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也许以我长大的村庄为背景,我对《寻》情有独钟。一篇五千来字的小说写 了二十多年的事情。山雨中一双粉红的雨靴,连接着悲欢往事和严峻现实,简洁 的对话蕴涵着多少历史的和心理的内容。可谓手挥五弦。《火葬场的哥们》后来 选入几个选本,都冠以“黑色幽默”,我却以为林斤澜在玩结构!我把我的意思 说了,林斤澜几次笑着点头。展示“组织”工夫,在我的阅历之内,林斤澜是现 当代的第一人。六年后,才出现第二人,那就是马原,他写了《错误》。《错误 》九千来字,比林斤澜的长一倍,好读,却没有林斤澜的精致。 今天翻翻当年叫好的其他作家的短篇小说,绝大多数和林斤澜的不在一个档 次。政治对文学的需要,十来个文化官的口味,好读的故事,便成了“优秀小说” 的由来。文学界还没有脊梁骨,艺术并不重要,短篇小说的规律并不重要。邵燕 祥对我说:“大约1978年,在北京新桥饭店,林斤澜提出,现在应该讨论讨论文 学内部的事情了。有人以为不合时宜。” 林斤澜写了好小说,无人喝彩。 1978年、1979年、1980年小说评奖,没有林斤澜的份。但浑然不顾,他写他 的。 直到1981年,《北京文学》第二期,才见孙犁《读作品记(三)》。孙犁说 :“我深切感到,斤澜是一位严肃的作家,他是真正有所探索,有所主张,有所 向往的。”有说:“在我们既繁荣有荒芜的文学园地里,读斤澜的作品,就像走 进了别有洞天的所在。通向他的门户,没有柳绿花红,有时还会遇到榛莽荆棘, 但这是一条艰辛开垦的路。他的作品不是年历画,不是时调。年青人,好读热闹 或热烈故事的人,恐怕不愿奔向这里来。他的门口,没有多少吹鼓手,也没有多 少轿夫吧。他的作品,如果放在大观园里,他不是怡红院,更不是梨香院,而是 栊翠庵,有点冷冷清清的味道,但这里确确实实储藏了不少真正的艺术品。” 这个时候,刘心武也以通信形式,发表感想文章。过了一年,程德培在《上 海文学》发表《此地无声胜有声》。预言:“待若干年后人们冷静地回过头来, 重新评价这段文学史时,林斤澜的小说将会受到重视。” 出现强学术评论,是黄子平发表在1983年《文学评论》上的《“沉思的老树 的精灵”——林斤澜小说论(1978——1982)》。此文有着严密的评论模式,比 较具体而深刻地剖析了林斤澜短篇的艺术特点。目光犀利,文章大气。林斤澜多 次告诉我:“这篇文章在北京,特别是评论界,反响热烈,影响较大。不是因为 写了我,而是评论文章本身。”黄子平还得了评论奖。 1981年,林斤澜的《头像》得了奖。汪曾祺《大淖记事》也得了奖。 此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还有:内当家(王润滋《人民文学》 第3 期);一个猎人的恳求(乌热尔图《民族文学》第5 期);女炊事班长(简 嘉《青春》第8 期);路障(达理《海燕》第10期);黑箭(刘厚明《人民文学 》第5 期);普通老百姓(迟松年《鸭绿江》第2 期);山月不知心里事(周克 芹《四川文学》第8 期);少年chen女(舒群 《人民文学》第4 期);娥眉 (刘绍棠《长春》第1 期);黑娃照相(张一弓《上海文学》第7 期);爬满青 藤的木屋(古华《十月》第2 期);全鹿儿(航鹰《新港》第4 期);拜年(鲁 南《山东文学》第8 期);最后一篓青茶(王振武《芳草》第3 期)等等。 林斤澜终于得奖。 这是安慰奖!好友汪曾祺得的也是是安慰奖。汪曾祺的《受戒》发表在1980 年,行内南北叫好,神州清凉,但不能得奖。和尚恋爱,什么人性,这种东西也 可得奖,社会主义文学向何出去!1981年,汪曾祺发表了同样货色的《大淖记事 》!但,他们有所顾虑。比如文学界的呼声,可能的文学史的骂名,所以尽管不 愿意,可还是给一个为好。我看授奖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而《头像》,还不如林 斤澜这一年的其它作品,比如《辘轳井》。 那些年的评奖是怎么回事,可见崔道怡的《短篇小说评奖琐忆(1982年)》 张光年:蒋子龙的《拜年》,应该当选。虽然,他另有中篇小说,也可能当 选。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我热烈赞赏,觉得可以放在头题。 冯牧:有些人把《翡翠烟嘴》捧得很高,我却觉得它很陈旧。这是受那种理 论的影响产生的,主张非典型化、非情节化、非戏剧化, 提出所谓特异性、例外 性。其基本论点,是要在形式上探索,而否认思想内容的社会主义要求。我们应 该不离开社会主义,不离开民族化。 草明:这个篇目我很满意,往年鼓舞人的东西少,今年大家的水平都往上提 了。《拜年》内涵的问题有普遍意义:认真搞工作的吃不开,圆滑的则受欢迎。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表现创业精神。《八百米深处》讲生死关头人与人的友 爱。看过《香雪》,觉得我们有责任建设好山区,作品写得半句怨言也没有,这 样好。 林默涵:《拜年》写得真实而不简单化,群众是要真正的人。作家看得比较 深,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写出了这么一种精神状态的人。《这是一片神 奇的土地》有些地方是在卖弄。艺术上卖弄是不好的,不是真正朴素地从生活中 来。为此我提出艺术院校要统考,我们不能培养匠人而要培养艺术家。我不太喜 欢《明姑娘》,内容没问题,但写得不自然,使人感到不像是生活中的东西。作 品语言是学生腔,看起来似乎漂亮,却不是生活里来的。这篇小说可以当选,不 要摆在第一篇。 1985年,上海评论家朱大可,在温州说:“作为小说评委,不懂小说,本就 没有评奖的资格,怎么评出好的小说来呢?”我深以为然。 在创作上,林斤澜向来荣辱不惊,“好像一个人低着头、笑咪咪只管走路”。 他曾有言:“少数真正的艺术家,飞翔在高天之下,波涛之上。只守着真情实感, 只用自己的嗓音唱歌。波涛狂暴时,那样的声音当然淹没了。间隙时,随波逐流 的去远了,那声音却老是清亮,叫人暗暗警觉出来,欢腾的欢腾的生命力。” 《溪鳗》的发表,在1984年10月号的《人民文学》。杂志标出“特大号”三 字,为的“创刊三十五周年纪念”。呈现林斤澜、陆文夫、张一弓、何士光、乌 热尔图、何立伟、李庆西、阿城等十六位作家的小说。《编者的话》反常地三次 提到“林斤澜”。目录把林斤澜排在第一。但,内容页码上,陆文夫第一,林斤 澜排在何士光之后。看来那时,主编王蒙和《人民文学》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 难怪汪曾祺的小女儿汪朝说:“我爸的东西只能放在三四条,林叔叔,你的也一 样。” 《溪鳗》所在的“矮凳桥”系列小说(结集叫《矮凳桥风情》),是林斤澜 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矮凳桥风情》由15个短篇和2 个中篇组成,以“矮凳桥” 为背景,人物和情节互有联系,又独立成篇,形式关系有点像《猎人笔记》《聊 斋志异》《儒林外史》。你说是长篇小说,未尝不可。 我喜欢《丫头他妈》《小贩们》,而对《溪鳗》《李地》尤其激赏。《溪鳗 》扑朔迷离,斑斓华美。像京戏,见鞭不见马;像国画,见蝌蚪不见山泉。所谓 “云破月来花弄影”是也。《李地》细节精美,是个别致的中篇,由五个短篇组 成:《惊》《蛋》《茶》《梦》《爱》。林斤澜对我说,自己的《惊》《蛋》《 茶》《梦》就像四个孤岛,《爱》便是充盈连接四个孤岛的水。写人类的苦难, 生命的韧性。 ---------- 中文阅读网