术爱好可以得到很好的兼顾。那时中国的建筑业正面临一个新的 突破期, 传统的大屋顶不时兴了, 国民党时期的建筑大多像方头棺材, 新中国的建 筑如何体现民族的觉醒和民族的特色? 这些对才二十岁出头的李道增来说, 具有极 大的诱惑。何况又有梁先生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顶级名师。1952年大学毕业后, 他 被留校任教, 先后当了梁先生的秘书兼助教、教研室主任、系副主任、系主任。在 清华大学将建筑系扩建为建筑学院的时候, 他担任了第一任院长。 他把专业重点, 大胆地放在了过去国内很少有人涉及的剧场设计上, 这是他的 老师梁老先生都未曾涉足的建筑艺术范畴。 以后就是漫长的教学加运动、教学加 建筑设计、教学加行政管理、教学加科学研究的繁忙岁月。他长期超负荷地工作, 长期带病坚持工作, 他停不下来, 他那李氏血统的天性驱使他, 总是在急急地向前 赶路。几十年来的运动不断地干扰着他, 心脏病也越来越严重地干扰着他, 他都能 够乐观而坦然地面对, 但他心底的那个至今还没实现的梦, 却在无情地撕咬着那颗 学术良心, 使他总也无法平静。 翻开他半个多世纪以来的著作目录、建筑设计目 录、作品得奖目录, 他所带的研究生、博士生的论文目录, 以及他所兼任的职务的 目录,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 他都是无可挑剔的。 他一个人肩挑了应当是许多人来肩挑的工作, 付出了太多、太多。1958年, 他 自从国家大剧院的计划一经提出, 就是这个项目设计的主持人, 前后三起三落, 其 中每一次提出, 他都是项目的带头人。其他的设计还有一长串: 解放军剧院建筑设 计、总政排演场建筑设计、中国儿童剧场翻新工程设计、东方艺术大厦方案设计、 天桥剧场翻新建筑设计、大连经济开发区剧场、福建省大剧院方案设计、台州市文 化艺术中心方案设计……有的在全国竞赛中获一等奖。出版著作有《剧场建筑设计 手册》、《中国会堂剧场建筑》、《国外剧场建筑图籍》、《2300剧场设计总结》、 《西方戏剧、剧场史》( 上下册)。尤其那部一百五十万字、文图并茂的煌煌巨著 《西方戏剧、剧场史》, 凝聚了他整个学术生涯的全部心血, 是国内第一部跨戏剧 与建筑两个学科的学术专著, 填补了我国这方面的空白。 他所兼任的职务也是多得不得了, 除了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 导师外, 还是国务院第三、四届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建筑学会第七、 八届常务理事,北京市建筑艺术委员会副主任…… 按说, 他的学术道路还是一帆 风顺的, 而且, 在五六十年代政治运动不断的时代, 他由于工作积极肯干, 万事敢 挑重担, 跟周围的人际关系也处理得不错, 除了个别领导人, 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李 氏家族的“狗崽子”, 因此也没有吃过太大的皮肉之苦。然而, 上帝总是不愿意把 所有的顺心事都送给一个人, 偏偏让他怀着一个巨大的心事、一个至今尚未实现的 大梦苦涩地前行! 第一次要上国家大剧院项目的时候还是在国庆十周年前夕, 是周恩来总理提出 来的, 已被列入北京十大建筑的计划内, 另外还有解放军大剧院, 都是当时仅有二 十八岁的年轻教师李道增领衔设计的。那时清华大学的校长是蒋南翔, 调动了全校 的精华全力投入这个国庆献礼的大项目, 从建筑系、机械系、电机系、土木系、自 动化系共抽调了三百名精兵强将。设计方案及图纸全都如期完成了, 到了该破土动 工的时候传来消息说, 国家经费有限, 目前不能上马了。不仅如此, 连解放军大剧 院也给拉下马了。整个北京十大建筑, 别的都不拉, 偏偏把李道增主持的两个项目 全给拉了下来, 而且, 这三百人所精心配合完成的, 堆得像小山似的图纸, 在“十 年浩劫”中, 被造反派一把火烧个精光……谁也闹不懂, 这是怎么回事。 粉碎“四人帮”后的1990年, 建造国家大剧院的项目又被提出来了, 又把李道 增和他的同事们的胃口大大地调动了一番, 国家计委下了文件, 同意这个项目的可 行性报告和技术经济论证, 国务院文化部专门组成了国家大剧院筹建办公室, 又组 织大队人马连夜上马, 由清华大学、北京建筑设计院、建设部设计院共同“会攻” ,李道增代表清华参加其中一个方案的设计……然而这又是一个巨大的空心汤团,再 次让李道增饱尝了希望和失望之苦! 1997年, 国家大剧院要动真格的了, 李道增在1991年的方案基础上, 两个月就 拿出了模型。可是这次是国际招标, 最后送到中央首长办公桌上的共有三个方案, 其中就有李道增的一个方案。接下来是一个漫长的论证和等待期, 等待的结果是, 最终选中了法国人设计的那个要花几十个亿的、把剧场全部沉入地下的、上面盖一 个“大馒头”的古怪方案, 只在某些具体的部分, 参照了李道增的方案…… 不知 李道增教授有没有后悔过, 他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倒霉”的专业方向呢? 大概 这就是“屡败屡战”吧! 当笔者小心翼翼地跟他提起国家大剧院的话题时, 年过古 稀的李道增教授仍是那么一往情深, 那么情不自禁———那毕竟是他洒下了几十年 汗水的园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